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法
念 小學時,我的周末一般在圖書館度過, 那時,這個江蘇最早的圖書館并不太大,卻承載了我幼時讀書的記憶。待久了,就對各架擺放的書籍都很熟悉。印象中,藏書室有一架書最為破舊,我心下好奇,便拿來看了,不想這一翻,便是十年之久。
這一架便是金庸。
六年級、高一和研一時我通讀金庸三遍。研一伊始,我便開始寫武俠,并發(fā)表了兩篇研究武俠的論文,其中一篇名叫《當代武俠小說的恩仇儀式》,這是編輯修改后的版本,原名為《當代武俠小說的恩仇儀式——與陳平原先生商榷》。導師笑我,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與陳先生商榷什么呢?簡單來說,就是中國人愛讀武俠小說的原因。陳平原先生沿用魯迅關于國民性的論點,以及夏志清對武俠的看法,認為以“快意恩仇”為主體結構的武俠小說,乃是民族心理的某種缺憾。這教我怎么能忍?我以為學者和批評家不應將“難讀”作為嚴肅文學的屬性,引人入勝也絕不是通俗文學的弊端,現(xiàn)在我們都愛講學者型作家,卻又總將一人分飾二角,一邊評他的作品,一邊評他的學術。依我之見,若要評一個二十世紀中國最杰出的學者型作家,那便只能是金庸。
這兩日常聽人說,“金庸已逝,江湖已遠”,或者“傳統(tǒng)武俠式微”云云,實不敢茍同。金庸先生的確開創(chuàng)了武俠的一個流派,用他和古龍的話來說是轉向“人”的武俠,后來步非煙所提轉向“神”的武俠,便是要與之爭鋒,但在如今的許多讀者眼中,金庸和古龍似乎已成為武俠小說的開創(chuàng)者,儼然是武俠正宗,不得不說,這種觀念的形成是金庸創(chuàng)作的勝利,但也將成為認知和突圍的陷阱。
不妨來一觀武俠的傳統(tǒng)。傳統(tǒng)自然是好找的,我們甚至可以從后羿、刑天的神話里窺視些微;在先秦,《左傳》《越絕書》《戰(zhàn)國策》《墨子》《孫子》《韓非子》中的零零碎碎已露頭角,到兩漢,《史記·游俠列傳》《史記·刺客列傳》足見司馬氏之推崇;到魏晉,《搜神記》《幽明錄》《列異傳》甚至是《白馬篇》,都如黃芽萌生,卻已內蘊先天氣象;大唐以來,武俠之氣才真正濃郁起來,那是一股狂傲之氣,不僅在刀槍劍戟,還在詩書酒樂,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太白《俠客行》所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寫的不正是張旭的狂草、公孫大娘舞劍以及畫圣之吳帶當風嗎?
再往后大家就熟多了,《水滸傳》《三俠五義》《兒女英雄傳》再到民國武俠,這些作品至今不衰。民國武俠是近代武俠小說真正的開端,而之前的武俠傳統(tǒng)則被魯迅先生概括為“俠義公案小說”。民國武俠有多厲害呢?“武林”這個詞,就是魯迅的愛徒宮白羽先生引入武俠創(chuàng)作的。平江不肖生筆下的霍元甲、王度廬的《臥虎藏龍》,乃至半部《蜀山劍俠傳》就被奉為經典。說到還珠樓主這篇,不得不提一下武俠定義的范圍,因為起點、縱橫等網(wǎng)文大站都將武俠小說的范圍更加細化了,現(xiàn)在所謂的玄幻、奇幻、修真、修仙、仙俠、國術、古武、武技、江湖等林林總總的劃分,大多是借助武俠的內核,又換了身新衣,然后吹噓自己是“××流派的創(chuàng)始人”,仿佛修了個葵花寶典就能天下無敵一般,如《縹緲之旅》《龍蛇演義》《佛本是道》《凡人修仙傳》《誅仙》《神墓》等等“先驅”,再如《寸芒》《斗破蒼穹》《將夜》《擇天記》《長生界》等等“后浪”,盡皆不出武俠之范疇。
如此劃分的緣由是不知傳統(tǒng)。武俠大致可分為兩個方向,一是山精鬼怪、神魔仙俠(舊派武俠多用),二是江湖廟堂、幽并游俠(新派武俠更喜)。就目前的類別劃分而言,有些是作者的引導,而有些則是網(wǎng)文讀者自以為知的無知。于是,武俠被網(wǎng)絡肢解成了類型,分類細化正是導致類型小說出現(xiàn)的原因。
學界大抵以梁羽生《龍虎斗京華》作為當代新派武俠的起點。他的創(chuàng)作一改民國武俠山精鬼怪、劍仙縱橫的傳統(tǒng),使武俠小說具有了歷史小說的內蘊,同時不再以武俠創(chuàng)作為恥,隨即,緊跟其后的金庸向世人展現(xiàn)了淵博的才學,幾乎憑借一己之力使得武俠小說出現(xiàn)了經典化的趨勢,首次實現(xiàn)了武俠小說作為一種通俗文學由俗變雅的巨大轉變,許多學者如程千帆、馮其庸、章培恒、劉再復、錢理群、嚴家炎等都對其創(chuàng)作給予了高度評價。聞一多先生在談及國人精神時,曾引英國社會學家維爾斯的一句話:“每一個中國人的靈魂中都藏著一個儒家、一個道家和一個土匪?!边@樣來看,金庸先生無疑是中國人中的翹楚。
唉,先生,我從小學開始讀你,讀著讀著你便走了。一邊讀,我還一邊學著寫,至今已寫過數(shù)篇武俠,大多無疾而終,手頭這一篇,倒有些信心,本還想著今年寫完去香港見你一面,聊一聊我的家鄉(xiāng)——你爺爺救民棄官的地方,再把小說呈上,聽聞你說一個“好”字。現(xiàn)在卻只能學那鳩摩智,把我的“六脈神劍”燒給你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