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明丹
一
初夏的晨光,照著村口那株蒼翠如華蓋的老樟樹。時不時傳來幾聲鳥叫,整個村子安靜極了。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得草叢中的露水晶瑩剔透。
沐浴著陽光,外公外婆蹣跚走來。外公的眼睛里帶著笑意,外婆則伸手將我摟進懷中。
很久沒有見外公外婆了,自從我上了初中,原來每天接送我的兩老,就執(zhí)意要回老家居住,說是想種點蔬菜,養(yǎng)幾只雞。
這次,我和媽媽就是特地來幫忙搬家的,把老人接到城里去。
“唉,我是真不愿意離開這里啊?!蓖夤f。
“老頭子,還是走吧,你看村子里的老人一個個都離村了,上個月土根也終于去城里兒子家了?!?/p>
外公嘆口氣,他喜歡老家,到處能聞到炊煙和泥土的香氣。
“爸,你們都八十歲了,沒人照顧我不放心哪?!痹趮寢尩膭裾f下,他們終于松了口。
閣樓上的一些老物品搬下來了,我在進行分揀,該扔的扔,該留的留。其中,一個四四方方的物體引起了我的注意。掀開上面遮蓋的舊報紙,露出一只課桌肚大小的棕紅色皮箱。皮箱色澤暗沉,八個角都用鐵皮包著,略有些銹斑,兩根拇指寬的細皮帶在側(cè)面一左一右緊緊地扣著,一根已經(jīng)裂了。皮帶間有個古銅色鎖扣,鎖芯壞了不能扣上;上面隱隱刻著字跡,我湊近一看:小青。
這不是外婆的名字嗎?
皮箱看起來結(jié)結(jié)實實,質(zhì)地不錯,卻已是過時的古董了。
“外婆,這老箱子還要嗎?”
“丹丹,要的要的!這個皮箱跟了我一輩子了?!蓖馄袍橎侵s過來,顫巍巍地撫摸著這只棕紅皮箱,眼圈漸紅,思緒漸遠。
二
村口的大樟樹旁,小青急切地眺望著遠方。他會來嗎?會不會像土根、財旺和鐵路工人武樹一樣,興沖沖地來,氣哼哼地走呢?
幾天前,李阿婆到家里來做媒,手里拿著照片,上面是一個年輕帥氣的軍官,目光炯炯,眉間透著英氣。這是河對岸村子里的秋松,上過朝鮮的戰(zhàn)場,現(xiàn)在是省城部隊里的中尉了。
她喜歡他,卻還是鼓起勇氣提出了那特別的條件: “如果他愿意供我讀書,我就嫁給他?!?/p>
李阿婆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小青停頓了一下說:“你回去轉(zhuǎn)告他,這件事我爸媽也隨我做主。如果他愿意,三天后的清早到村口大樟樹下來找我。”
他會來嗎?小青的手指不安地纏繞著麻花辮的發(fā)梢,腳跟一踮一踮,向遠方張望。
她忘不了那個春天雨夜,漏風的舊窗戶里飄來阿爸的聲音:“還是讓小青退學(xué)吧。成績好有什么用呢?過兩年就嫁人了?!倍屩皇情L長地嘆了口氣。
小青躺在床上,咬著白玉般的牙齒,任眼淚打濕枕巾。以后,每個早晨,她和弟弟一起出門,弟弟背上書包,走向?qū)W校;她呢,牽著耕牛,走向田野,種田,割豬草,撿樟樹子。
一個挺拔的身影,越來越近,是秋松!他含著笑,揮手向她走來;另一只手上提著一只棕紅的皮箱,嶄新油亮。
這只棕紅皮箱,把小青帶到了省城杭州。秋松果真沒有失信,他先讓小青在留下部隊小學(xué)讀書,待小青畢業(yè)后,還親自拎著這定情的信物,把小青送到杭高的宿舍。
在初中的班里,小青個子最高,年紀最大,穿著最土,文化底子最薄,經(jīng)常因為答不出問題,漲紅了臉站在那里。哄笑中,同學(xué)們調(diào)侃她:“大姐,費這個勁干嗎?”
是啊,部隊里那么多隨軍家屬,很多人大字不識一個,不也生活得好好的?在這里,每個月的菜就是咸菜和腌蘿卜。最苦的是冬天,手腳上一串串凍瘡,夜晚被窩里奇癢難忍,又痛又麻。還有一窩窩的臭蟲相伴,在小青身上、臉上留下了“到此一咬”的標記。可是,讀了書的她,心里好像打開了一扇窗。小青總是喃喃說:“書真好,好像是一條通往世界的路。”
初中畢業(yè)的小青,拎著那只棕紅皮箱,隨著轉(zhuǎn)業(yè)的秋松回到了家鄉(xiāng)。她考進了農(nóng)村信用社,當上了一名出納員。存款,放貸,頂風冒雨,早出晚歸,并不比干農(nóng)活輕松,可是她的臉上每天都掛著笑容。
三
外婆沉浸在思緒中,似乎皮箱的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
她的眼光看向媽媽,媽媽和她相視一笑。三個孩子中,英子是小青最小的女兒,也是最像她的孩子。這個女兒,生在了最好的時代,不用像她的哥哥姐姐,在“文革”停課武斗的吵鬧中,浪費最好的光陰。
那一天烈日似火,高考揭榜了。英子和小青在家門口,焦急地等待著去看成績的父親。沒過多久,秋松冷著一張臉回來了,冒出一句話:“算了,英子,明天我?guī)闳ヮI(lǐng)待業(yè)證吧。”
“嗚——”英子再也忍不住,長久地放聲哭泣起來,她痛苦而迷茫。待業(yè),大學(xué)之夢再也難圓;而復(fù)習,則可能承受失敗的風險。
“走吧,高復(fù)去!只要你想讀,我會一直供你讀到底。”小青不知什么時候搬出了那只棕紅皮箱,“嘭”的一聲,放在三人面前。英子淚眼婆娑地望向自己的母親,這句從小就在耳邊響起的嘮叨,這一次聽來卻格外有力。她想起多少個夜晚,母親一邊織著毛衣,一邊陪她在燈下讀書寫字,雖然眼皮忍不住耷拉,頭一點一點,卻一直坐在身旁。
皮箱又跟著英子走進了高復(fù)班,這里的宿舍已經(jīng)沒有了臭蟲,但是燭光的剪影依然在黑夜中隱隱綽綽。300多個日夜的拼搏之后,英子提著它乘上了開往遠方的綠皮車。她一直讀一直讀,本科、碩士、博士,等到學(xué)業(yè)完畢,周游各地的皮箱也終于跟著英子回到了老家。
“是的,女人不能做一個睜眼的瞎子。”英子心里也跟母親一樣想。
四
我仔細端詳著這只皮箱,心中充滿了敬意。我小心翼翼地打開皮箱,發(fā)現(xiàn)箱蓋襯著的土黃色底布上還有兩個襯袋,里面放了什么東西?
一張黑白結(jié)婚照:外婆與外公年輕時的合影。那時的外婆,一身粉底格子布衣,兩條麻花辮。
一張初中畢業(yè)證書,里面還有張外婆的獎狀。
一張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里面有媽媽戴著博士帽的照片。
箱子里除兩件舊衣服外,幾乎空空了,可我卻覺得這里有一箱子滿滿的回憶。小小一只皮箱,穿越大半個世紀,續(xù)寫著外婆、媽媽和我的故事,彷徨與堅定,痛苦與歡笑,延續(xù)與傳承,起點與遠方。
“書是一條通往世界的路?!薄芭藳Q不能做睜眼的瞎子!”耳畔還響著外婆的話,我小心翼翼拎著棕紅皮箱,走過村口的大樟樹,眺望前方更遠的路。
下個月,就要去參加美國的夏令營了,我忽然好想讓這只皮箱跟我坐上飛機,去看看更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