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牙套菇?jīng)?圖/魈堯
{1}
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學醫(yī)的第二年,比祁安安早一年來費城的學姐喬馨被人甩了,熱情開朗的人,須臾變得一蹶不振。
祁安安是在去費城前,在網(wǎng)上找房子認識喬馨的。喬馨是個熱情的姑娘,親自來費城國際機場接她,還烤了一個藍莓蛋糕為她接風,再加上兩年來同住一套公寓,并且還是校友,自然關系親厚。
在這陌生的異國,喬馨于她,是家人般的存在。
從小祁安安的性子就烈,幼稚園時但凡有女生被小男生扯小辮子,在她爸爸祁君的耳濡目染下,她總是跳出來打抱不平那一個。
那時《神雕俠侶》熱播,行俠仗義,愛憎分明,還長得俊俏的楊過深受女孩子喜愛。托電視劇的福,祁安安有了一個“祁女俠”的稱號。
后面的許多年里,祁安安經(jīng)歷了許許多多變故,這個稱號早就沒人再叫過,那段遙遠的記憶,也被風吹得支離破碎,就連祁安安都忘了,連同少不經(jīng)事時的一腔熱血。
但喬馨的事,卻像是按下了一個隱秘的按鈕,祁安安覺得拾回了一些沉湎在歲月里的東西。
沖動之下,她扎了顧深那輛騷紅色卡宴的車胎。
顧深就是和喬馨交往不過一個月,又甩了她的人。
對于顧深,祁安安略有耳聞,美籍華人,家世顯赫,沃頓商學院在讀,在費城華人圈里,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
祁安安趴在公寓樓窗口遠遠見過顧深一次,那是深秋的下午,滿樹金黃,夕暮胭紅。他一身亞麻色長風衣,悠閑地靠在身后火紅的卡宴上,強烈的色調對比,像是濃墨重彩的油畫。
他是在等喬馨。女孩子愛打扮,他等了半個小時,低頭玩著手機,偶爾抬頭望向樓上望一眼,沒有半分不耐。那時祁安安覺得或許顧深并沒有傳說中那般不堪。
那之后,沒過一周,喬馨就被分手了。
她一直想幫喬馨討公道,但苦于沒有合適的機會。扎車胎只是機緣巧合,那天她下課回家,一打眼便見到顧深的車停在路邊。
那團耀眼的紅,是火,將心潮燒得滾燙沸騰,再也平息不了了。
車胎很厚實,她那把隨身帶的水果刀,一下一下劃在車胎上,震得手腕發(fā)麻。她甩了甩手,正準備繼續(xù)時,身后倏然傳來一聲笑,輕輕的,促狹多過怒意。
祁安安蹲在地上,僵硬地回頭,便被顧深探尋含笑的目光網(wǎng)羅。他甩著手上的車鑰匙,居高臨下地看著祁安安:“你在做什么?”
其實,當場被捉住,說不心虛是假話。但祁安安有個優(yōu)點,心底再翻江倒海,情緒再澎湃,都不帶上臉半分。
她收起刀,慢吞吞站起來,看了一眼被她戳了一個大坑的車胎,才不徐不緩地說:“沒做什么,就想測試一下豪車的車胎和普通車的堅實度?!?/p>
“哦。”顧深挑起眉,饒有興致地盯著她,“那你有結論了嗎?”
祁安安用紙巾慢慢擦著沾上泥土的手,漫不經(jīng)心地說:“都差不多吧,沒什么特別的?!八鹧燮?,看著顧深:“其實車和人一樣,再奢華名貴也不過是表象而已。”
顧深扯了扯嘴角,祁安安話說得含蓄,可他還是聽懂了其中深意。
{2}
祁安安挺擔心喬馨的。
幼時看《小王子》后,祁安安就覺得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朵玫瑰。它同你的生命脈絡一起盛放,一起枯萎。她體會過,玫瑰被折是什么感覺,像是一碧如洗的天空,忽然陰云密布,狂風肆虐。甚至還來不及撐上傘,凄風斜雨就將那朵玫瑰打得枝零葉落。
所以自從喬馨失戀后,她就時時關注著喬馨的一舉一動。過了最初的魂不守舍,默默垂淚后,她漸漸好起來,正常吃飯,睡覺,上課,祁安安一顆七上八下的心,終于落地。
費城的冬天,來得迅且急,最后的秋風一夜卷盡落葉,鹽粒子似的細雪,從凌晨開始下,落了一天,街角巷弄像被白紗覆蓋。
祁安安從圖書館回到公寓,天已經(jīng)很晚了,雪依然沒停。喬馨不在家,她洗了個熱水澡后,在廚房給自己下面條時,門鈴響了。
她以為是喬馨回來了,趿拉著拖鞋去開門。顧深出現(xiàn)在門口,看到祁安安時,他挑了挑眉,旋即嘴角斜斜地上揚,是毫不掩飾地驚喜:“嘿,沒想到喬馨的室友是你???我找你好久了。”
祁安安下意識地想關門,被顧深橫擦進門的手擋住了。他隔著一條縫隙對她喊:“喂,別關門,我不是找你賠償?shù)?,喬馨在這里?!?/p>
這時,祁安安才發(fā)現(xiàn),醉成一灘爛泥的喬馨被顧深架在懷里,掩不住的酒味,像是被寒氣凝固在了鼻尖那一小塊空間,揮都揮不去。
門復又開啟,她目光下移,落在顧深纏在喬馨腰上的手臂上,屋里的燈光傾瀉,映得她眼底像蓄了一團迷霧。
“她怎么了?你灌她酒了?”
這個眼神,顧深很熟悉,上次她忽然對自己動手時,就是這樣的眼神。他有點發(fā)怵,忙解釋:“喬馨在酒吧喝醉了,差點被其他人撿走,我好心將她送回來,你就這個態(tài)度?”
將喬馨放到房間安置好,祁安安去廚房煮了姜湯出來,見顧深還大喇喇地坐在沙發(fā)上,隨手翻著一本雜志,眉心擰了起來:“你怎么還沒走?”
顧深抬頭看她,細暖燈光,將他眉目勾勒得深邃沉穩(wěn),一個略顯輕佻的挑眉,又將那點深沉粉碎。他答非所問:“原來你上次扎我車胎,是為喬馨報仇啊,我還以為……”
他沒再說下去,摸了摸右手肘,早就好了的擦傷,現(xiàn)在又像漫起了一點隱痛。祁安安看他動作,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想了想,她還是給顧深沖了一杯速溶咖啡。
顧深喝了一口,就嫌棄地皺眉:“喂,你這是什么咖啡,這么難喝?!?/p>
祁安安沒理顧深的挑釁,在他對面坐下,打量了他片刻,才說:“我叫祁安安,不叫喂。上次的事,是我沖動了,我向你道歉。今天也很感謝你送喬馨回來,但是顧少爺,我希望你以后離喬馨遠點,不要再去招惹她了。”
“你放心,我從沒有和前女友糾纏不清的習慣?!?/p>
顧深長得俊朗,尤其那雙斜長的丹鳳眼,微瞇帶笑時,特別勾人,像是一腔春意都暈在了眼角。這人很狡猾,同祁安安說話時,便一直用這樣的眼神盯著她。
祁安安已經(jīng)二十歲了,早不是不知世事的少女,那點絲絲縷縷的引誘,看得分明。她暗自好笑,這個男人果然不負他花花公子的盛名。
祁安安不懂虛與委蛇,看不慣一個人,話里自然也帶了冷意:“顧少爺,你真以為自己是行走的荷爾蒙啊,可惜,你這套對我沒用?!?/p>
{3}
第二天,喬馨醒酒后,頭還隱隱作痛。祁安安一面給她遞水和藥,一面讓她少喝點酒,半點沒有提起顧深。
對祁安安來說,忘記一個人的最好方式,便是讓有關那人的一切,徹底隔絕在生活之
外。她不提,可喬馨腦中還有殘留的痕跡。抱著水杯發(fā)了愣了許久后,仰頭看著祁安安:“昨天……是顧深送我回來的吧?!?/p>
祁安安:“……”
她很想否認??蛇€未開口,喬馨就自顧自地說:“我昨天就是跟著顧深去的酒吧,那個酒吧是他和他朋友合開的,他們還組了一個樂隊,有時他會上臺唱歌,以前他帶我去過一次,還為我唱歌。”
“我昨天特別特別想他,沒想到真的遇到了她,但他在唱歌給其他人聽。“喬馨停頓了片刻,面上浮起一點笑,帶著悵然,還有些許劫后余生的解脫,”我放棄了,他這樣的人,是不會為誰停留的。”
那天一番剖白后,喬馨真的一點點痊愈了。
但是祁安安卻遇到了點麻煩了。那晚祁安安說的話,可謂相當不客氣了。撩妹不成,惱羞成怒的顧深,扔下一句“祁安安,你給我等著”便憤怒地離開了。
這話,祁安安根本沒放進心里,她還記得第一次劃了顧深車胎被抓了正著后,她隱晦地嘲諷了一番顧深“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本性,沒想到顧深竟扯著嘴角,笑得非常開心。
祁安安暗唾這人肯定是中文不好,不懂中文語境的高深內涵時,顧深攔住她的去路,懶洋洋地說:“這位小姐,劃了我的車胎,你準備怎么賠?”
劃車胎真的是祁安安沖動之下的舉動,顧深這句話,讓她幡然清醒,頓生出了一點愧疚。可當顧深的眼神,如打量待價而沽的貨物似的,輕佻地從她身上掃過時,那點冒出頭的內疚,又消失得一干二凈。
祁安安四顧一番,寂靜的小道旁,沒人往來。她重新從口袋里摸出那把折疊水果刀,兀自在手里掂了掂,全然沒注意到顧深突變的臉色。
“What do you want to do??”
從開始就用中文同祁安安交流的顧深,盯著祁安安手上的缺了口的刀刃,竟冒出了一句英文。他想著如果眼前人真的對他動手,是不是真的打破不打女人的誓言,對她出手。
在顧深防備的視線下,祁安安將水果刀,扔進了路旁的下水道里。顧深聽到了一聲水花濺起的細響聲,在這比呼吸聲還微弱的動靜后,祁安安朝眉頭顧深揚起一個又天真又狡黠的笑。
“顧少爺,你看作案工具沒了,周圍也沒目擊證人,你空口白牙說我割了你的車,我可以告你誹謗喲?!?/p>
顧深完全沒想到祁安安會名目張膽的耍賴,氣得額頭青筋直跳,本不想和女孩子計較的,但現(xiàn)下不討個說法,真的難消憤怒。祁安安閃身要走時,顧深伸長手臂想抓住她。
后來,顧深回想了許多遍,都撲捉不到祁安安那利落的身手。
他還未來得及抓住她的肩膀,她便靈敏地一矮身,躲過了他的攻擊,旋即,一個擒拿手加過肩摔,便把比他高出不少的顧深,撂倒在地。
右手肘重重磕在地上,劇痛潮水般襲來。他痛呼一聲,半天沒爬起來,干脆仰躺在鋪滿深秋枯黃落葉的地上。祁安安見他一副茍延殘喘的死魚樣,想了想,還是俯下身,抬起他的手臂察看。確定只是破了皮,沒什么大礙后,才小聲嘀咕了一句“活該”。
顧深瞇著眼,看著她。那一瞬,黃昏大盛,玫瑰色的夕光,攜著窸窸窣窣的風聲,悄無聲息地爬滿了祁安安的身后的蔚藍天幕。
明明那么近的距離,因她逆著光,面目瞬息變得模糊不清,她起身離開時,一縷旖旎的光,擦著她眉骨滑過,最后落在了他心口的位置。
那刻,顧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父親顧遠山帶他去靶場練習射擊,他戴著隔音耳機,聽著子彈破風,然后“砰”的一聲,準確的射進靶心。
而現(xiàn)在,他又聽到了那個聲音,那縷光穿透了他的身體,引發(fā)陣陣悸動。
{4}
來年春天的時候,喬馨又戀愛了,是個金發(fā)碧眼的帥哥。
祁安安看著喬馨陷入愛河的模樣,笑看著嘆氣,覺得自己是杞人憂天了,忽然又覺得羨慕,羨慕喬馨超強的自愈能力,沒有人會一輩子活在悲傷中。
那時,她和顧深也奇跡般的在一起了。
喬馨知道這事時,反應激烈,倒不是因為自己的好朋友同自己的前男友在一起了,而是她知道顧深這樣的人,喜歡上一個人很容易,但要長情似乎很難。
她害怕,祁安安會重蹈她的覆轍,掉進顧深的坑里。后來,顧深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其實喬馨的擔心是多余的。
祁安安和顧深的故事,說起來頗具戲劇性。
在這之前,顧深放話,讓祁安安“給他等著”后,就果然實踐了誓言,像一塊橡皮糖似的,黏上了她。那一陣,祁安安到哪里,都能見到他陰魂不散的影子。
甚至一次賓大醫(yī)學院,邀請了費城兒童醫(yī)院的院長來開講座。講座開始不多久,祁安安就覺得身邊人一直在窸窸窣窣地走來走去,她不悅地回頭,就見方才坐在身旁的白人女孩,換成了顧深。
用腳趾想,祁安安也知道,以顧深招蜂引蝶的性格,必定是對那那女孩使用了“美男計”。
她蹙眉瞪著他,他做了一個“認真聽”的口型后,竟目不斜視地聽起課來,如果不是知道他的專業(yè)是金融,祁安安還真看不出他的“沉迷”只是假裝。
這年的雪,下得沒完沒了。隨著冬日越來越深,鹽粒子的細雪,變成了片片輕盈的鵝毛。聽完講座后,祁安安抱著書,走在積雪的磚紅路道上。沙沙的腳步聲,不止一雙,顧深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后。
祁安安終于忍不住了,回頭警告他:“顧深,你跟著我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闭f著,顧深就打了個噴嚏,“我說了我和你沒完呀?!?/p>
分明是挑釁的話,尾音卻拖得軟軟綿綿,像是撒嬌。雪粒子落了他滿頭滿身,他管也不管,就瞧著祁安安,笑得像只偷腥的貓。
祁安安怔了怔,擱下一句“別跟著我了,我看到你就心煩”,就飛快地離開了。顧深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晃眼的雪光里,笑容一點點消弭,他沒有再跟上去。
隨著期末臨近,祁安安去圖書館的頻率大幅度增加??磿慈肷窳?,時常閉館時才離開。沿著38街往公寓的方向走,一路冷清,人跡寥寥。
這夜雪終于停了,街角屋頂,兀自留著幾許殘雪。被街燈映照著,愈顯出這座古城的滄桑和寂寥。
靜謐的夜,讓祁安安想起了一些往事。仿佛還是一個冬天,她握住祁君的一只手,那手心是冰涼的,她用盡全力,都捂不熱。
那三個人圍上來的時候,祁安安并沒有發(fā)現(xiàn)。直到一個卷發(fā)白人攔住她去路,用美國俚語讓她將錢拿出來時,她才從那段回憶里掙脫出來。
祁安安并沒有多大的情緒波動,睨看了三個男人幾眼,用英語回道:“好的,我給你們?!毕乱幻耄褪强烊玳W電的一腳,兇悍地踢在了男人肚子上。
男人慘叫一聲,蹲在地上爬不起來,另外兩人被惹怒了,亮出雪亮的匕首,朝她逼近。祁安安上次扔了水果刀后,就沒再隨身帶防身器具。她縱然拳腳再厲害,但也不是兩個接近一米九,手拿武器壯漢的對手。那一刻,她有種錯覺,除非有奇跡,不然自己很可能會死在這里。
很久以后,祁安安想起那一刻身陷囹圄的危機,都隱隱覺得,是她的父親在庇佑她,不然為什么,顧深就從天而降了呢。
她甚至沒想到,在她眼里空有其表的顧深,并不是個繡花枕頭。他出手干凈利落,拳拳到肉,斂著眉沉著臉揍人時,和那個花花公子判若兩人。
{5}
警察很快來將癱在地上的三人帶走,做了筆錄出來,夜已經(jīng)很深了。路燈被濃重霧氣稀釋成毛絨絨一團,懸在半空,像一朵朵會發(fā)光的蒲公英。
“我一直想問你,你是和誰學的擒拿術?”
顧深一直對祁安安充滿了好奇,經(jīng)過這一夜的并肩作戰(zhàn),祁安安對他態(tài)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他立刻抓緊時機,想多了解她一些。
“小時候,我爸爸教我的?!逼畎舶膊幌攵嗾f,一語帶過。想了想,似乎是覺得自己太冷淡了,又禮尚往來地問了顧深幾個問題:“你的身手也不錯,是專業(yè)訓練過?”
“我從小練拳擊,如果不是要繼承我爸爸的事業(yè),我可能去當拳擊選手?!?/p>
祁安安吃驚:“那為什么上次被我輕而易舉地撂倒?”
顧少爺自小被人捧著哄著,還沒吃過這樣的虧,聽祁安安一提,沒忍住爆了句粗口,然后憤憤地說道:“誰知道一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孩子,會功夫啊,我那是疏忽大意了?!?/p>
顧深懊惱的模樣,逗得祁安安哆哆嗦嗦的笑。寒風穿街而過,吹在裸露的皮膚上。方才祁安安出了一身冷汗,此刻被風一吹,頓生涼意。忽然一件溫熱的外套,劈頭蓋腦地蒙在了她頭上。
視線被遮擋,嗅覺聽覺便變得異常靈敏,祁安安聞到那件衣服上有松木、薄荷混合的清涼香味。顧深的聲音,被風帶到了她的耳里。
“我們也算是共患難過了,能一笑泯恩仇了吧?!?/p>
他的嗓音,三分肅然,五分輕漫,與往日相似的無什區(qū)別,但細聽之下,有好像同往日不太相同。
“好。”
她輕輕回。喉嚨里像灌滿了風,嘶啞得不像自己發(fā)出來的,她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
自從和顧深成為朋友后,祁安安便隱約預感到了一些什么。像是無法掩飾的咳嗽聲,那揮之不去,無法隱藏的曖昧氣息,再兩人每一次相處中,似乎都更濃烈了一些。
春節(jié)她回國的時候,顧深每天一通的電話,從沒間斷過,兩人隨便說一些無聊話,就可以耗去大半天光陰。
習慣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更可怕的是安然讓自己沉溺于這種習慣。直到某一天,這個電話忽然沒有在固定的時間打過來,心間千頭萬緒的思慮,奔涌而過,最后在等待里,獨剩下心慌時,祁安安捂著額頭,覺得自己完了。
那通電話在半夜打過來,起初兩人都沒說話,隔山隔海的沉默,仿佛連時光都被拉長。
祁安安摁亮燈,看著自己映在墻上的影子,仿佛看到顧深坐在對面。
“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沒有,在看書。”祁安安也不算說謊,畢竟這樣,輾轉反側,始終沒有睡著。
“那就好?!?顧深輕輕舒了口氣。
這時,祁安安驀地撲捉到了一點不同的動靜,像廣播聲,她皺眉說:“你在哪里?”
“白云機場。”
祁安安沒想到,失聯(lián)一天的顧深,竟然是來廣州找她了。失眠一夜后,祁安安頂著兩個黑眼圈,去機場附近的酒店接顧深。
彼時,他站在酒店門口,低頭看手機。一身黑色大衣,灰色格紋圍巾隨意地繞著脖子上,長長尾巴垂下來,越發(fā)顯得他身高腿長。
這場景似乎看過。那時,他站在一片秋色里,好像也是這番模樣。只不過現(xiàn)在,時光已過半年,而他等的人,也換成了自己。
祁安安忽然覺得恍然,站在街對面,不敢再靠近一步,只怕是夢沒醒來。顧深看到了她,俊朗的臉上旋即綻出一個無法掩飾的笑,他叫了說一聲她的名字,大步朝她走了過來。
她甚至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他擁入了懷里。他的下顎埋在她肩窩,潮濕的熱氣拂過她的耳朵:“安安,我好想你啊?!?/p>
{6}
在一起這件事并沒有什么特別,特別之處,是要看和誰在一起。
過往顧深也算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情場老手??珊推畎舶舱剳賽酆?,卻笨拙得像個甫入情場的新手,在祁安安面前時常會覺得無措。
兩人穩(wěn)定交往的第四個月,祁安安終于同意去見顧深的朋友。顧深的朋友,大多都和他一樣是華人。會面地點是顧深出資酒吧的頂層,一間種滿姹紫嫣紅花朵的玻璃房里。
費城六月天的陽光,透過玻璃房照進來。顧深垂下目光,在暗香浮動里,望著祁安安,眸光亮得灼人。他牽著祁安安的手說:“這是祁安安,我的女朋友?!?/p>
顧深的狐朋狗友們,都驚得嘴都合不攏。一是,他過往戀愛無不短暫,從沒如此鄭重地帶到他們面前過,并且一臉繾綣深情的模樣。二是,祁安安真的半點沒有顧深喜歡的特質。
過去顧深交往的人,都是濃麗的長相。而祁安安,素淡得像清湯寡水的一碗素面,眉眼長得精致,卻不若顧深從前那些女伴勾人。
如果非要比喻,如若那些前任是湖,波光瀲滟,一顰一笑間,糅雜著惹人迷醉的水光。那祁安安就是奔向遠方的長河,帶著些許寂靜冷然,還有不依附的獨立和自由。
顧深這伙朋友一向玩得野,酒過三巡,有人喝多了,就開始口無遮攔。他打著酒嗝,敬祁安安時說:“小嫂子,阿深以前談戀愛從來沒有超過兩個月的,你可真厲害啊都四個月了,我先干了,預祝你們戀情超過半年?!?/p>
聽到這話,顧深面上須臾像開了染坊,一會兒紅,一會兒青,眸光落在祁安安波瀾不驚的臉上,旋即絕望的閉上眼,恨不得痛扁一頓始作俑者。
另一個朋友,看出了點端倪,上來打圓場:“小嫂子,你別生氣,那些都是酒話,當不得真?!?/p>
祁安安微笑得很標準:“我不生氣,誰沒點往事?!?/p>
顧深無力地捂臉,默默在心里加了個“才怪”。
回程的路上,祁安安坐在副駕駛,一語不發(fā)。雖然將顧深過去混亂的情史歸結為往事,但祁安安并沒有想象中豁達,喜歡一個人,介懷是難免的。
“安安,我錯了?!鳖櫳畹氖峙蔬^來,緊緊握住祁安安的,她的指尖有點涼,像是一截暖不化的冰。
“你哪里錯了?”
“在遇見你之前,我不該談戀愛的。”
這話由一個23歲的男人說出口,便顯得孩子氣。
祁安安心情好了一些,輕輕笑了:“說什么傻話啊,誰也不能預知未來?!?/p>
顧深心底的不安和忐忑,并沒有為此好轉。他停頓了片刻,將車靠邊停下,目光脈脈地望著祁安安,“安安,雖然我從前荒唐,但是我從來沒有一刻,像愛你這么愛過其他人,我想和你在永遠在一起,說句矯情的話,除了這輩子,下輩子還有下下輩子我都還想和你在一起。”
其實,祁安安想過很多種同顧深分開的可能,可能是喬馨說的,他并不長情,很快愛上其他人,可能是兩人觀念不和,漸行漸遠。
千千萬萬能想到的理由,但祁安安唯獨沒有想過會是這種方式。
兩人交往的第十個月,顧深同祁安安求婚,她同意了,他欣喜若狂,抱著她,眼淚差點落下來。
祁安安的父母,來了費城,同顧家父母見面,商量婚禮細節(jié)。
后來很多時候,祁安安都在想。如果一開始就同顧深保持距離多好,即便是按捺不住,相愛了,也不要答應他的求婚也是好的。
早點回頭就好了,早點放手就好了,早點不愛就好了,至少,她和顧深,不會走到窮途末路。
{7}
顧深只知道,兩家父母的見面,鬧得并不愉快。
祁母流著淚,離開時,整個人精神狀態(tài)都不太正常。他本想送她回去,卻被顧遠山叫了回去,他抽著煙,問起了祁安安的家庭狀況。
顧深很驚異,他一直記得他父親沒有門戶之見,說只要是他喜歡的人,他就絕不干涉。此刻,竟然在見了祁安安父母后,竟然這么反常。
早在獨自跑去廣州時,顧深就見過祁家父母 ,那時他察覺到了,祁安安的父親,半點不像會腳祁安安擒拿格斗術的人。他更像是一個商人。他說出心中所想,祁安安猶豫了一會兒,將往事全盤托出。
祁安安現(xiàn)在的父親,只是她的繼父,她的親生父親是個緝毒警察,在她七歲那年就因公殉職后,同毒販惡戰(zhàn)后,被一槍打中額心,犧牲在了邊境線交界的原始森林里。后來幾年,為了避免被毒販報復,她跟著媽媽四處躲藏,再后來她媽媽遇到了現(xiàn)在的繼父,生活才安定下來。
顧深說完這些,發(fā)現(xiàn)顧遠山晃了晃,半晌才說:“她親生父親叫什么名字?”
“祁君,君是正人君子的君。”
當初祁安安就是這么同顧深介紹自己父親的名字的,她的聲音,帶著驕傲,帶著傷心,還帶著痛苦。
聽到這個名字,顧遠山死死咬著過濾頭,半晌才說:“你們不可能在一起。”
祁安安和顧深分了手。
她離開了費城,走的時候,誰也沒有告訴。喬馨只在一天醒來后,發(fā)現(xiàn)祁安安桌上,留了一張紙條給她。
她拿著那張紙條,愣愣地站在空蕩蕩的窗前。費城又下雪了,碎米似的雪粒,鋪天蓋地地落,洶涌的勢頭,仿佛要將這座古城深深埋葬。
后來,喬馨完成學業(yè)回國,她的白人男朋友,也跟著來了中國。關于祁安安,關于顧深,關于他們的愛與恨,合與分,都成了一段遙遠的往事。
又隔了三年,喬馨和那個白人男朋友因為種種原因還是分手了,接下來是一場又一場的相親,她覺得生活如一潭死水,了無生趣。
那時,她突然想起了祁安安留給她的紙條,上面寫的是:還是沒和顧深走到最后,但是我并不后悔。浩蕩如人生,也有結束那一天,更何況是在萬丈紅塵里,微渺的愛情。喬馨姐,再見了。愿你最后能為自己而活得坦蕩無畏。
坦蕩無畏說來簡單,做起來卻是最難。人生在世,總有心懷戚戚的時刻,也有懦弱膽小的瞬間。祁安安最后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留下這句話的 。喬馨忽然很想知道。
祁安安從前的手機早已停用,喬馨發(fā)了郵件給她。三天后,她收到了回信。
喬馨去了廣州,是祁媽媽來接的她。
這日春光瀲滟,她在墓園深處見到了祁安安的墓碑。她依然是二十出頭的模樣,笑時,眉目間豎著幾條深深的褶皺。像是在克制隱忍,即便快樂,也有所保留。
祁媽媽老了許多,看著逝去的女兒的照片。滿面痛苦,枯井一樣的雙眼,卻流不出半滴淚。她說:“我一直覺得這些都是夢境,不然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機緣巧合的事?!?/p>
在祁媽媽的講訴下,喬馨知道了關于祁安安和顧深的后半段故事。
那年,遠隔重洋的兩家人,聚在一起討論婚禮細節(jié)那天,祁媽媽發(fā)現(xiàn)了自己未來的親家,竟然是十幾年前殺害自己丈夫,逃到國外的毒販。
那之后,祁安安選擇了和顧深分手了。
半年后,祁君祭日,顧深回國拜祭,和祁安安再次見面?;爻搪飞?,兩人同坐一車,發(fā)生了車禍。
那該是半年來,他們刻意疏遠后,最近的一刻。
祁安安當場死亡,顧深昏迷不醒,被顧遠山接回了費城。
{8}
喬馨不相信事情就這么簡單結束了,她想知道,那條回程的路途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馬不停蹄地飛去了費城。
在顧家管家的口中,喬鑫了解到顧深早已跟他的父親鬧翻,而原因竟是因為這一場太過巧合的車禍。
顧深本來是應該按著他父親顧遠山的安排,坐著顧家的車回到國外的,可他卻鬼使神差的坐上了祁安安的車。外人不知道原因,顧深卻是有意為之,他本以為他父親會顧忌著他不敢下手,可是臨近死亡的那一刻,他才知道父親心中最重要的只是自己。
循著管家給的地址,喬鑫找到了顧深的住所,隱藏在縱闔交錯的居民房之間。
坐在床上的男人抬起頭,看向她,那張在印象中帶著痞氣的臉,被歲月洗練成了沉郁的模樣,他看著喬馨,微微露出點笑模樣,然后說:“ 是喬馨啊!
喬馨愣住了,半晌才不確定地確認問道:“你的腿?”
“嗯,一次意外?!鳖櫳铧c頭,看了看,“比起安安,我要幸運多了!”
喬馨本以為他不會再想提起這段往事,卻不想他說得如此輕松。
她啞口無言,而顧深將頭轉向窗外,彼時黃昏正濃,玫瑰色煙霞鋪滿半壁天。顧深看著看著,忽然微微笑了起來,細長的丹鳳眼畔生出條條細紋,像是展開的鳳羽,反襯得那雙眼更多了些許風流的味道。
“很多年前,我就是在這樣的一個黃昏里,遇到安安的,那時的她吶……”顧深嘆息著,沒再說下去,眼底卻是藏不住的溫柔。
那一刻,喬馨覺得再說下去也沒意義了。顧深這樣忘卻了往事,似乎……也挺好的。
喬馨離開顧深的住所時,顧深因為傷病無法送她到門口。
喬馨走到巷口,才想起來顧深沒有輪椅也沒有傭人是怎么照顧自己的起居生活的。一回頭,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轉過巷角。
她看著那個熟悉的背影走近,擦肩而過的那一刻,喬馨像是對自己喃喃一般。
“這么多年了!你還是喜歡不辭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