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南巖寺一側(cè),一棵樹被冬天的大風伐倒了,一片虛光在它原來站立過的位置閃爍,仿佛是它最后的掙扎,或者它未死的心跳。
現(xiàn)在是盛夏,山坡綠了。倒下的一棵樹啊,從遙遠的地方有沙沙的聲音又尋你而來,你是否長出了虛無的樹干,是否在美好的記憶中又蘇醒過來?
一群回家的鳥兒,在你原來站立過的地方尋找著什么。鳥兒落下——一個虛無中的巢張開了懷抱。
南巖寺的臥佛,好像在向這邊看著什么。
寺旁為大片樹林。我發(fā)現(xiàn),很多樹其實都沒有開花,從春到冬,它們綠過,鮮艷過,美過或者丑過,然后凋謝,但它們一直守著寂靜,似乎寂靜是不可更改的神圣。
我變得無比感動——寂靜,讓一棵棵樹變得更加從容;熱鬧,讓一棵棵樹變得更加生動。我遠遠看著,這寂靜和熱鬧猶如樹身上長出的刀子,要刺透撲下來的陽光,要讓疼痛再次證明生命。
也許不開花的樹懷著更多的祝福,也更懂得堅貞。就像眼睛,有時候不看世界也能裝下風景,不哭也能流淌淚水,也能讓淚水變成對事物的回答。
一陣風起,一棵樹的枝葉間涌起一陣聲響。必須相信,一棵樹的身體里隱藏著風暴,一旦有風,它便忍不住涌動。這狂熱的愛情讓春天變得更為生動。
此刻,那些起伏的綠色葉片,像一場風暴的代言人,從低處看,天空被它們分割出許多塊綠色。哦,一棵樹身體里的風暴,又種植了天空。
但風很快會停。一棵樹的風暴,甚至可以不動聲色,柔軟地下垂,或無聲地延伸,變成寂靜的一部分。
龜峰的另一側(cè)是懸崖,懸崖邊有一棵樹。大風曾無比猛烈地吹動過它。它生在崖邊,長在崖邊,為一座山承受了很多。它很小,它的承受甚至超出了它自己。
風向上吹,這棵小樹經(jīng)歷一場侵犯;風向下吹,這棵小樹經(jīng)歷一場打擊;風向左吹,這棵小樹經(jīng)歷一場劫持;風向右吹,這棵小樹經(jīng)歷一場磨難。風從無數(shù)個方向吹,不停地吹,時間長了,便變得像沉寂的呼吸。這棵小樹便變得從容,它站在崖邊,為一座山保持著沉緩的呼吸。
現(xiàn)在,一棵小樹和我默默對視,它的影子變得柔軟,似乎在隱退,要退入一種更為平和的強大中去。
我伸出手感受風——此時的風是一個征服者,或者說是它無數(shù)征服中的一次停頓。再或者說,是它與樹在交換著心靈。風和樹相愛,彼此用呼吸找到對方。
我扭頭張望遠處的樹,它們都已長高,那曾經(jīng)被征服,以及征服中的一次次停頓,在它們身上都已結(jié)束,就連記憶也已經(jīng)停頓。也許風的一生必須要不停地吹動,也許讓跳舞的樹葉揮霍自己,是風最美的愿望。也許,還有另一種不為人知的事實——在山頂,一棵樹向風投懷送抱的枝葉,懷著內(nèi)心的秘密,一次次把風踢出了火星。
這些從樹的身體里爬出的綠,在短短的時間里便溫暖了空氣,讓綠色光芒閃爍,像忽閃著的眼神。
因為這是春天,所以,這些從樹的身體里爬出的綠是無窮盡的,它在枝頭跳舞,呼喚著更多的事物,誰愛上它,它便長到誰的心里去,讓它懂得怎樣去愛,怎樣經(jīng)由愛獲得幸福。
這無法隱藏的綠色閃電,讓夢想飄忽不定,讓瘋狂的心像懸在半空的鳥兒,無論發(fā)出任何聲音,都不足以安寧。
太陽升起后,書院一旁的樹被照亮。有一些陽光從樹枝間穿過后照在了地上。樹枝錯綜復(fù)雜,地上的陽光被映襯成一幅密密麻麻的線條畫。這幅畫遠看似有圖形,近看卻大曲大折,收得很緊。
太陽慢慢升高,這幅畫在院子里移動,先是裹住一朵花,后又爬上臺階,最后落在一扇門上。這幅畫移動到哪里,哪里便成為它生動的一部分。
最后,這幅畫在門上變成了豎條狀,把門板裝飾得古樸而典雅。
太陽偏西,這幅畫消失了,院子里又恢復(fù)了平靜。陽光完成了它的一次創(chuàng)作,這種創(chuàng)作猶如手指的撫摸,一經(jīng)撫過,作品便出現(xiàn)在土地上。好在這幅畫的創(chuàng)作和展示均已完成,太陽傾斜,夕光把作品收走,不留一痕一跡。
院子里有幾塊被閑置的石頭,是用剩下的,因為別無用途,就一直扔在那里。那些被派上用途的石頭,現(xiàn)在多么耀眼——高大的房子,美麗的花紋,都把它們映襯得生氣十足。只有這幾塊石頭顯得蒼白,人一疏忽,便將它們遺忘。但我從它們身上看到了時間,時間就像這幾塊石頭,存在著,但卻被長久遺忘。
人們需要的時間,都已被利用,不需要的,永遠不會被想起。
一群燕子飛到湖上空,上下翻飛,很快樂的樣子,我想,它們用了很長時間才飛到這里,真是不容易。
它們飛著飛著,突然迎著太陽翻轉(zhuǎn)過身子。在那一刻,我看見它們的身子都被照得無比明亮,而且因為傾斜,還發(fā)出了亮光。很快,又有一些燕子飛了過來,它們發(fā)現(xiàn)了身上有亮光的那些燕子,便選準一只去追逐。不一會兒,燕子們便聚成了一片,天空中像是在飄灑著金幣一樣閃閃發(fā)光。它們一會兒降落,一會兒飛升,使那片光亮變得閃爍不定。幸福的燕子啊,正在享受著太陽賜予它們的歡樂??粗鼈儯矣幸稽c惶惑,我不知道它們有怎樣的幸福?
一陣風刮起,一片樹葉飛了起來。
我遠遠地看著,覺得它是一只鳥兒。我在心里說,再飛高一點兒,你就真是一只鳥兒了。像是我們之間有某種感應(yīng),它真的又飛了起來,像是正在運載一個湖,一直要飛到太陽中去。我又在心里說,飛到太陽中去吧,讓太陽看看大地的狂妄。
我盯著它,它越飛越高,越飛越小。突然風停了,它飄搖著從空中落下,落到了湖水中。
這是一片幸福的樹葉,被風的大手抓著,沒有努力卻完成了一次飛翔。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