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魚
不多的清晨
你的一生,只能有限地、
清晰地經(jīng)歷這樣的清晨:
肅靜的街道,沒有一家店門
打開,世界悄無聲息,
大部分事物都還睡著,
你的內(nèi)心也正處于
一片自然的
昏暗的遮蔽,
但你的床頭柜上那本書
打開在那一頁——
懷斯畫的《牛奶房》,那個農(nóng)夫
位于濃厚的陰霾之中,
在微光里向一個奶罐傾倒著
純白的牛奶,多么有限的
液體,多么白的亮著,
抓緊了所有視線的焦點。
你心里繾綣著的
永不完全被吞噬的。
你大黑暗中
傾斜著光的清晨。
誰來修葺他們的屋頂
現(xiàn)在誰來修葺他們的屋頂?
當我離開家門,度過周末之后
準備再去往丈夫家,下樓后母親叮囑的聲音
從陽臺向我傳來,我回頭望見
她想挽留卻未說出口的目光,像一種
送別,卻也像一種請求,我看見
她上方三角形的屋頂新脫了又一小塊漆。
幾十年來,她與他像兩塊石頭
相互疊著,疊成床的形狀,疊成
相框的形狀,疊成
屋子的形狀,這些邊緣全是
堅硬的事物,幾十年來,它們
不曾真的散架過,問題恰恰是
這種硬度里沒有蜂蜜的香味,
沒有牛奶或巧克力的絲滑。
我這個已出嫁的女兒,有時回到這里,
來到他們正擦出火星的中間,有時能
帶來潤滑,有時則是作為又一枚石子
更尖銳地磨著他們倆。我多少次
對他們抱怨,正如他們對我,但
她叮囑的聲音傳來,如一朵
郁金香,花葉向上,朝里聚攏,
保守的體態(tài),濃郁的色澤,
我不回頭望也知道某種強度
一直在背后,一直跟隨著
我們,跟隨這個石頭家庭,
我不回頭望也知道一切即使都不會改變,
也值得我們就此再度過幾十年,
在即使越來越破敗的屋頂下。
有的人注定的生活
她給那盞沾滿灰塵的藤燈插上電源,它的光透過
藤編的空格鋪灑在桌上、書本上、花瓶上、墻上與地上。
她瞬間明白她的生活注定就是這個樣子:這像酒一般的光線,
魚鱗一般的光線,這音樂的形式。頭幾年,
她希冀在一些男人的眼睛里看見這種
比現(xiàn)實更真的流曳,她幾乎就會把自己最好的
全都獻上,可是她所遇見的夢
都容易醒,但這不更改她對命運的跟隨:
就在這一刻,她無比確定所有的荒涼都為了向著
一盞藤燈凝聚,她依然可以看見它,依然只需要
照徹那一小片范圍,即使不是燃在任何人的目光里,
她依然可以向它的燈芯扔進自己。
三 次
也許你總需要用上三次的機會:
一次,你看見窗子前立著那棵柿子樹,
一次,你看見那棵柿子樹立在夢中,
還有一次,你自己就是柿子樹;
一次,你驚訝于那個青年美麗的形象,
一次,你懊惱自己只愛他的形象,
再來一次,你才發(fā)現(xiàn)了他的真形象,
那種表面的,也是整體的,音樂的。
棕櫚樹
名畫家或攝影師作品中的
任何一棵樹,都比不上
現(xiàn)在我從它的
幽暗下面穿過的
這棵棕櫚。
它們都活著,活在
畫布上、照片上。
且會一直活。
只有它令我突然感到它
會死,因此它才
在此刻無比真實地活著。
濕氣凝聚在葉片上,吸引
金色路燈光,它微微顫抖,
告訴我這是一個唯一的黃昏。
這里有一個唯一的我。
一個有所缺失的我。那夜
有一個人從我體內(nèi)取走了
一小塊,留在
那條街道。
總有一日它會
從某種定義上回來
還原我。
但請在——
不還給我的時候
就別還給我。
這樣在瞬間里,
這樣在失卻里,這樣和
一棵會死的棕櫚一起
活著,是完整比不上的。
女西西弗斯
白色的玫瑰們是前幾日采購的,在這個早上
空無一人的餐廳桌面上,她們稍顯疲倦。
無所事事的女服務(wù)生開始覺得奇異的事情發(fā)生了:
所有的桌椅正在等待著什么,隨之一股沖動
跑進了她的身體,讓她想要去找什么。
然后她幽靈一樣在桌子和桌子之間行走,
這一排與這一排之間,那一排與那一排之間,
最后她明白她要找的只是這尋找的動作,這種行走:
由她切開空氣,然后空氣完好無損。
感官世界
因為一位陌生的少年,我又回到
感官的世界里。
我們搭同一輛巴士,他坐在我前座,
穿一身豎領(lǐng)運動衣,卻像是活力在裹著
與自身相同又相反之物。側(cè)臉的
眼睫毛長而濃密,它造出陰影。
我們只有過一次短暫的
目光相接。像星與星交會的不可能。
同在終點站下車,我們一前一后,
他抽起煙,深藍挎包沉甸甸,
想要把向前走的他拖住。在細雨降落的
大街上,他貢獻這含蓄的感官藝術(shù)。
我熟悉的青春,我逗留過很久的那片海岸,
我曾沉淪于它,現(xiàn)在依然
為之迷戀。海水從不可能徹底退潮。
我所熟知的一種寶貴品格就在
那條藍白相間的遠去的海岸,在
大街上可能突然再現(xiàn)的
生澀的表征里,偷偷地生長。
當我拐進小區(qū)弄堂,最后一次回頭
目光穿過一排樹蔭不再看見
他的身影。他是否會想到
一個陌生女人想要為他保存下
一副少年的形象,擔心有一天他很可能
為它感到憤怒,出于打造它的意圖
而完全毀了它。
睡眠課程
當初,我們離開父母的體溫,學(xué)習(xí)
一個人睡。我們漸漸愛上那種感覺:
自由,看著降雪的玻璃球玩具
漸漸合上眼睛,合上這幕
模擬一種空曠與寒冷的劇目。
后來,我們演變課程,
和另一個身體靠近,擦出火花,
在對方的身上尋找到幻想的
地圖,進入夢鄉(xiāng)。
再后來,我們其中總有某一部分人,
因為某些緣由,像長跑又跑過了
一圈,又來到起點,重新體會
自己一個人,并且不再是
某種帶著期待與滿足的演習(xí),而是
在那個空出的面積上,
死與愛,這兩者猶如
兩位熟客,代替了那個原有的
身形,它們糾纏在一起,直到
我們在深夜秒針走動的聲音里
漸漸吞進它們,將它們在胃里
融合得完美、徹底,
消化,毫無所求,到
睡眠的空房子里,
我們的慣性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