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有喜

南山

南山不是一個單獨的詞，在南山

意味著撲面而來的日光、塵土、水草豐美的氣息

氣息。無所不在的光與影。

白鷺臨水而立，它蜷縮的右腳偶爾動一下

只是動一下。十多年的光陰就隨著白沙溪水

漫過堰壩嘩嘩遠(yuǎn)去

遠(yuǎn)去。青春的血液在血管里來回奔流

我鄉(xiāng)下的朋友紛紛逃離青山綠水

我相熟的親人越來越少

他們老去消失在南山的褶皺中

南山的褶皺中：人們手腳并用

匍匐在瑯峰陡壁夾峙的山道

山道彎彎，日復(fù)一日在額頭蜿蜒

一個人一次次在內(nèi)心回到他的南山

南山。十萬大山的連綿起伏。

十萬大山的奔涌。十萬大山的清寂。

題長興八都芥振天禪寺壁

佛祖啊，原諒這些世人吧

你一炷香的辰光

那個曾八次躲在你連綿山河中叫劉秀的人

已經(jīng)去世兩千年

原諒這些口齒不清躲都不分的南蠻吧

他們把你日夜庇佑的山野稱為八一都一齊

他們說一一齊一一就是兩座山間的狹長地帶

這些顛倒妄想的眾生你一并原諒他們吧

他們來到這人世短暫虛無

卻把此地喚作長興

佛祖啊，你慈悲清涼

這些不安生的人們免不了貪嗔癡慢

就讓他們繼續(xù)貪嗔癡慢吧

此生他們好不容易為人

你就讓他們從四面八方從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趕來

讓他們迷戀你隨處播下的銀杏樹

讓他們癡迷秋風(fēng)中黃而明亮的葉子

讓他們發(fā)呆、或躺或坐，繞樹三匝、擺出各種姿勢

并允許他們

把這些遍地的落葉稱為

滿地黃金

注：八都齊因漢光武帝劉秀八躲追兵而得名（當(dāng)?shù)胤窖远闩c都同音）。

蕪湖之夜

夜航的貨輪多么相似：黑魃魃的船身、閃爍的燈光

它們依次緩緩出現(xiàn)卻像滔滔江水永不消失

在蕪湖外灘江風(fēng)清涼月光黯淡

先后有三對情侶在我的左側(cè)扶欄出現(xiàn)、消失

他們有著與花前月下相稱的身材、年齡和容貌

有著相似的摟抱撫摸、耳鬢廝磨和沉醉

作為倦于贊美的漫游者 我只是看看

沒有艷羨和祝福

悲傷省

我要離開這個叫悲傷省的地方

我在省城和它下轄的各縣市漫游了很多年

在荷花弄46號我花了三十年的光陰

依次送別我的祖父、我的弟弟和我的父母

他們從遙遠(yuǎn)的地方來

又先我回到那個遙遠(yuǎn)的地方

那個地方?jīng)]有戰(zhàn)亂、饑饉和病痛

也沒有不公、欺騙和悲傷

從前的燈

從小我就知道一燈如豆——

風(fēng)吹一下，火焰就抖一下

好像我的父母在人世，不停地向這個那個點頭彎腰

我兒時恍惚的影子在墻壁上忽大忽小

我目睹過父母的風(fēng)燭殘年——

他們多么像風(fēng)中的燭火啊

風(fēng)吹一下，火焰就抖一下

風(fēng)中的火焰隨時都會熄滅

我知道有一種可防風(fēng)的燈——

煤油燈上戴一個玻璃罩它叫什么？

我坐在陽臺越來越濃的暮色里

怎么也想不起那種燈的名字

從排嶺到臨歧，兼致龍安

四月陰晴不定，我猶豫著來到你的故鄉(xiāng)

我看到你在夢中反復(fù)吟唱的山、溪以及山嵐

峰回路轉(zhuǎn)我小心地指認(rèn)像你的父輩當(dāng)初

一步一回頭來不及和祖宗道別

背山面水的村莊黃泥墻老房子已不知去向

夢中的馬頭墻隨你去了遠(yuǎn)方

梅子未黃油菜花轟響的金光已被大地收回

結(jié)籽的油菜正大片大片地倒伏于春天的雨水

它們一而再地順從于命運的流水

水邊的核桃樹枝繁葉茂開著毛茸茸的柔荑花序

在你的故鄉(xiāng)人們安于各自的命運

祖先長眠水下親人遠(yuǎn)走他鄉(xiāng)

東坪古道

古道蜿蜒而上山澗蜿蜒而下

水聲潺潺有時出現(xiàn)有時消失

道旁是千年的紅楓、銀杏、香樟、檀木和紅豆杉

粗大挺拔，一點兒也不老態(tài)龍鐘

老態(tài)龍鐘的是我們是磨平棱角的青石條

是樹干上幽暗的青苔：多么幽深明亮的包漿

在秋天的晨昏，在上午或者下午

古道一刻不停地調(diào)試：光的明暗風(fēng)的強(qiáng)弱水聲

鳥啼的高低錯落

讓遠(yuǎn)道而來的我們癡呆癲傻

忘了贊美

東坪古道通往唐朝

翠微山上的東坪村住著李治的后人

秋天的東坪村暖洋洋地沐浴著唐朝的日光

雞不飛狗不跳：它們有著從容慵懶的大唐范兒

東坪村的山野長滿板栗、山茶、毛竹、茶葉、紅辣

椒以及

春天的油菜花秋天燈籠高掛的柿子樹

春花秋月 東坪村欠我兩個有月亮的夜晚

翠微山的夜晚，有著唐朝的月光和雞鳴狗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