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佳音
2012年,莫言獲頒諾貝爾文學獎。之后每一年,幾乎每一次露面,這個中國最會講故事的作家都不得不面對同一個問題一什么時候推出新作?
2017年8月底,莫言給出了回答。新鮮出爐的《人民文學》雜志首次開設“莫言新作”專欄,發(fā)表了三萬四千字的戲曲文學劇本《錦衣》和詩歌作品《七星曜我》,他的另外3篇短篇小說《故鄉(xiāng)人事》也在9月中旬刊于《收獲》雜志。
漫漫五年,莫言說他一直在寫作,也一直在修改,他說希望能夠寫出比過去藝術上更完美的小說。“為什么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還要創(chuàng)作呢,我想是一個小說家對創(chuàng)作病態(tài)化的熱愛,寫作過程中的自我滿足,這可能是任何榮譽都無法替代的?!?/p>
談新作反復改了五年
“我沒有偷懶啊,一直在寫啊?!蹦哉f,2017年第五期的《收獲》,刊發(fā)他的三則短篇小說:《地主的眼睛》《斗士》和《左鐮》。其實創(chuàng)作完成于2012年,但由于小說里的人物不斷在成長,總覺得意猶未盡,“這三個短篇都有生活原型。比如一個人失蹤了,30年家里人都沒能找到,但就這兩年,這個人回來了,故事也就發(fā)生了變化?!蹦灶D了頓,“以前總是一口氣寫完發(fā)表,這次,對我來說也是全新的寫作體驗。幾乎每年都會拿出來改一改。希望盡量地少一點瑕疵,自己比較滿意了才拿出來。”莫言并不諱言自己對這兩萬字的珍視,五年來反復地改了很多遍,“最后一天還改了兩個詞,一句話?!?/p>
短篇小說之外,莫言還首次公開在文學刊物上發(fā)表詩歌和戲曲文學作品。相比此前話劇《霸王別姬》等作品,此次《錦衣》回歸了莫言拿手的“民間敘事”,自然而自由地展現(xiàn)了山東戲曲茂腔、柳腔的唱詞和旋律特色,但又不局限于地方戲的表達時空的設定?!懊耖g想象、民間情趣與歷史關節(jié)、世道人心活化為一體,一個個人物的表情、腔調、動作和心理形神兼?zhèn)溆谖谋镜奈枧_?!薄度嗣裎膶W》主編施戰(zhàn)軍高度評價《錦衣》的文學價值,他還指出,以往莫言筆下的石匠、鐵匠、貨郎、民間手藝人帶著較為濃重的先鋒性,文本受觀念驅動的痕跡明顯,現(xiàn)在更多是以情感取勝。而組詩《七星曜我》是莫言與世界文學大師的一次獨特對話,他把自己與君特·格拉斯、勒克萊齊奧、帕慕克等七位國際知名作家的交往寫進了詩歌,惺惺相惜中還透著開放從容。
談諾獎享受寫作過程
在評論界看來,借助戲曲唱詞和詩歌的形式,莫言完成了一次“語言的自我提純”——那些原本與小說故事交纏在一起的語言沖動,由此獲得了自足而絕對的呈現(xiàn),最后干脆搖頭晃腦地唱了起來。而如何評價莫言“諾獎”后的首部小說新作,《收獲》雜志或許最有發(fā)言權。不僅因為目前只有雜志編輯部才看過小說原稿,還因為這本雜志是莫言上一部長篇小說《蛙》和十幾部重要作品的發(fā)表地?!妒斋@》主編程永新回憶說,他打開電子郵箱,幾乎一口氣讀完,“三個短篇組成一個系列,不到兩萬字,人物生動,語言與老莫以前的比,節(jié)制、精到、準確,長句子少了,明顯看得出是經(jīng)過精心打磨的作品。依然把通感的藝術手法用得得心應手?!蹦缘弥@個評價后,想了想,認為并沒有過分客套和謙虛,非常認真地回應道:“他這個判斷是比較客觀的。”
不過莫言同時也表示,創(chuàng)作的時候并沒有刻意不寫長句、寫短句子。“我曾經(jīng)說過,在寫作的時候,最好忘掉讀者?!蹦哉f,這不是對讀者輕視或者瞧不起,只是讀者成千上萬,每個讀者心里好小說標準也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作家如果過多考慮讀者的好惡,那會無所適從。甚至我作為一個中國作家,更沒有辦法在寫作的時候考慮外國讀者的需求。”
莫言坦言,獲諾獎后,讀者和文壇對他再推新作的期望很高,“希望你在獲獎之后,寫出好的,甚至更好的作品來。我也一直在創(chuàng)作,現(xiàn)在手邊還有一些寫完正在修改的作品,有詩歌、有小說、有散文,也有劇本,但要保證自己的作品比過去更好,這很難。”這個狡黠而真誠的山東“老漢”說,他只好反復地修改一遍,再修改一遍,“但不是因為讀者,而是我自己對自己的要求,是我自己對小說追求完美的愿望?!彼Z氣誠懇地說,寫作過程中所獲得的滿足,任何獎項無法替代。
談高密難忘文學故鄉(xiāng)
莫言新作一出,僅窺一斑,無論是戲曲劇本《錦衣》里山東戲曲茂腔、柳腔的唱詞和旋律,還是小說開篇不由自主地又寫起了“鐵匠”,都讓讀者很快意識到,莫言還是那個莫言,他始終關注那塊由他在世界文學版圖上建立起的疆域“高密東北鄉(xiāng)”。
“作家的故鄉(xiāng),和真正的故鄉(xiāng)之間有區(qū)別,是非常開放的、無邊的概念。”他回憶說自己最早開始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時,用了大量的個人經(jīng)歷作為素材,“里面有親人的故事,也有自己的故事,我的早期作品中能找到一個小男孩,那是我,或者有我的影子。”莫言接著說,一個作家要不斷寫作,個人經(jīng)驗很快會耗盡,“聽到的故事,報刊雜志里的文章,觀察到的一些現(xiàn)象,都會成為素材。有時候就是一個很小的細節(jié),激發(fā)了小說家創(chuàng)作出一部很大的作品?!?/p>
不過莫言也分享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不是我發(fā)現(xiàn)的,是我的一個譯者,她讀我的作品反復多遍,有一次她突然問我,為什么你小說里的人物一出門都往北跑,然后上河堤,過橋,再上河堤,然后一路往西,好像那里可以通往全世界?我仔細想了想,好像我家就是這樣,一出門往北跑,跑啊跑,跑到高密,跑到省城,跑到北京。”
創(chuàng)作中,莫言說自己有時候就像一個任性的兒童,會故意跟生活常識作對,比如寫一條“綠狗”,帶著兒童的執(zhí)拗和惡作劇的意味,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感覺到挑戰(zhàn)加深印象,但對于高密鄉(xiāng)他似乎不愿輕易放棄,“我也可以模糊掉這個背景,但一方面我有一種創(chuàng)作上的慣性,另外很多讀者希望看到高密鄉(xiāng)的故事。”
談長篇磚瓦已經(jīng)備好
雖然還會陸續(xù)有一些作品刊發(fā)于《人民文學》的“莫言新作”欄目,但莫言也如實說,讀者最翹首以盼的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還在進行中,暫時沒有發(fā)表和出版的計劃。
“一個作家未必非要寫長篇,契訶夫也沒寫長篇,但他作為一個偉大的文學家的地位是不可撼動的。一部小說保守與否,跟長短沒有關系,好的中短篇小說、雜文、散文所產(chǎn)生的影響和力量,并不亞于長篇?!币环矫姘矒岽蠹也灰?,另一方面莫言也表示自己很理解中國讀者和中國作家的長篇情結,“其實我個人也是這樣。很多人覺得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是我最好的作品,這是一個作家沒有掌握太多寫作技巧之前,樸素的、感性的、直觀的寫作,的確有不可替代的美感。但為什么后來越寫越長,因為在寫作過程中感覺幾萬字的篇幅不能滿足敘事的強烈愿望,故事很大,故事里面涉及的人物很多,我希望把故事講得充分、圓滿,讓每個人在小說的容量里比較充分地展示?!蹦钥磥恚L篇小說的確能夠表現(xiàn)龐大的故事,承載漫長的歷史過程,容納眾多的人物,所以他對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還是充滿了熱情:“在醞釀中,有幾個感興趣的題材,正在添磚加瓦。蓋房子嘛,磚瓦材料準備好才能動工,否則蓋一半,磚頭水泥沒了怎么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