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占春
總有一天,我將放下筆
開始緩慢的散步。你能想象
我平靜的腳步略帶悲傷。那時
我已對我享用的一切付了賬
不再惶然。我不是一個逃難者
也沒有可以提起的榮耀
我只是讓一切圖景到來:
一棵杉樹,和一棵
菩提樹。我默默記下
偉大心靈的廣漠。無名生命的
倦怠。死去的愿望的靜謐……
——池凌云《黃昏之晦暗》
1
最初讀到池凌云《黃昏之晦暗》那一瞬間,我知道我所聽到的是一個成熟詩人值得信賴的聲音。人至中年,激烈而絕對的氛圍消散了,她開始懂得“偉大心靈的廣漠”,不只是生命變得廣闊,“廣漠”亦包含了一切有點“漠然”的物性與情感屬性,就像南方常見的杉樹和具有宗教意味的菩提樹,此刻它們是等值的,屬于廣漠世界的諸多事物之一,與個人存在、情感關(guān)切或切身需要無關(guān),現(xiàn)在詩人“只是讓一切圖景到來”,讓一切存在的事物存在,她由此而得以抵達一種謙卑:“我默默記下”。事物的工具性漸漸地消退了,她開始感受到“生命的倦怠”和“愿望的靜謐”,開始接受一切晦暗的事物或一切事物中的晦暗。然則她接著要說,“而我的夜幕將帶著我的新生/啟程”,向著黃昏之際的天空——
而它終于等來晦暗——這
最真實的光,把我望進去
這難卸的絕望之美,讓我獨自出神。
天空的晦暗變成了令人出神的“絕望之美”,對詩人來說,隨著對“享用過的一切付了賬”,一切事物的物性發(fā)生了改變,一切詞語的明亮詞性也猶如進入晦暗之處,甚至看起來猶如詞性發(fā)生了轉(zhuǎn)移、可逆性或顛倒。
伴隨著“不再惶然”的中年體驗,詞性的轉(zhuǎn)移、可逆性或顛倒在池凌云詩歌里如同一個意義譜系或意義光譜的系統(tǒng)轉(zhuǎn)換,不唯“廣漠”被賦予了“偉大心靈”,“沉默”“寂靜”的意義也擴展著一種幽暗的力量:“沉默”向“忠貞”發(fā)生了位移,“她所承載的巨大的沉默/使她看上去更加忠貞”(《布》);冬天里的野花也使“漆黑”和“死寂”發(fā)生了語義移位,“漆黑的風(fēng),給死寂的呼吸/以庇護……”(《野花》);“如果我還能低聲歌唱/是因為確信煙塵也能永恒,愁苦的面容/感到被死亡珍惜的擁抱”(《寂靜制造了風(fēng)》),“煙塵”“永恒”,“愁苦的面容”是“死亡珍惜的擁抱”,詞性—物性發(fā)生了語義轉(zhuǎn)移,詞性的明亮進入了意義豐富而晦暗之地?;蛟S因為詩人感受到“空中遍布/凡事皆可忍受的灰色”(《另外的空椅子》),一切互不相容的事物以迂回的方式反身進入對立的事物。曾被詞與物的單義性所孤立起來的對象,漸漸地與“廣漠”晦暗的環(huán)境融合,猶如“另外的海”,記憶的“冷酷”也能夠被另作他解。
它與我熟悉的海一樣
充滿秘密。要收留那么多
溫暖的事物,需要一顆
巨大而冷酷的心。而人們
喜愛它一次次突破極限
給流逝的一切以價值。
——《另外的?!?/p>
再一次冰火相容,詩人比黑格爾更精通辯證法,面對并欣然接納各種生存悖論,詩人是新紀元物性論的論述者,是詞性—物性之秘密更替演變的知情者,她只能在轉(zhuǎn)義中確認事物,在事物的轉(zhuǎn)義中重新確認詞與物的關(guān)聯(lián)。因為她精通“殘缺已成為事實”,熟知情感不純的屬性,如《你日食》中所說,“你的黑灰不再炫耀火/而灼燒和死寂都是我們的天賦”。她說,“我只想走向那未知的疆域”,如同《黃昏之晦暗》的一次變奏。
在一首題目取自巴赫曲名的詩作《雅克的迦可琳眼淚》中,她如此寫到這種技藝的奧秘及其無法道盡的寓意——
……他們的笑容
都有揮向自己的鞭痕
這痛苦的美,莫名的憂郁
沒有任何停頓。
只有白色的弦在走動
它們知道原因,卻無法
在一曲之中道盡……
如果這痛苦的美中有著“揮向自己的鞭痕”,那么走動著的“白色的弦”就是那根鞭子,“它們知道”卻無法“在一曲之中道盡”,因而詩人在一個時期內(nèi)所有的詩都意味著同一首詩的變體。《笛子》呈現(xiàn)的正是這一點:“它們?nèi)绾我h利的小刀/讓自己變得圓潤光滑。/吹奏的人與聆聽的人/用聲音相見。就像水和水波/之間的震蕩”,而詩人之所以說“所有技藝都是神圣的”,不僅因為它是已流傳了數(shù)千年的“儀式”,是“吹奏與寂止”的“綿綿無盡的涌泉”,而且因為“它為美的旋律燃焰,卻無法/為全部受難飲盡鴆酒”。詩人的技藝無法消除痛苦,卻能夠以語義的位移使痛苦發(fā)生轉(zhuǎn)義。在《夏天筆記》里,詩人寫道:
這么多技藝,我只學(xué)會一樣:
燃燒。
為了成為灰燼而不是灰
我盤攏雙膝,卻不懂如何發(fā)光。
我即將消失,你還要如何消耗我?
火焰已經(jīng)很少,火焰已經(jīng)很少。
又是被賦予了新的詞性與物性的“灰燼”與“火焰”,灰燼指向很少的“火焰”,“痛苦”變成了一種技能,并向“燃燒”、向“消耗”或耗費發(fā)生了語義移位,呈現(xiàn)出因處于晦暗之處而開始變得廣漠的中年經(jīng)驗。
2
而明亮的事物或事物的明亮,終究不是我們所能夠承受的。池凌云在《談?wù)撱y河讓我們變得晦暗》中寫道:“流動的光,最終回到黑色的蒼穹……某一顆星星的冷,由我們來補足?!?/p>
在大氣層以下,我們的身影更黑
或許銀河只是無法通行的游戲
看著像一個艱澀的嘲弄
它自身并沒有特別的意義。
毫無疑問,“銀河”曾經(jīng)擁有古老的神話傳說所賦予的物性,閃爍著神秘的意義之光,然而詩人知道“這樣的人間早已無可追憶”。事物的古老物性已經(jīng)在不一樣的人間枯竭了,在當今世界,不唯銀河,從古老世代里幸存下來的一切事物曾經(jīng)擁有的意義,都“像一個艱澀的嘲弄”,讓我們自身的處境也“變得晦暗”起來。
這一暗含艱澀嘲弄的智性音調(diào)在較早時候的《交談》中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來,伴隨著某種遺留些愛意的理解和明顯的揶揄:“此刻,我伸出的手是一個獨立的省份/是否已握住你?”
我信賴這種支付方式
當一個人得到,另一個人必須付出
我看見土地干裂,犁鏵淌盡汗水
燕子失去整個家園
而你的周圍鮮花開放,河水暴漲
世界將因此得到平衡。
當她肯定地說信賴這種“支付方式”,并且世界因此得到“平衡”之時,“看見”這一行為所呈現(xiàn)的卻是一個極端諷刺性的圖景。因而她接著說:“我在這個安靜的下午/反復(fù)誦讀古老的訓(xùn)誡……卻在深夜為自己辯護:/部分河流并不流向大海?!睂υ娙藖碚f,唯一具有確定性的是增長著的對人性與物性之晦暗的理解力。這已是2005年時候的詩人,最抒情的時刻也莫過于《你的生日》的書寫:“……那一直在風(fēng)中回響的庭園的模型/不是你期望的愛。但我們/一生都得靠著它?!比缤督徽劇芬殉尸F(xiàn)的圖景,風(fēng)中的“庭園”與“土地”“犁鏵”、燕子的“家園”……都在值得“信賴”的“支付方式”中改變了物性,隨之而來的是情感屬性的語義移位,生活世界將因此得到一種諷刺性的“平衡”。
池凌云詩歌中有著如此之多痛徹心扉的感受,似乎唯有《迷途》的時刻能夠獲得一絲喜悅——
她所鐘情的快樂和痛苦,
投向山影和樹蔭。
樹林已經(jīng)成型,遠方的山峰
默不作聲。一份難言的感動
讓我頻頻回頭。我喜歡
這秋的色彩,金黃的稻穗
因飽滿而彎腰,被擁在世界的懷中。
這是池凌云詩歌中越來越顯得稀有的時刻,“鐘情”“感動”“喜歡”似乎只能出現(xiàn)在物性保持著它們古老的樣貌之時。然而生活世界急遽變化的進程早已篡改了一切事物的固有屬性,能夠追溯的經(jīng)驗是《從一座房子到另一座房子》,“再也找不到一個熟悉的人”,童年迷藏游戲發(fā)生了轉(zhuǎn)義,“一切愛所需的訓(xùn)練:看誰的孤獨更持久”,這個不讓對方找到的快樂游戲變成了“我們忘記了要去找到對方/習(xí)慣了默默無聞地生活……”;能夠追憶的是一場葬禮,《我腰系一根草繩》,“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火的女兒了,/我跟隨你的節(jié)拍。你敞開的/ 腳步,沉默的聲音/在疾馳”;能夠聽見的是詩人無可奈何地知道《所有聲音都要往低音去》,如同“露珠與淚珠都沉入泥土/一切湮滅沒有痕跡?!蔽ㄓ小?/p>
盲人的眼瞼,留在我們臉上
黑墨水熟悉這經(jīng)歷。一種饑餓
和疾病,摸索葛藤如琴弦。
茫然無助與黑墨水、饑餓疾病與琴弦、痛苦與藝術(shù)再次交織在一起,痛苦本能地向一種技藝尋求救助,但卻“無人能真正/接近那悲愴”,“給那冒煙的嗓子眼一滴水”,“那轟響的鐘聲,在空中。/我們的沉默在燃燒。在大海中/翻掘,辨認。”(《另一個》)的確,沒有人能夠“為全部受難飲盡鴆酒”。
就像池凌云在一首書寫阿赫瑪托娃的詩章中所說,“沒有魔法師”,沒有“與大海對話的人”,直至“一百年后也沒有”。而言說產(chǎn)生了它晦暗的語義學(xué)的反面,此刻詩人就是這個與大海對話的人。在需要“驅(qū)魔”或“驅(qū)邪”的時候,人們采用的是相反的法術(shù),那就是遺忘或遺棄?!坝幸恍┘膊?需要趕走靈魂,軀體才能健康?!?/p>
我一次次趕靈魂,不去看比我更痛苦的人。
看到他們,我的痛和孤獨會加深。
而我能承受的已經(jīng)有限。我關(guān)閉自己
測量這卑怯……驟然而來的沉默。
——《趕靈魂》
存在著一種被人們認為是確定性的與客觀性的“現(xiàn)實”圖景,那就是遺忘或遺棄、沉默與卑怯,它們加深了飲盡鴆酒之人的疼痛與孤獨。在這一現(xiàn)實中,物性與語義、詞與物在一個封閉的關(guān)聯(lián)中循環(huán),如同話語及其語義的生成力量已經(jīng)終結(jié)。此刻詩人不無傷痛地承認,“沒有人知道我的貧乏:/難以完成的/苦澀的‘有限的愛”。與痛苦、疾病、腐朽、潰敗與死亡對應(yīng)的是《麻醉術(shù)》,“試試曼陀羅花做成的蒙汗藥/試試嗎啡,或者乙醚/大夫,那么多人正在忍受痛苦/這可是你的職責(zé),給她鎮(zhèn)痛/讓她感到痛苦真的減輕了/相信壞死的組織已經(jīng)切除/傷口并不深,而且正在愈合?!甭樽硇g(shù)不是讓病痛的生命發(fā)生轉(zhuǎn)義,而是任其在無感知狀態(tài)下潰敗與死亡,詩人不無諷刺地說,或許“幻覺也能挽救生命”。然而喜劇性的場景出現(xiàn)了——
如果小丑沒有出現(xiàn)
我會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有一種新生,只需涂上顏料
——《是誰點燃道路兩旁的火把》
3
詩人尋找的既不是“趕靈魂”的古老法術(shù),也不是現(xiàn)代“麻醉術(shù)”,她一直在鍛造語言的轉(zhuǎn)義,以便讓生命與現(xiàn)實在更為廣闊的意義網(wǎng)絡(luò)中得到呈現(xiàn),猶如穿過街巷《尋找一間打鐵鋪》的時刻——
一定有一間打鐵鋪隱藏在那里,
鐵匠們在用大鐵錘狠命敲打燒紅的鐵器,
那火紅的解凍層
原先是鐵漿,后來露出鋒刃——
一把刀慢慢成型。
對詩歌技藝來說,同樣存在著語言的“火紅的解凍層”,將“鐵漿”轉(zhuǎn)換為“鋒刃”。這意味著讓語言回轉(zhuǎn)至自身的晦暗地帶,如池凌云的另一首詩中所說,“我的道路也在悄悄回轉(zhuǎn)”,“這守護光明的柔軟的黃金,/輕如羽毛的葉瓣與火焰共舞。/這古老的深海之殤,退守的/終點,讓一切死而復(fù)生”(《海百合》)。認識論與邏輯學(xué)往往通過語言的概念體系確認世界的既定秩序,詩歌的技藝與修辭學(xué)則要祛除一切不發(fā)生轉(zhuǎn)義的事物及其秩序。而《手珠》則是對這一古老技藝的另一種表征:或許詩人的每一行文字都將成為“手珠”,手珠向語言文字發(fā)生了語義移位,“每一顆都是望向虛空的目光凝結(jié)/漆黑,明凈,給未成熟的仙境/以圓潤的果實”。
我不再驚訝于它能改變血液
像種子一樣生長。我相信
一顆碎成兩瓣的珠子能愈合。
如不能依靠它,我最終也能獨自完成。
能夠“改變血液”的物性被隱秘地賦予了語言與寫作行為,就像話語活動獲得了一種治愈性的物質(zhì)力量。在池凌云的詩中,有不少篇章轉(zhuǎn)義式地涉及到詩人、語言及其寫作行為自身,在他人的書寫或表達中完成一種自我認知?!冬旣惸仍谏钜箤懺姟芬馕吨娙讼嗤奶幘常霸诠陋氈腥胨?,在寂寞中醒來”,“把暗紅的碳火藏在心里/ 像一輪對夜色傾身的月亮”——
可是你知道黑暗是怎么一回事
你的眼睛除了深淵已沒有別的。
在池凌云的詩中,黑暗、漆黑、沉默、孤寂、衰敗、死亡……涌動在語言的深層,而在這晦暗重重的中心,則是灼熱的火焰透過黑暗的深淵發(fā)出的光焰,在這一力量最微弱的時刻則是燃燒與灰燼或閃爍著微光的余燼……?;蛟S,她的語言就是這二者的熔體,她的詩章就像語言與沉默、愛與傷害、生命與衰敗的一個熔體。
在致大提琴演奏家杜普蕾《殤》一詩中亦蘊含著同樣轉(zhuǎn)義所引發(fā)的自我闡釋行為,其演奏技藝中也攜帶著同樣的“暗紅的炭火”“改變血液”的物質(zhì)力量或灼人的“火紅的解凍層”:“帶著你的殤,我獨自穿過/四月的晚風(fēng)……僅有的翅翼/供我們重返灼燒之焰”——
我在你患硬化病的手中回旋
對痛的啟發(fā),讓我
伏倒在一個重大的頹喪里
你這短命的天才,向每一個密閉的
房間,供奉我的姐妹
黯啞生活的樂器!
或許,藝術(shù)——“黯啞生活的樂器”——的最終功能就在于迫使生活世界發(fā)生轉(zhuǎn)義,在“對痛的啟發(fā)”中,在對物性的新的闡釋中釋放出改變了的詞性,以至于“我終于可以/感謝這絕望的日子”,直至從這一技藝中“傳來贊美的哽咽”。詩藝在事物的轉(zhuǎn)義和語義移位中發(fā)現(xiàn)了幾乎能夠與“現(xiàn)實性”相抗衡的力量,成為自然法則與歷史命運的一個常常敗北又不斷返回現(xiàn)場進行博弈的完美對手。最終,藝術(shù)在沒有宗教與神學(xué)的歷史語境中對生命發(fā)出了“贊美的哽咽”。
……但她并不是只在遠方歌唱
不是萬事已休。從序曲
到最后,她說,“夜啊?!薄?/p>
誰能接過那變暗的燈籠?
——《密語》
池凌云在《密語》中書寫的阿赫瑪托娃亦是這種藝術(shù)鏡像之一。詩人就是這一技藝的傳燈人,“變暗的燈籠”不唯詩歌技藝,也是幸存方式,池凌云在此質(zhì)詢的是:一個死于1966年的人,如何“繼續(xù)活下來”?這意味著通過修辭學(xué)的詩藝能夠在何種意義上改變邏輯學(xué)的現(xiàn)實;不唯“難愈的傷,也要在火中熔化”,與之同時“我聽到火的歡唱……”,這一“聽到”意味著新的物性論、新的有靈論是語言人文主義的一個傳統(tǒng)使命。猶如詩人再次重申這一語言學(xué)的立場:“灼燒和死寂都是我們的天賦?!?/p>
鐵匠的鍛造技藝、退守深處的海百合與珠子彌合分裂的本能,池凌云的諸多詩章通過闡釋新的物性使之發(fā)生語義移位,并由此重新建構(gòu)了詞與物之間富有現(xiàn)代意味的可感性聯(lián)系,它意味著對個人體驗與人類經(jīng)驗的一切外部理解都有必要參照詩人所提供的這一轉(zhuǎn)義范式。即使事物的轉(zhuǎn)義不能取代某種自然現(xiàn)實,也將成為現(xiàn)實性的一個對等物。在另一層面上,無論是大提琴演奏家杜普蕾還是詩人阿赫瑪托娃,或《游船》上“像一個心懷歉意的女神/讓水從身邊安靜地流走”的希姆博爾斯卡,都是詩人的自我鏡像。但她卻說:
此刻,奔涌的大海
正回到一滴安靜的水。
沒有一首歌屬于我!
這意味著池凌云雖然總是寫到她所心儀的詩人,尤其是那些受難的具有圣徒氣質(zhì)的女詩人或女藝術(shù)家,但她深知鏡像畢竟仍不是自我,她的勇氣在于坦誠告白:“沒有一首歌屬于我!”這是因為,在語言的鍛造中,在語義生成的過程中,“轉(zhuǎn)義”優(yōu)先于任何一種業(yè)已鑄成的藝術(shù)作品,就像語言“火紅的解凍層”優(yōu)越于或已遲鈍的“鋒刃”,藝術(shù)動機永遠超越于它的形式化結(jié)晶,語言的不確定、未完成性與意義的生成性力量超越于語言的固化形態(tài)。轉(zhuǎn)義修辭學(xué)既通過建構(gòu)詞與物的新型關(guān)聯(lián)生成意義,也通過否定性進行言說。在當今社會的歷史語境中,轉(zhuǎn)義修辭學(xué)是任何一種冒神圣之名或世俗原教旨主義思想方式的抵抗者。詩歌始終支持與深化著這一啟蒙思想的未竟之業(yè)。轉(zhuǎn)義不是感知方式與認識論的一個歷史階段,而是一種永無終結(jié)的生成性力量。正因如此,詩人提醒自己保持著謹慎的獨處,以便讓不斷更新的寫作最終通向一首《未寫之詩》——
一首未寫之詩讓我愈加孤獨
我獨處,是為了與它在一起。
我還未開口,就為它啞默:
一種死亡,需要一具軀體
來完成。一種易逝的愛
需要持久的傷害來照亮。
我摩挲留下的事物
伴一根金黃的稻草起舞
替它衰敗,卻從不曾
真正得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