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羽

你看見了嗎？莫宇峰搖晃身邊的人。座位左邊是個(gè)黃發(fā)小伙，在玩“王者榮耀”，右邊的是個(gè)打盹的中年婦女。小伙子別了他一眼，側(cè)過身繼續(xù)玩游戲。婦女醒了，一臉疑惑：看見什么？

地鐵依舊穿梭著，猶如身上的血液。他指著車窗外，說不出話來。婦女看了看，扭過頭，挪挪身子，離他遠(yuǎn)點(diǎn)。

你們看不見嗎？莫宇峰叫了起來。那兒有匹棗紅色的馬，在追著我！

地鐵上的人抬頭，又低下頭。站著的人轉(zhuǎn)過身，把屁股對著他。

莫宇峰拍打著車窗：我在這兒！我在這兒！說著，他站了起來，仿佛他拿著馬繩，蹬著腳蹬，剛剛離開的，是留著殘溫的馬鞍。棗紅大馬一個(gè)勁兒地奔，鬃毛飛舞，四肢顫動，卻被地鐵甩在了后面。莫宇峰停下手，貼著窗玻璃望。他看見了它的眼睛，溫柔的、多汁的眼睛。他撫摸著玻璃，低聲對自己說，駕。

地鐵開了，關(guān)了，他的 20年，也這么開了關(guān)了。他坐在紅色的座位上。還沒地鐵時(shí)，公交車的座位是藍(lán)色的。藍(lán)色的好啊，顯年輕。紅色的也不錯，有生氣。以前是到新街口，寶麗按摩屋。后來搬去了西安門，彩云發(fā)廊?，F(xiàn)在還是到了新街口，生意大了，什么皇家美洗浴場。她還是那樣。20年前燙的黃色波浪卷，淡了一點(diǎn)。嘴唇是櫻桃味的，如今有了蒜油辣子的味道。眼睛那會兒賊亮的，像星星，現(xiàn)在多了流星的尾巴。

開了。這回得下車了。莫宇峰攥著自己的手。食指是點(diǎn)鈔票的，中指是鉆機(jī)孔的，無名指是留給荀瑞云提醒戴戒指的，小拇指喜歡鼻孔。只有他皸裂的、粗壯的拇指，可以在她的胸脯上，按上那么一顆愛心。是用左手握右手，還是用右手握左手呢。人群涌起。他邁出步子。兩只腿，兩只手，有時(shí)真不那么好數(shù)。

她叫什么？月蓮？可欣？夢琪兒？那些都是媽媽桑起的名字。他就叫她如是。如是，如是，如是也。他解釋給她聽，她也一遍遍地聽。他摟著她，聽著她輕微的喘息，有時(shí)候會流下眼淚。她不問，讓他的眼淚流下來。淚水落在她的睡衣上，

把她身上的小花都洇開了。如是。如是。喊累了，她反身抱住了他。兩個(gè)人痛哭起來。

如是不是一般的女子。每次到了她的小粉屋，他都要打千，拍拍袖子，哈下腰，左膝前屈，右腿后彎，左手扶膝，右手下伸，上體稍稍向前。如是說一聲“免禮”，他才肯起來。他脫衣前，都會小坐在如是膝前，敘好一會兒舊。說什么今年收成不好，佃戶們交不出佃金;昨兒天熱，不知小姐可吃綠豆粥解暑;天也晚了，小姐和衣而睡吧。然后莫宇峰幫如是解衣。這里是盤扣，這里是銅扣，這里是金扣，這是明黃色四合如意花緞面，這是土黃色素綢里，這是羅。如是赤條條的，里面也沒有肚兜。

小姐，可否？莫宇峰捧著自己的手，顫巍巍的。

如是點(diǎn)頭，岔開自己的雙腿。

完事后，莫宇峰會點(diǎn)上一支煙。煙頭閃閃的，像如是指甲上的亮。

可苦了你了。如是小姐。莫宇峰捻熄煙頭。要不是敵軍入城，家族走散，你母親顛沛流離，你定不會做這生意的。

如是伸出手，指尖璀璨。

莫宇峰捂住臉：小姐，你原諒我嗎？

如是轉(zhuǎn)了一圈手腕，挽住了他的身子。

莫宇峰酸了鼻子，摸著如是滑嫩的胴體。

晚了。如是眨巴著眼睛。睡吧。

他的老婆不叫如是。姓荀，草頭荀，叫瑞云。荀瑞云不是那么不講理的人?？赡罘逡呀?jīng)習(xí)慣了，每個(gè)月，挑一個(gè)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在外頭過。荀瑞云以為他在跑長途。反正也沒什么兩樣。20年的婚姻了。

莫宇峰喜歡南京，也喜歡上南京。究竟是因?yàn)橄矚g南京所以才上南京，還是喜歡上南京才喜歡南京，他也沒個(gè)準(zhǔn)數(shù)。就像是因?yàn)閼賽鄱Y(jié)婚，還是因?yàn)榻Y(jié)婚而戀愛，莫宇峰已經(jīng)不去想了。在湯山找一個(gè)媳婦，給他生孩子，給他做家務(wù)，冬天泡溫泉，夏天吃昂公燒豆腐，媳婦說這樣是大補(bǔ)。況且湯山邊上就是南京。天底下，哪個(gè)女人不能解決男人的性需求？偏偏湯山的荀瑞云想解決他一輩子的。莫宇峰摸著卡車方向盤，總是在想，要不就這樣吧。想著想著，他都覺得自己開著一個(gè)陽具，行駛在荀瑞云的陰道上。

從湯山拐過去，是南京。年輕那會，他在南京生活過。主要是做器械加工，擰螺絲，按部件。后來他干起了長途運(yùn)輸。倒也賺了不少，婚后他在湯山添置了一個(gè)公寓，算個(gè)家。他家有個(gè)陽臺是朝西的。荀瑞云抱怨，他不回話，只是站在陽臺上，抽一只又一只的煙。煙灰堆在瓷磚上，像墳冢。

下了城鄉(xiāng)巴士，他瞇著眼走在仙林的路上。走了兩步，到了南大仙林校區(qū)。他喜歡去學(xué)校轉(zhuǎn)轉(zhuǎn)。早些時(shí)候，他還差點(diǎn)被學(xué)校保安當(dāng)成了變態(tài)。杜廈圖書館前有一條河。他喜歡站在上面說話。他說一句，河水回一句。青色的水，兩只眼睛，兩只耳朵，兩只手，兩條腿……數(shù)不過來。河面飄著幾只鴨子。他告訴自己它們是塑料的。可他還是想把它們捉上來，聽它們嘎嘎叫。

你們知道嗎，那會兒……莫宇峰張口，又懸在那兒。河水微波，他有了四只

眼睛，兩個(gè)嘴巴。那不是他說的話，是另一張嘴巴說的。那也不是他看見的，而是他的爺爺，他的父親，無數(shù)死去的人看見的?；钪沤谢奶?。

更荒唐的是，那么遠(yuǎn)的路，轉(zhuǎn)眼要出站了。人流把他推到了前浪。莫宇峰把地鐵幣扔進(jìn)了孔里。20年了，他也辦過一卡通，丟了幾張，學(xué)乖了，隨身帶硬幣。他總是對自己說，在南京來來回回，這座城市卻不認(rèn)他。哪座城市都不會認(rèn)他的，他只是一個(gè)永遠(yuǎn)在路上的人而已。

新街口地鐵中心有個(gè)大轉(zhuǎn)盤，轉(zhuǎn)盤周圍有好幾個(gè)出口。沿著電梯上升，到了漢中路。漢中路上有眾多購物中心，比如那個(gè)金鷹。莫宇峰曾經(jīng)在那買過一條絲綢圍巾給如是。天藍(lán)色的，綴有玫紅的小花。如是圍起來可美了。像青草地，白云天，一個(gè)少女在樹下閃閃發(fā)亮。

莫宇峰是故意繞路的。他喜歡漢中路，以前的寶麗按摩屋就在這兒。雖然現(xiàn)在的皇家美洗浴中心也不遠(yuǎn)，就在上海路?？伤褪窍矚g完完整整地把漢中路走下這么一段。樹蔭在頭上搖晃，陽光窸窸窣窣的。

皇家美的站臺們又換了一撥。錐子臉，高山根，大眼睛，白胸脯。望過去，怕一個(gè)連連看，她們就消失了。

莫先生，找琳姐？一個(gè)面頰打了三層高光的站臺問。

想起來了，她們都叫她琳姐。

莫宇峰站在那兒，沒有點(diǎn)頭，也沒有搖頭。他要把心口的氣順出來。憋了好些年了。一個(gè)公主頭的姑娘把他牽走了。

“莫先生，你真癡心?！惫黝^朝他笑。莫宇峰回之一笑：“習(xí)慣了。”“偶爾串串味嘛。”公主頭的手軟軟的，她貼上來的胸部也軟軟的。莫宇峰拍拍身上的包：“就這點(diǎn)。老價(jià)位?！惫黝^放開了他的手：“喏，里屋第三間?！?/p>

推開門，如是在床上酣睡。黃色波浪卷更淡了，看得出一根根晶瑩的白發(fā)，發(fā)梢?guī)е龑臃植?床邊放著快餐盒，盒子里有幾只吃剩的水餃，辣油浸出了盒子，在被單上開出一朵赤艷的花;她的小腿肚子耷拉在床沿，攤出了一棒子的肉;她的手變得蜿蜒崎嶇，在空氣里綿延，想把什么東西摳出來;她的眼窩下沉得厲害，像是兩個(gè)窟窿。

他沒有喊她，只是坐在床邊上。辣油彌漫在空氣里。他到現(xiàn)在還沒吃飯呢。他伸出手，想把她凌亂的發(fā)稍微理一理，卻觸碰到了快餐盒。餃子還是溫?zé)岬?。他一驚，這才悲傷地想到，年紀(jì)這東西，大抵是世間最公平的。

首先是她的小腿肚子，抽搐了一下，踢到了他。她臉上的兩個(gè)窟窿豁開，泛起渾濁的浪：“來了？”

如是小姐。他開始打千，拍拍袖子，哈下腰，左膝前屈，右腿后彎，左手扶膝，右手下伸，上體稍稍向前。然而這次，如是沒有說“免禮”，而是呆呆地望著他，黃色波浪卷垂在她的肩頭，散亂的?？諝饫锏睦庇臀兑魂囈魂嚨模矒糁罘宓奈?。

如是那多丘的手伸了過來，握住他下垂的右手：我等你好久了。

莫宇峰望著她覺得怪怪的，他蹙起身子，撿了一個(gè)小板凳，坐在如是膝前，敘著敘了幾百遍的舊：今年收成不好，佃戶們交不出佃金;昨兒天熱，不知小姐可吃綠豆粥解暑;天也晚了，小姐和衣而睡吧。莫宇峰起身，碰到如是粉紅的睡衣。睡衣上有污漬，淡黃的，看起來是洗不掉了。這里是對襟扣，這里是球狀扣，這里是圓形扣，這是花朵綾格寶相花紋綢緞面，這是水紅色麻料里，這是足足走了20年的羅。

莫宇峰放下了手，里面沒有肚兜，抓一把，空的。

一如往常，如是岔開了腿。

莫宇峰解開皮帶，褪去外褲內(nèi)褲。

如是閉上眼睛。過了好久，窟窿泛起波濤：“怎么了？”

莫宇峰望了一眼下身，把內(nèi)褲撈了上來，撫著自己的胃：大概是餓了吧。

上來吧。如是躺在床上，用手拍拍床褥。

天色暗沉下來?？照{(diào)機(jī)的水滴聲、若隱若現(xiàn)的電視劇聲、有人爬露天樓梯的嚓嚓聲。兩個(gè)人躺在床上，目光所及，是一個(gè)搖晃的燈泡。黃色的燈光照下來，凳子腿、餐盒影、如是沉默的發(fā)梢。誰都不肯說話，仿佛一開口，就有什么碎了。

打破沉默的，是莫宇峰的“咕?！币宦暋Ｈ缡切α?，往莫宇峰懷里鉆：“峰哥，我請你吃飯?！薄皠e這樣。我請你我請你。”莫宇峰摟住如是的胳膊。

兩人依偎了一會。莫宇峰順著她的胳膊往下滑。像那匹棗紅色的大馬，要是追上了他，他可要好好撫摸。光滑的肌膚，順滑的鬃毛，連它的蹄子，都是溫?zé)岬?、美好的。他甚至想微笑了?/p>

我等了你好久。如是轉(zhuǎn)過頭?？峙逻@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如是的父母業(yè)已去世，留下三間房，她妹妹一間，她弟弟一間。她每月資助弟弟上學(xué)的錢，沒有白出，弟弟打電話來，說給她留了一間。弟弟也幫她看好了，鎮(zhèn)上缺裁縫店，如是手藝好，做個(gè)小本生意。況且，鎮(zhèn)西頭開小超市的鄭老板，剛死了老婆，想續(xù)弦。

莫宇峰沒有說話。肚子搶先叫了起來。

我們?nèi)コ燥垺?/p>

出了皇家美洗浴中心，迎面而來一陣熱浪。如是的胳膊還維持著冰涼。莫宇峰摟著她，在街道上信步走著：這里是新百，這里是中央，這里是大洋，這里是金輪。突然，點(diǎn)了穴似的，兩人站住了。這里是金鷹。莫宇峰說。

如是鉆進(jìn)了圣羅蘭專柜。這是星星色，這是人魚色，這是珊瑚粉，這是豆沙紅。營業(yè)員一一介紹。如是的手腕上出現(xiàn)了一串各色的紅：你說呢？

都好看都好看。莫宇峰捏住自己的包。買一個(gè)。

如是沒回話，又去迪奧專柜試了粉底液。左手白了兩度。如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一瞬間，莫宇峰想起了那條天藍(lán)色、玫紅花的絲綢圍巾。如是穿梭在各大化妝品專柜。莫宇峰陪著她。如是也挑了不少衣服試了，還用手機(jī)拍照。

別拍了，買一件。

不不不，到淘寶搜同款好了。如是低著頭看手機(jī)。他們坐在休息區(qū)，有的人在微信視頻，有的人在看抖音，還有的玩著抓娃娃機(jī)。如是靠著莫宇峰?！坝悬c(diǎn)心就好了?！比缡青?。“我?guī)闳コ耘Ｅ?，”他語氣突然高昂起來?！熬褪悄欠N澳洲和牛！帶雪花的！別管熟不熟！”

金鷹新建的 7樓，有一家日膳食牛排館，主打健康、自然、原味。女侍者都穿著和服、木屐，男侍者都是武士打扮。里面都是榻榻米，進(jìn)入要脫鞋，盤腿坐。進(jìn)了小隔間，對著滿是片假名的菜單，莫宇峰只說了一句：把燈關(guān)了。

日式小隔間里，一片燭光搖曳。閃動的橘色光芒，猶如這世界偶一為之的善意。如是的臉仿佛打上了三層高光。莫宇峰照著菜單下面的中文介紹，一一念著：“先付：即小酒菜，一般以甜、酸、咸為主;前菜：即涼菜，量小開胃;先碗：即飯前上的清湯;煮物：即燴煮，分為白煮、紅煮、照煮、泡煮、甘露煮;揚(yáng)物：即炸菜，主要有天婦羅，是日料中的油炸食品;蒸物：即蒸菜，冷雞蛋豆腐一類的蛋制品;酢物：即醋菜，一種冷食酸類菜;烤物：即烤菜。以明火或暗火烤制，有焦香味;后碗：即醬湯，以大醬為原料，放海鮮、蔬菜及菌類;漬物：即腌制的咸菜;串燒：也被稱為‘燒鳥，是日本常見的下酒菜;鍋物，即日本的火鍋，湯底為紅湯，且煮且食。有石狩鍋、鮮蟹鍋、土手鍋、柳川鍋等;御食，即主食，以面條、壽司為主。面條有蕎麥面、中華冷面。”

“他的牛排呢？怎樣？”如是抽出他手里的菜單，一一看著。燭光把她的指關(guān)節(jié)照得粉嫩透亮?！澳茉鯓幽??！蹦罘迕约旱闹戈P(guān)節(jié)。

如是瞇著眼，一個(gè)字一個(gè)字地看著：“菲力牛排取自牛內(nèi)脊部位牛肉……”突然，她不念了，轉(zhuǎn)而望著莫宇峰：“你找到你爺爺了嗎？”

“看過了?！蹦罘灏巡藛文眠^來，放在燭火上。菜單開始卷曲，發(fā)黑，冒氣，化為灰燼?！叭撕图堃粯印]了就是沒了。”如是不說話了，垂著眼。莫宇峰用手搓著桌面上的灰燼：“仙林那個(gè)亂墳場，恐怕有我爺爺?shù)氖??！?/p>

如是抬起了眼：“總得有大概位置吧。”

莫宇峰撮起一小指的灰：“南大以前就是城門旁的墳堆?！?/p>

如是突然站了起來，吹走了他手指頭上的紙灰，朝他笑了。

莫宇峰擠出一個(gè)笑容：服務(wù)員！

他們倆要了兩份頂級澳洲雪花牛排，按克計(jì)價(jià)的。又要了一瓶 89年的紅酒，說是要配著燭光喝。趁著侍者一不留神，兩人借著上廁所為由，跑了。日式小隔間的墻壁上，如是用口紅試用裝寫下紅色大字：打倒鬼子！

兩個(gè)人出了金鷹的門，躲在漢中路上的一棵大樹旁，笑得喘不過氣?！八麄儠飞蟻韱幔俊比缡菃?。莫宇峰做出握劍的姿勢，捅向自己的肚子。如是伸出手，拍拍他的肚腩：“晚了啊！”

莫宇峰低頭，望著自己的肚腩。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這邊是切齒骨，這邊是鼻骨，這邊是胸椎，這邊是肋軟骨，這邊是背闊肌，這邊是口輪匝肌，這邊是趾深屈肌，這邊是肩胛舌骨肌……逐漸地，一切清晰起來。

兩人帶著笑容，抄小道回了皇家美。沒進(jìn)門，如是驚叫起來，攔住了莫宇峰。

警察。

莫宇峰望過去，公主頭正雙手抱著頭，蹲在地上，那一溜的網(wǎng)紅臉，正垂著頭發(fā)，等待警察帶走。屋里還閃著暗黃色的光。那些燈泡，等這天等很久了吧。

天也晚了。兩人準(zhǔn)備去認(rèn)認(rèn)真真地填飽肚子。躊躇了一路上，莫宇峰在思考，是先有失足女，還是先有嫖客。男人都以女人的貞節(jié)為重，而三從四德，都是說給自家媳婦聽的。那些男人啊，管著自己的媳婦，還打別人媳婦的主意。

“就這家吧?！比缡峭Ｗ×四_步。“河南手搟面。”莫宇峰念著。這個(gè)搟字，一劃，兩劃，三劃……數(shù)不清。你數(shù)得清自己有幾只手嗎？莫宇峰搖頭。

“一碗牛肉手搟面?！比缡浅晷《f。

“吃得飽么？”莫宇峰拍著身上磨了邊的皮包，漲紅了臉。

“盡管點(diǎn)，盡管點(diǎn)！”

如是笑了：“你準(zhǔn)備請我兩碗？”

莫宇峰瞪直了眼睛，拉開皮包拉鏈，露出花花綠綠的鈔票：不差這點(diǎn)錢。

如是又點(diǎn)了灌湯包、胡辣湯、紅燜羊肉、大盤雞、盒子饃。莫宇峰總是覺得不夠：兩個(gè)人呢。兩個(gè)人呢。如是接著點(diǎn)了豬蹄、疙瘩面。

“你那位知道么？”如是放下菜單。

“怎么可能?！蹦罘灏哑ぐ旁谄ü珊竺妫卜€(wěn)地、妥帖地靠上去，仿佛在給鈔票加溫?！斑@些是我存了 20年的私房錢。準(zhǔn)備偷偷存起來。用南京的銀行卡存。我可是南京人了?！?/p>

隔壁桌響起了猜拳行酒令?！疤焐侠?，雷打雷;地上錘，錘碰錘，這個(gè)世界誰倒霉，誰有老婆誰倒霉，幾個(gè)老婆誰倒霉？”兩個(gè)半老徐娘，把酒往男人的喉嚨里灌。

“20年啊，”如是吐出一口氣。“她還好么？”莫宇峰微微埋下頭：“老毛病。半夜沒事跳繩。”“跳繩？干什

么？”“說什么南京邊上都是孤魂野鬼。有個(gè)小鬼附在她身上了，趁著它能出現(xiàn)的空當(dāng)，一鼓作氣，把它跳出來?！?/p>

“你睡不好？”

“有什么辦法。”莫宇峰聳聳肩：“服務(wù)員！”

莫宇峰對那個(gè)板寸頭的店小二說，來兩根蠟燭。今天是他和老伴的 20周年，千萬不能虧待了她?！跋壬?，我們店里不準(zhǔn)明火的?！毙《闲δ??！澳俏乙闊熌兀俊毙《钢鴫Ρ谏系淖郑罕镜隇闊o煙區(qū)。

“算了?！蹦罘逵滞伪澈竺婵靠俊Ｆぐ粩D扁了。“小伙子也不容易，”莫宇峰對如是說?！靶姨澦钤谶@時(shí)代。要不苦得慘?！?/p>

“為什么？”

莫宇峰陷在椅子里：他像我年輕的時(shí)候。

滿屋子的蔥香酸味。廚房里，有連綿的“刺啦”聲。隔壁桌男人干嘔起來，半老徐娘一邊拍著他的背，一邊又開了一瓶啤酒。

莫宇峰啜了一口水：“要我能回到過去，很多選擇我都要重改?！蹦罘灏阉氏氯ァ！澳隳?？”

如是埋下了頭：要是能重改，就沒有歷史了。

“說得對，”莫宇峰喊起來，“店小二，來兩瓶啤酒！”

紅燜羊肉上桌了。濃油赤醬，熱氣騰騰。莫宇峰夾了一塊，放進(jìn)如是的碗里?！岸喑渣c(diǎn)，看你比上次瘦了。”

如是望著他。兩只窟窿般的眼睛，泛起古老的波。

也就是因?yàn)檫@一卷小浪，面店里一片漆黑，像是一只巨大的神獸，沖著他們張

開黑色的大口。

“停電了！”小二驚慌地喊。

不知哪里飄來的一絲光芒，把紅燜羊肉上面的白氣照得透亮。

不礙事。莫宇峰說。

熱浪逐漸升騰起來，桌上的菜也在增加。味道、白氣。隔壁桌的男人跑出去吐了。兩個(gè)徐娘碰著啤酒瓶子，自顧自喝了起來，砰砰響。如是抹著汗，把手搟面夾斷，一根一根塞進(jìn)嘴里。

“你知道嗎？”莫宇峰望著黑暗里的如是，“我爺爺是司令?！?/p>

如是抬起了頭：“沒聽你說過?！?/p>

不提也罷。可咱們就這一次了。我們莫家，曾經(jīng)是南京的大戶人家。書童、丫鬟、公子、小姐，一個(gè)不落。日軍進(jìn)城后，為了保住我們家族，我爺爺投奔了日軍。日軍占領(lǐng)南京城后，我爺爺連夜安排我父親出城。后來他死在了哪里，我也不知道。莫宇峰悶了一口酒。有人說，他被扔在了城外的亂墳場。我估摸著，就在仙林那塊。南大仙林校區(qū)圖書館前有一條河，你知道是干嘛的嗎？

如是望著黑暗里的莫宇峰，搖頭。

阻斷鬼魂的，可我爺爺愛看書。莫宇峰舉起啤酒，一飲而盡，又舉起筷子：小姐，快吃。

對面半天沒有動靜。

莫宇峰“啪”地放下筷子，雙手抱頭，似乎啜泣起來：小姐，你原諒我嗎？小姐，你原諒我嗎？

良久，對面才有響聲：你希望誰原諒你？

莫宇峰在桌上摸索，握住了如是的手：你原諒我嗎？原諒嗎？

如是的手依然保持著冰冷。似乎時(shí)間對此無可奈何。

手搟面店里突然充溢著橘色的光，從光源發(fā)散出去，客人們被照成了長著獠牙、利爪，后背尖聳的怪物。莫宇峰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才是那只巨大的神獸，沖著所有人張開黑色的大口。

“兩根?！蹦莻€(gè)笑瞇瞇的店小二走過來，“每桌兩根，你們吃好?！毕灎T是白色的，長條的，圓柱形的。莫宇峰半倒著蠟燭，燭油低落下來，一灘。趁著沒有凝固，兩根蠟燭豎起來。蠟燭照著灌湯包，渾圓油亮。

“為什么要期冀別人的原諒？又為什么原諒別人？發(fā)生過的事，原諒也沒用?！蹦莻€(gè)叫如是的女人，頭發(fā)更黃更亮了，嘴唇閃著橘色的光，眼睛也通透而晶瑩?！霸徥菑?qiáng)者干的事，弱者只有服從?！币魂囄L(fēng)過來，對面那個(gè)叫如是的女人，裊娜了一下，搖晃了一下。

莫宇峰伸出手，摩挲著如是手上的筋絡(luò)蜿蜒：“如是……”如是甩開他的手：“我是河南人。我就是喜歡手搟面，胡辣湯，手搟面，盒子饃。我叫錢小琳，我不是如是。我外公幫日軍看路，我外婆被日軍抓了去，有了我母親。”

莫宇峰睜大了眼，手指哆哆嗦嗦地在桌上探尋，似乎要逮住如是的手：“我們不一樣?！?/p>

“我們都一樣?！比缡桥e起手，燭光照耀下，如同一只火炬：“我們的血液，從頭到腳，從腳到頭?！?/p>

莫宇峰望著這個(gè)火炬，邊喝著酒，嘴里邊喃喃著，荀瑞云該醒了，西陽臺的煙灰該收拾了，他的白色背心該洗了，到吃昂公燒豆腐的時(shí)候了。他又瞥了一眼門外的夜色。亂墳崗上的人，都是變態(tài)。圖書館前的鴨子，都是假的。他自己其實(shí)有四只眼睛，兩只嘴巴，只有清醒的人才能看到……

“莫先生，我明天的火車票，得收拾東西呢?！蹦罘鍥]聽見似的，把半瓶啤酒倒進(jìn)自己的肚子里?！澳壬?？”莫宇峰對著面前隱隱綽綽的女人，瞇起了眼睛。他找了她 20年，他上了她 20年，才發(fā)現(xiàn)她不是她。那他還是他嗎？莫宇峰朝著暗處投一個(gè)苦笑，稍稍松動屁股，把身后的皮包遞給她：你去結(jié)賬吧。

如是接過皮包，有些走神。莫宇峰望著這個(gè)女人。明天之后，在這個(gè)薄情的世界，他們再無干系了。他又啜了一口啤酒。黃色波浪卷，櫻桃味的嘴唇，星星般的眼睛。

這個(gè)又叫如是，又叫錢小琳的女人，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是：虞山先生可降清了？

莫宇峰搖晃著酒瓶，搖晃著腦袋，暈暈乎乎地哈了一口氣：我還沒朝這個(gè)該死的生活投降。

也不知過了多久，電來了，光來了，桌上的菜冷了，肉塊上結(jié)了一層白色膠質(zhì)。莫宇峰也清醒了。對面是一個(gè)木椅，似乎從來沒有人在上面坐過。他笑了，笑得咯咯咯的。是椅子啊，不是凳子，也不是轎子。于是他沉下身子，緊緊地靠著椅背?？照{(diào)開了，有點(diǎn)冷。正好，可以泡湯山溫泉了。他靠著椅背，就靠著。溫泉的白氣浮上來。他感覺自己像一匹棗紅大馬，在八萬里的大地上馳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