郭 毅(四川)
南隅紗彀行內(nèi),再柔的蠶絲也比不上三蘇祠頭上的圣光。
一束開眉的朝陽,一匹盈夜的彎月,粘著岷江說話的時間,延緩山水風(fēng)物,將世間所有的詞調(diào)撥得生動活潑。它們從圣影抖動的長街喧囂的夢幻中來,使得三蘇祠紅墻環(huán)抱,綠水縈繞,坐落在魅音鳥翼的花園上。
至于荷池相通、古木扶疏、小橋頻架,也只是嘩嘩流淌的金字招牌,喧嘩而上的穩(wěn)健、高昂。
這一會兒,三人從一門圣光普照的詞間款款走來,彼此帶著黃金和各色珠寶,只儲存了超拔塵世的諸多萬象。
這三個角色,立在竹簡卷冊之上:
為首的蘇洵手執(zhí)狼毫,埋頭在一字一句里,將散文刻得畢剝作響,那驚駭朝廷的總論、分論,明暢,雄偉,壯健,寬敞,雙手合十,將衣缽舉得高而又高。
接缽的蘇軾出于愛得深沉,才將那酒杯舉在月光里,映出詞牌星盞閃爍的光。他左手為詩,跨步在仕途坎坷的路上,為每個音韻工整活著而焦急奔忙;右手為詞,行游于豪放奔涌的浪尖,一波一波溶解字里行間的世態(tài)蒼茫;居中的書法明明是消閑的怡樂,笑一笑,就拓開墨竹、怪石、枯木……又分解一路的苦悶、彷徨。
繼來的蘇轍托缽向上,不停地用睿智一筆一劃,圈閱民間的悲喜、苦樂,厚重的書籍背后有一個老宰相的從容、淡定,又把那詞令打扮得千般妖嬈。
這三個角色,從不同的位置煥發(fā)出榮光,才是這高高殿堂之上最活躍的珍貴圣光。他們的懷里涌現(xiàn)的韻律是一個鼎盛的王朝,是一個個輝煌的世紀發(fā)間柔絲的力道。
當這些雍容典雅出現(xiàn)在眾者面前,三步開外,一個仰面向三個角色致敬的肅立者,才在衣缽中找出“三分水,二分竹”柔軟挺立的眾生之相。他深陷其中,使人相信人間的食契,只有詩書才綠的純粹、堅定,才能換取世間真正的字,為什么左撇右豎、下立上頂方方正正活著清凈、響亮。
哦,他們只是三人,卻又是不同的三人。是冥冥之中的血脈相連還是血濃于水的挽臂而歌?是無視朝野的堅持者還是那洞悉民間疾苦的實踐者?是存在于繁華塵世的高尚者還是存在于江山水泊的行游者?
只他們?nèi)嘶畹眠@么久長!
那時我敬佩著從正門進入,穿行在圣潔殿堂中央,聽到詞章高處,這三人生出翠綠,聽到高山、流水和風(fēng)綠得像開眉的朝陽,靜臥在生命的長河邊,久久地,久久地,在詩經(jīng)里回淌、蕩漾。
那時我謙恭著從后門走出,穿行在詞章冊頁中央,聽到字在通幽處吟哦,這三個人生出銀月星盞,聽到梅花、醉竹、仙鶴……散開盈夜的彎弓,在音韻的恬靜里搭劍,久久地,久久地,不忍射出,不忍離去。
哦,他們只是三人,卻有著比蠶絲還要剛直綿軟閃爍的星盞圣光,無限釋放了世間小心翼翼的俗物蒼茫。
至東城湖南,眉山手指那樓,明明是他超然閣中醉人的模樣。
他偉岸的身軀,華貴的光芒,大而夸張的眼睛,讓我想到宋詞里臨風(fēng)的舉止,靜若處子,動若脫兔,所帶來的世間萬象。
我已期待許久。我看到他站在北宋寬敞的前庭,帶著寂靜、菩薩心,從岷江波浪滾滾的倒影里穩(wěn)步向前,身上的大氣散發(fā)著聞名遐邇的光彩,讓遠方的岳陽樓、黃鶴樓、滕王閣點頭致意,舉手相迎。
我已期待許久。從唐宋元至明清民國,我嗅到他鏗鏘的腳步,在戰(zhàn)亂火焰中騰跳翻越的氣息,身上的征衣混合著太陽月光交錯的血跡,一片片揪心的撕裂從座位上站起,頭頂禮佛的腳面,比他前額的皺紋更為明亮,比他被焰火反射的岷江更為閃爍,比他朝圣的金頂更為灑脫。
我已期待許久。他高高鼻梁上的民俗像是麻將聲中重重的和牌的那一聲,更軟和,更辛辣,更壯觀。他前胸構(gòu)建的嶄新情愫,從整個肢體飛動的那刻,后背天空光芒萬丈,長滿風(fēng)華遼闊,頭頂發(fā)絲靈動閃爍,口齒飽滿堅硬,而生動的語言就是一餐“東坡肘子”,一條“岷江魚”,一道“麻辣川味”……
就這樣,他向我泛起一個會心的微笑。一些療傷的語言,像是心理學(xué)家直入心扉的甘霖,在天空深處,靜靜地開自己的花。
就這樣,他幽深的虹膜瞳孔從不同角度燃起了數(shù)行閃光的淚珠。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插進他的內(nèi)心,通過他滾熱的血骨,到達他的額頂,如此會心地一望再望。
就這樣,他油彩的膏脂,好似肉體之上狂歡的“老子不醉”,一盅一盅壑開了久違的心臟。
豁然開朗的世界,看到了大好河山蜿蜒的黎明,和黎明中一條條四通八達的鐵軌,在動車飛速中的歡快奔走。看到了丘陵、平原,居住著的城市、村莊所統(tǒng)領(lǐng)的家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縈繞的恬靜、安詳??吹搅艘粭潡潔湫碌母邩?,在電梯里冒出的巨大炊煙,吸氧的那種繚繞沉醉。看到了愛犬撒歡時在道路兩旁所帶來狂奔、歡鳴……
我不得不站在他的峰頂,如此欣喜地向遠方凝視,就像我遠在異鄉(xiāng)從夢中逶迤而來的故鄉(xiāng),被乳房所澆灌的萬千牛羊,被民俗俚語所滋潤的萬千化石,被潮動所涌現(xiàn)的萬千處子……一滴一滴從他屋檐穿水的源頭醒來。
一陣風(fēng)從他的額頭吹來,他深入燭光的體態(tài)從來不像今天這樣婆娑。我的眼神因不善修行而恍惚,終于從他的身上找到了一心向善不墮于惡的根源。
有他在我的心里,我即使像傻子一樣堅持著,直到這身葉子落盡芳華,他也會是我過這塵世永不磨滅的殿堂。
直到我?guī)е兴_心,不斷地修身修性,他也會是我因失眠想見的人。愛,已在骨頭里精血一般養(yǎng)育著他的雕梁畫棟。
直到我閉上眼睛,他也是我站著仰望的偶像。
他站在波濤翻涌的水邊,包羅世態(tài)萬象,活得越來越瀟灑,滋潤,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