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溫
低 矮的東西風是吹不走的——某樣東西 消失了,我們會說“雨打風吹去”。風的厲害就在這兒,它會吹走無限多無限多的東西。但總有一些東西風是吹不走的,風拿它沒辦法,比如地平線。
地平線不是虛無的東西,地平線是很實在的。通常,地平線就是大地。大地是低矮的,不能再矮了,再矮就成了河床、泥潭、鼠洞和蟻穴。風吹了一輩子,苦斗,纏斗,嘗到的是失敗的滋味,大地始終存在。
大地上種著麥子,麥子其實不高,可是和大地比,就有了高度,這時,風就來收拾它。風不是直接來,風有許多同盟者,比如季節(jié),比如鐮刀。季節(jié)一到,麥子熟了,鐮刀就揮舞起來將麥子放倒。其他的莊稼也是。逃不掉的。之前,風吹來,將麥子吹成百里麥浪,那只是來偵察。一當麥子顆粒飽滿,鐮刀就成了那穗麥子最后的記憶。
樹也怕風。孤零零的樹容易被刮倒,于是聚到一起長成樹林,沒有誰教它們,這是樹自發(fā)采取的防衛(wèi)措施。樹的策略是抱團防風,風是利用它的江湖資源,所謂風借火勢、火助風威。太陽只是烤燃了一堆枯葉,風就當成節(jié)日禮花,在林子里到處燃放。在一種喜慶的氣氛中,綠海變成了火海。樹的最后一個感覺應當和麥子一樣,很疼。過了火的樹看上去還是屹立著,其實已被烤死。沒有生命,高度是沒用的。
風從哪兒來?古人的觀察是“風起于青蘋之末”。青蘋是一種水生植物,頂端四片小葉高高伸出水面,一旦風生水起,青蘋便隨風搖曳。想不到吧,這兒竟是風的發(fā)家之地。水面是地平線的另一形態(tài),只是地平線的輪廓硬,而水面顯得柔滑。青蘋只靠幾片薄薄的小圓葉浮在水上,若論它的高度,幾乎是沒有的。如此謙卑是不是能自保呢?還是不能。豈止是不能,與世無爭的青蘋還被風列入第一波的打擊對象。風在這個長著美麗青蘋的池沼中形成,然后開始掃蕩。池沼中有什么大不了的東西,不過是些水草、魚蝦,對于風,這是小試牛刀,接著,它會選擇有點分量的東西來為它的出征祭旗。
人要是和青蘋相比,簡直不要太高大,所以風肯定想拿人開刀??墒侨寺斆?,會躲進房子里避禍。一般來說,只要房子牢固,人是可以茍活一時甚至一世的。但,既然是劫數(shù)就在劫難逃。風有的是時間,風請時間來折磨你。表面看,風遠遠離開了房子,房子周圍鶯飛草長和平昌盛,實際呢,風離開了,時間卻包圍著我們。時間能讓石頭房子坍塌、木頭房子朽腐,至于將人的水嫰皮膚變成粗糙樹皮,這事就更沒什么難度了。除了苦斗、纏斗,風還會智斗,借刀子殺人。
粗粗一數(shù),地平線上的東西,哪座神廟能夠永遠屹立,哪串葡萄能夠永垂枝頭,哪條江河能夠永不枯竭,哪首圣歌能夠永唱不衰?一只梨子掉下樹,一個王朝被推翻,這兩個獨立事件要是由人來評論,不知會說出多少種的差異和影響。人的思辨精神總是被風嘲笑。風說,你們太無聊了,這兩件事是同類項,都是證明一個道理:風是征服者,其余不過是塵土。
風繼續(xù)摧枯拉朽。那枯的朽的都是原先冒出地平線的高傲家伙。風具有可持續(xù)性,那些高傲的家伙也擁有這種性,一茬茬、一批批、一代代地生長著。他們是帶有使命的,他們想改變地平線、影響歷史,甚至想和風決一死戰(zhàn)。他們的理想就是將風打敗踩在腳下。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卻是,誰敵得過風的屠殺?臨了,他們都被風拿去祭旗了。
就沒有變聰明的么?有的,比如墓穴。墓穴建在地下,這是標準的低姿態(tài):我放棄地平線、放棄表演、放棄挑戰(zhàn),從此噤聲,退出江湖,潛入地下——地下的墓穴比地上的建筑安全,因為風再也沒法摧殘它了。我厭惡墓穴這樣的詞匯,通常我會回避。但現(xiàn)在,突然間,我對墓穴有了好感。墓穴是個聰明的家伙,比青蘋還聰明,青蘋再怎么謙抑,它的葉子還是比地平線高出了那么一點兒,說得嚴重些,這就是青蘋的自命不凡。墓穴吸取了教訓,直接就沉入暗無天日的地下。正是因為這點聰明,墓穴獲得了更長久的存在權。少數(shù)特別有文化的墓穴還成為地面歷史的說唱藝人。我們的歷史如果抽去地下墓穴提供的章節(jié),有誰讀得懂?
躲到地下生活,將地上讓給風去作孽,這樣的聰明家伙中,還包括一些昆蟲。蟲子都很輕,被風一吹,上哪兒找回自我?不想做祭品的蟲子因此發(fā)誓一輩子也不到地平線上去遛彎。宅在地下有趣么?這么說的人一臉的不屑。但這是蟲子的權利。蟲子不但修身養(yǎng)性,還有治國平天下的偉大抱負。蟲子的國?有人又要笑話了,且慢,憑什么蟲子不能有自己的世界觀,憑什么蟲子的國家非要被陽光普照?憑什么住在蜿蜒隧道中的蟲子面朝黑暗不能抒發(fā)“歲月靜好”的贊美呢?
對了,這四個字人類也說過。地上的人與地下的蟲,他們的理想生活,基本面是相同的。
腦洞一打開,發(fā)現(xiàn)聰明的玩藝兒可不止蟲子和墓穴。不妨說說文字。過去是活字印刷,那個活字就有高度,有了高度,下場就不妙?,F(xiàn)在還能找到這種活字么?找不到了。做活字的材料,有泥土,有木頭,還有金屬的,時代的風一吹,盡皆淘汰。活字雖死,卻仍有值得緬懷的好處,那就是活字印出來的書,上面的字是平的。這真的很神奇。一切偉大的傳說、非凡的遭遇、感人的愛情、深刻的書信,都是由毫無高度的平凡文字記錄下來的。再早,文字刻在龜板、竹片上,你用手摸一摸,那些文字都凹陷在刀痕中??淘谏窖禄蚴系淖忠彩沁@樣的風格。從中透露出來的究竟是什么消息呢?大概是夫子自道吧:我將高處讓給大山和石頭,我甚至比龜背和竹子還要低,我愿意讓出光明去享受陰影,這是我的為人。文字如此低矮,風都舍不得戕害它了。許多書流傳下來,不是因為秦始皇少了,而是因為風對書網(wǎng)開了一面。
來個轉折吧?,F(xiàn)在的書好像又太多了。大家都患了人格分裂癥,既不讀書,又愛出書,書越多越不讀,越不讀書書架上的新書越是層出不窮。文字原來是謙謙君子,現(xiàn)在升華了,新出版的圖書,任意翻到一頁,上面的每個字都伸出手來要為你簽售。字還是平的,但字的心野蠻了。這樣的亂象,要不要請一場風來幫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