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極為訝異的消息,就是順著2016年第一場春風(fēng)來的。
一個不到50歲的老鄉(xiāng)朋友病重,而且“不會太久了”。得說點什么是不是,該做點什么對不對?可是,一個在人世間“不會太久”的人,聽什么,可以暖暖心?
沉默地掙扎了幾天,終于鼓起勇氣發(fā)去一條虛偽的信息:最近忙什么?他很快回:哥在吃喝睡覺,只是暫時少了酒。是的,他是一個大口喝酒的人。我不能再裝下去,笑:待我哥養(yǎng)好身體,咱大喝。
他樂得不行,笑過來:懷念大喝!好想大喝!我笑著哭了。可是,很快又得知,體重兩百多斤的他已經(jīng)瘦到不滿百。努力,也想不出他瘦下來的樣子。之前,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減掉一身肥肉,瘦成一道閃電。他一米八多的個頭,不到100斤,就是閃電的模樣吧?我哭著笑了。不敢去看望他,也不敢再問些什么。他依然偶爾發(fā)一條朋友圈,內(nèi)容一如他的性格,充滿歡樂。
終于,屬于他獨有頭像的微信朋友圈,終止在某一天。春風(fēng)轉(zhuǎn)為夏雨。他離去。
那一天,是黨的生日。當(dāng)晚,大型文獻紀(jì)錄片《火種》正式播出。
他是總編導(dǎo),據(jù)說閉眼前還在惦記。
那個晚上,那么多雙眼睛盯著電視屏幕,上天獨斷了他當(dāng)觀眾的路。他留下的作品太多了,各大媒體上,是“他把生命獻給紀(jì)錄片”這樣沉痛的文字。
表妹剛剛26周歲,是姑姑的女兒,因為沒有兄弟姐妹,一直當(dāng)我是親姐姐。一年前驚聞她患了乳腺癌,吃驚之際讓她快來省城,然而醫(yī)生認(rèn)真檢查了她那只硬邦邦的乳房后,抱著同情的態(tài)度勉強對她進行了兩個療程搶救性化療,之后打發(fā)回家。見慣了生死的醫(yī)生已經(jīng)足夠溫暖,因為表妹乳腺上的癌細(xì)胞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肝,到骨頭。
那時她才25歲,還是個孩子。她對突然終止的化療產(chǎn)生了恐懼。于是騙她,說需要回去歇歇,再來。之后沒與她商量,給她買了去威海的車票,讓她看看只在電視里見過的大海。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遠(yuǎn)行。盡管她惦記著自己的病,盡管她一直在我耳邊念叨路費很貴,住宿很貴,盡管她最想做的還是趕緊化療。那個時候,她最大的希望是熬過一段痛苦的化療后,讓醫(yī)生可以切去她的一只乳房。
那是一只年輕的乳房啊!可那個時候,舍去一只乳房成為她最大的愿望。然而,這樣殘酷的夢想,命運卻拒絕幫忙。她的乳房已經(jīng)錯過最佳治療期,連冰冷的手術(shù)刀都不想靠近。
送她上長途車,向她描述海邊的美,給她承諾回來的好。她笑容燦爛,因為她始終相信我這個姐姐。從當(dāng)初的炎癥到后來的癌癥,她一步步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也一句句相信了我說的癌癥并非不治之癥。她由絕望到失望,再由失望到充滿希望。
大不了,舍棄一只乳房。
我這樣說。
她這樣應(yīng)。
切了還有辦法的。她聽了笑著點頭:我信,姐姐。
我把謊言變成諾言,換取她明凈的笑臉。
此后幾天,她把疼痛淹沒在海水中。結(jié)束后她發(fā)來信:姐姐,我是不是可以直接回醫(yī)院?
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可以去醫(yī)院,竟是一種幸福的奢侈。可是,醫(yī)生不收她。她不僅沒有資格上手術(shù)臺,甚至連去窗口交費掛號的權(quán)利也被剝奪了。
姐姐,我聽你的,回家,等。這條信息后,她坐長途車,從海邊回到山里的老家。
而她的母親,我的姑姑,一遍遍向我求證著女兒的身體信息。一次她忍不住問我:是不是治不好的???
瞬間難過到不耐煩,大聲責(zé)怪她:如今醫(yī)術(shù)這么發(fā)達,有什么病治不好?再說,哪有媽媽幻想女兒病治不好的?姑姑怯怯向我解釋,她只是想知道真相,她只是無比無比擔(dān)心。因為,她是母親。
聽筒,控制不住顫抖。沉默良久,那頭說,姑姑想哭一場,可哪里都有人——內(nèi)心轟然崩潰。
為了消除表妹的疑慮,也是全家唯一可以抓住的最后救命稻草,讓她吃中藥。中途她不甘心,頻頻跑去當(dāng)?shù)蒯t(yī)院化療。
她一個醫(yī)生一個醫(yī)生懇求:化療后,給我切了吧?
無人回應(yīng)。
如何,才肯切去她一只25歲的乳房?!
驕陽退去,秋風(fēng)起。
秋葉落盡,冬雪至。
她端著那只沉重的乳房,熬到第二年。期間對于我每一次“最近怎樣”的信息,她總是回復(fù):姐姐,我好。或者:姐姐,它軟了些。
有一天,她歡喜地發(fā)來一張照片。
我夸:新發(fā)型真好看。
她回:姐姐,假發(fā),真的一根也沒有了。
翻出前一年閑來無事為她編織了滿頭小辮的照片,欣喜地看,無力地哭。
事實中的小表妹,比我堅強。身體不疼時,她依然戴著那頭美麗的假發(fā),滿村跑。依然在灶臺邊刷鍋洗碗做飯,依然與她5歲的女兒搶手機玩。
她越堅強,親人越疼痛。終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問我:姐姐,我會不會死?
叫我怎么回答!叫我如何回答?!我的謊言,已經(jīng)夠多。表妹會不會死?這也是我一直向天向地要不到結(jié)果的大問題!我年輕而美麗的表妹,我每天蹦蹦跳跳不知疲倦的表妹,真的哪一天就會突然死去?
姑姑在給母親的電話里,描述著表妹的病情與身體狀況,不忍聽。腦海里,總是她輕盈地笑:姐姐。
終于,表妹無力的笑容,定格在2016年7月4日那天。
離前面老鄉(xiāng)朋友的離去,僅僅過了四天。
昨天,我剛剛在一場雨里告別了小張,告別了小李。我們輕描淡寫地說著“再見”,我們從來不想“再見”的含義。
怎么會知道,與誰,突然就沒了下一場再見?
靜靜就是。
我們同桌過兩個多月,在魯院。
她才35歲。
她選擇的日子,是表妹離開的第二天。一個聲音縹緲傳來:靜靜不在了。
怎樣的不在了?
就是不在了。就是,以后誰都不可能在人世間看到她了。
盡管,她前一天還與許多人說了“再見”。
活著的人是無用的。只能哭,唯有哭。
我們相識于兩年前,我們相處了兩個月。她在我的左手邊,我在她的右手邊。上課時,她右轉(zhuǎn),我左轉(zhuǎn),竊竊私語,偷偷交談。
畢業(yè)后,我們見了兩次。
幸虧,我們見過兩次,盡管不在彼此的城市。
每次坐高鐵去北京,都會經(jīng)過她的城市石家莊。而每一次路經(jīng),我都會拍一張照片發(fā)她:此刻,我在你的城市。
她回:什么時候,能停下來。
我說:如果終點站是石家莊,一定是去看你。
她回:那必定,是我接你。
我與她,就這樣興奮地約定一次又一次。其中有一次,是約定去吃她的純手工肉排堡。
我與她的城市,高鐵只有一個小時。因此我們都覺得,見面太容易。
太容易的見面,一次一次被忽視。更有,我們太相信各自還年輕,太以為還有大把的時間掌握在手里。我們自信地以為,見面還有長長久久的若干年,根本不必急于這短暫的一兩年。況且,我們要做的事實在太多,怎么可以辟出專門的時間只為見面?相信她在另一個世界,定會與我一樣,遺憾到心碎。
第一次把終點站定在石家莊,竟是盛大的告別,是無法說“再見”的見面。
夜色里,向她而去。
突然,身后一陣柔美的笑聲,讓我想起兩朵花兒。她們開放,她們消失,如此隨心所欲。我的心,卻需要一段時間,艱難治愈。
躺在太平間的靜靜,聽說有好友一整夜一整夜向她傾訴未說完的故事。
真后悔。我對她的表白,一直悄悄藏在自己手里。其實,我專門為她寫過文字,有一篇還在雜志上刊發(fā),卻一直沒有告訴她。發(fā)表前是想著送她鉛字驚喜;發(fā)表后卻又極度對文章不滿意,悄然藏起。
不滿意,是我總不能寫出她的好,她的美。
那本雜志,那些文字,她竟從未看見。我不善當(dāng)面言辭,那些話,我最終只說給自己。與她常常當(dāng)面表達對我的喜愛不同。那些藏起來的文字,是我僅有的對她表達過的心聲,就這樣成了永久遺恨。我是多么無知與小氣,對她的好,竟要這樣遮遮掩掩。終歸是我想不到,有些人,突然就會永不見。
熟悉的石家莊站。
靜靜,我兌現(xiàn)了承諾。接站的人不是你。
次日殯儀館。一位男人在陽光下肆無忌憚地落淚,我知道是她愛人。果真,他用力握了我的手:你一定是蔣殊。
我一定是蔣殊,而我多想此刻他是笑著站在靜靜身后。抬眼,另一位男人走來,掛著一臉淚。我一眼認(rèn)出,他是靜靜寫作上的搭檔,生活中的好友。他直愣愣沖我過來,像遇到久違的親人,泣不成聲抓起我的手:靜靜走了,別忘了石家莊還有我。
一股相依為命、同病相憐的切膚之痛從他的臉襲進我的心。而我,寧愿他像之前一樣,站在靜靜旁邊,與我只是淡淡一笑的關(guān)系。
有人喊:見最后一面的,趕緊!
來不及想太多,我們攜手,恐懼而迫切地跟著她的親人,向著黑暗深處走。
之前,是她這樣牽著我,給我講她看過的那么多電影,讀過的書。那是在一棵鋪了一地金黃的銀杏樹下。之后她邊揀葉子邊說:秋天多好,認(rèn)識了你。
還有兩個月,秋天就到了;再過兩個月,銀杏葉就黃了。
她的世界有沒有秋天?可不可以看到金黃?
她以棗紅色的形象,出現(xiàn)在眼前。棗紅色的衣服,棗紅色的小禮帽。肅穆的青春,疼痛難忍。
“殊”,是她,最早這樣稱呼我。
“殊”,多想,讓她一扭臉,再一次這樣喊我。
被人催。回頭,牢牢記下她的臉。
等待處廊下,一雙相擁哭泣的老人。我知道,那是靜靜的父母。
眾人無語,落淚相勸。
父親站起來,祥林嫂一般講述。盡管老伴在一旁又拽又拉,他還是語無倫次地堅持。我聽明白了,兩天前,靜靜是在從普通病房轉(zhuǎn)往重癥監(jiān)護室的路上,停止了呼吸。她的父親一遍遍強調(diào),前一分鐘,躺在移動病床上的靜靜,還想彎腰撿拾一件什么東西。而瞬間,她在說過心臟突然有些難受之后,便永遠(yuǎn)停止了呼吸。靜靜地離去,我第一次知道有一種要命的病,叫引不起太大重視的“心肌炎”。
“小時候,她那么小,抱在我懷里?!彼⒉荒赀~的父親捶胸頓足,“最后,還在我懷里,就在我懷里。”
盡管,父親一瞬間就把心臟突然難受的女兒摟在懷里,他所有的力量卻只能用在緊緊抱著這個慢慢冷卻的身體。最近的距離,他抱到最遠(yuǎn)的世界。
那一刻,是不是一個父親最大的失???那一瞬,是不是一個男人最大的恐懼?
醫(yī)院人來人往,為各自的親人腳步匆忙。偶爾有人停下來看一眼,也只是瞬間感受一下這個年邁男人的撕心裂肺。
睡不著的長夜,一睜眼的黎明,兩位老人對抗生命的時光里,飄來飄去只有一個痛切的影子。
那是他們唯一的、剛剛開啟了精彩人生路的女兒。不久前,他們還抱著外孫囑咐女兒:一個孩子太少了,再給她生個伴兒。
去世前一個月的一天,靜靜一邊把一張張卡紙給3歲的女兒剪成圓角,一邊感慨,人生苦短,愛最珍貴。只要她在,就不會讓女兒受到絲毫傷害,哪怕替她抹平所有的棱角,哪怕她生活中都是圓角。
去世前半年的一日,她出差幾天后回家,3歲的女兒抱住她,向她描述“時間”:時間是想你的時候,它走得特別特別慢/你陪著我,它又走得特別特別快。
今后,女兒的生命里,再也沒有了特別特別快的時間。她一生要處在特別特別慢的時光里,一遍一遍重新定位對時間的認(rèn)知。而她的腦子里,媽媽的形象會越來越模糊,只剩下一堆發(fā)黃的圓角卡紙。
秋天帶著憂傷的氣息,如約而至。
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激勵父親與疾病抗?fàn)幍睦碛?,就是“想想我們”。也許是發(fā)現(xiàn)父親對于恢復(fù)健康的不主動,也許是越來越覺得走的人一撒手走了,痛苦要由活著的人承受。于是生氣時大聲吼父親:怎么那么自私!每一次,父親總像做錯事的孩子,無助地低頭不語。
全家艱苦地努力著,想激起父親好起來的斗志。
磕磕絆絆,父親頑強地進入冬季。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而父親,還是發(fā)揚了自私的性格,執(zhí)著地不肯等春來,執(zhí)著地選擇在這個年終離去。創(chuàng)建了這個家的人,拋下一家人走了。其實,即便是斗爭最激烈的時候,也未想過父親會離去。從未想過,我們幾個孩子,如此快便跨入沒爹孩子的行列。盡管,茫茫天地間,有龐大的同行者跟我一樣,“父親”成為陌生的稱謂。盡管,與靜靜3歲的女兒以及表妹5歲的孩子相比,我們已經(jīng)十分幸運。
可是,我們依舊是需要父親的孩子。
恐懼,慌亂,無助。
那天見到父親時,他正躺在早我一步而去的妹妹懷里。我們都是沒有吃完最后那餐晚飯趕過去的。父親睡去一樣,不言不語,平和,安詳。
還剩了最后一口稀飯的碗,就在身邊。
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到一個人到了另一個世界的樣子。父親的手溫?zé)?,臉溫?zé)幔w柔軟。一切,都是熟睡的樣子。
父親愛睡。每次去看他,大多在睡。每一次,總是被我喊起。父親自腦梗后,就愛睡,總是躺在床上不想起來。而我,總是一次又一次,把他喚醒,拉他下地。
父親許是被我喊累了,喚煩了,再也不想起來。
父親終于不再“為了我們”而活下去。
該做些什么呢?父親,另一個世界,需要怎樣的準(zhǔn)備?衣服,鞋子,被褥。感謝母親,早已一件一件,準(zhǔn)備齊全??伤翘毂热魏我惶於蓟艔?,一切都記不清放在哪里。隔一陣,我們便要去摸摸父親,叫叫父親??傁M?,他只是睡去;總覺得,他會突然醒來。
一個活人,就這么再沒了聲息?
手忙腳亂給父親穿戴整齊,送父親回他的村子。路上,父親的身體一點點變得僵硬;父親的溫度,慢慢傳遞到另一個縹緲的世界。
那個世界,空出父親的位置。一代一代,身邊的親人相繼到了那個世界。那個世界,大得讓人生畏。聚集了眾多親人的那個世界,每個人最終都要去到的那個世界,卻讓活著的人無比畏懼。相逢的人,終究還是忍受不了這個世界的不相見。
家中一盆花枯了,葉子落得只剩幾片。多日搶救,依舊不見效。一點一點,走向死亡。那個世界,不僅需要人,也需要花,需要狗,需要羊,需要像人間一樣的萬物。也因此,人間不斷有死亡,不只是人。死亡,亦是重生。一切死亡,都是向那個世界輸送生命。那么,我的老鄉(xiāng)朋友,我的表妹,靜靜,還有我的父親,他們是獲得了另一種新生?然而,我的格局實在還是太小了,總是寫著寫著就要哭出來。我依舊無法接受他們遠(yuǎn)離了我的身邊,無法接受與他們沒有了明天。
父親入棺木時,我又認(rèn)真拉了他的手,撫摸了他的臉。冰冷。可是父親的臉,與生前毫無異樣。父親沒穿一件豪華衣裳。父親被生前不舍得上身的嶄新的衣服,一層層緊緊裹在狹小的棺木里。
棺木是臨時從縣城買的,與父親同時間回到村里。村里的匠人,用了四天時間,專注地裝飾父親的棺木。每一天,他都要工作到凌晨兩點。一個下午,村里一位88歲的老者推門進來,他是父親生前的好友。他放下拐杖坐在父親的棺木前,邊說“我來看看你”,邊與匠人打著趣。匠人說,你這么大年紀(jì),不好好在家待著,跑出來做啥?他說,感受一下啊,看看你以后的服務(wù)可不可靠,到不到位。匠人哈哈大笑,回蕩在狹小的房間里,環(huán)繞在父親耳邊。父親躺在自己的小屋里,聽著他們風(fēng)趣的言語。
有親人進來,跪拜,以鄉(xiāng)里的規(guī)矩大聲哭泣。這些程序絲毫不影響匠人與父親老友你來我往的打趣。匠人一秒都不會中斷手里的工作,他一絲不茍,把保佑和祈愿繪成精致的圖案與紋飾,溫暖地包裹在父親周圍。他一邊描繪,一邊解讀,父親的老友終于停止打趣,連連點頭稱是。偶爾一個說法,讓他抑制不住抓過手邊的拐杖狠狠擊地。“好得很!”半下午后,他終于起身,給父親留下三個字。
我卻看著他的背影,模糊了雙眼。
墓葬,是兩年前砌好的。砌好的墓葬在兩年以后,等來父親。父親用近十年的不懈,催促我們終于在兩年前砌好這個墓葬。生前,父親沒有看到自己的墓葬,那時候他已經(jīng)有病在身??墒且粋€陽光柔和的午后,病中的父親起身,聽母親詳細(xì)描述了墓葬的情形。父親一邊聽一邊笑。
父親踏實的笑,是對終于有了墓葬的寬心,還是對另一個世界有了向往?無奈竟會轉(zhuǎn)變?yōu)橄蛲?,就像小孩子盼著長大戀愛,戀愛盼著有孩子,之后盼著孩子長大結(jié)婚生子。最后,便不得不消除曾經(jīng)的恐懼,坦然笑對另一個世界。
多么恐怖的妥協(xié),多么悲壯的演變。
父親的棺木下葬前,村人說,下去看看吧,好好拾掇拾掇里面。與上一次與母親下來驗收墓葬不同,好奇的心已經(jīng)變成陰天。上次母親玩笑地對待的這個空間,成了父親的永久居所。
空空的墓葬里,父親成了全部。
盛大的告別儀式之后,墓門封鎖。一座墳頭,切斷了父親回家的路。父親,成了黃土之下的人。大地、天空、莊稼,與他再沒了關(guān)系。陪伴他的,只有曠野的風(fēng)。
沒有了父親的日子,常常與母親一起,坐在沙發(fā)里歷數(shù)生命中那些離去的人,那一場一場盛大的告別。我與母親彼此知道,這是另一種對內(nèi)心的安慰,是對父親的想忘記。
我們彼此用活生生的事例提醒對方,死亡與出生一樣,都是平常的事。只是誰也預(yù)料不到,一路同行的人,不知道哪雙腳步突然就終止在哪條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