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歡喜
◎圖/九尾
1
林溪再一次見到陸淮安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年后了。
老爺子的壽辰將近,林溪打算送一套景德瓷的茶具,卻一直沒有時間去江西,于是在好友的大力舉薦下,她走進了陸淮安的店里。
瓷器店隱藏在一條冷冷清清的青石巷中,古樸的城墻從漆紅的木門兩邊延展開來,走進去,兩排黃梨花木打造的架子上乘放著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瓷器,橘黃色的燈光輕輕柔柔地泄下來,像是籠罩著一個經(jīng)年久月的夢。
以至于林溪看見柜臺后那張熟悉的臉時,第一反應(yīng)是掐了自己一把。
說實話,林溪從沒有想過,有生之年她居然還會遇見陸淮安。
不過十年的時間,也夠久了。不管是重新喜歡上一個人,還是忘記一個人,都夠了。
林溪笑著打了一聲招呼。
隔著三四米的距離,柜臺后的陸淮安微微抬起了頭,卻復(fù)又低了回去,好像沒有認出她來,只是不咸不淡地問了一句:“要些什么?”
沒有拉著對方一起回憶過去的念頭,林溪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出自己的要求后就轉(zhuǎn)過身,假裝認真地欣賞著木架上的瓷器。
一件瓷器的煉成,需要煉泥,拉坯,刻花,施釉,燒窯,彩繪等9個步驟,在1000度左右的高溫下,原本顏色暗淡、貌不驚人的半成品就像鳳凰涅槃一樣,綻放出絢麗奪目的光彩。而她和陸淮安的之間的感情,就像是一件沒來得及完工的半成品。
林溪的目光又暗淡下去。
陸淮安已經(jīng)走到了她身邊,指著一處木架說道:“這里有三套茶具,青花瓷,玲瓏瓷?!边€有白瓷。
朦朧的燈影下,他的手細膩光滑,似乎還泛著瑩白的光暈。
“你要哪一種?”
“青花瓷,”林溪說,仿佛強調(diào)般再說了一遍,“我要青花瓷?!?/p>
仿佛有一盆冰水從頭頂傾瀉而下,陸淮安準備拿下那套白瓷茶具的手微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他看向林溪,表情變得狼狽起來,原本的自若像是一個被戳破的氣球,一下子消散地?zé)o影無蹤。他輕聲說道:“我記得你以前喜歡白瓷的?!?/p>
鼻子一酸,林溪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落了出來。
2
好友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林溪對白皮膚始終有一種變態(tài)的癡迷。每次在街上看見皮膚很白的男生時,林溪都會停下來,認真地看一會兒。
直到有一天她在林溪大一軍訓(xùn)的照片里看見了站在她旁邊、皮膚宛若白瓷的陸淮安。
林溪第一眼見到陸淮安的時候,就想到了《碩人》中“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钡拿鑼?。盡管那時候,陸淮安整個人都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在大熱天卻長衣長褲,還戴著一頂黑色的棒球帽,只露出一小張白皙的臉。
后來,林溪聽說,陸淮安患有日光性皮炎,要盡量避免曬到太陽,因此軍訓(xùn)陸淮安也沒有參加,只在拍照的時候出現(xiàn)了一會兒。
林溪對美人的喜好只停留在“遠觀”,而不敢“褻玩”。她第一次與陸淮安產(chǎn)生交集,已經(jīng)是三個月后的事情了。
那天的陸淮安和平時的樣子很不一樣,裸露的手臂和臉上遍布著一塊一塊可怖的紅斑,路過的行人都有些奇怪地看著他,他卻好像一無所知。林溪有些擔(dān)憂地看著他晃晃悠悠地在路上挪著步子,沒來得及考慮,下一秒陸淮安就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地上。
林溪隱約猜到這些癥狀都是因為在太陽下曝曬太久,卻不知道一向防護措施都做得很好的陸淮安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意外,她看著他陰沉的臉色,不敢去問。
林溪扶著陸淮安艱難地走到了醫(yī)務(wù)室,醫(yī)生開了兩盒抗阻安藥和一盒阿司匹林,對患者的不以為意頗有些惱怒。
陸淮安早就醒了,卻一句話都沒說,他那個倔強清冷的性子林溪從認識他的第一天就看出了些許端倪的。
似乎是因為林溪見到了他最不堪的一面,陸淮安在面對她時有一些羞惱,卻也意外地與她開始熟悉起來。雖說陸淮安對林溪的態(tài)度與別人不同,但也僅限于在路上遇見時打個招呼,時間久了之后,才有了更近一步的交集。
也是隔了很久林溪才知道,那天陸淮安的失態(tài)是因為他的母親出軌了,而且還是小三上位。
林溪見過陸淮安的母親,不得不說,陸淮安完美地繼承了他母親的好樣貌。那是一個在冗雜的家務(wù)中依然溫婉美麗的婦人,那種在歲月中沉淀的恬靜,讓人看著她心情就會奇異地平靜下來。
能讓這樣的人拋家棄子的,到底是什么東西呢?
母親正式與家里撕破臉皮搬出去的那天,陸淮安不管不顧地從家里跑了出來。人愈加成熟,就越明白,有些事情我們拼盡全力也無法改變,所以只能拼命地發(fā)泄,用盡全力地奔跑,將那些不快活全部傾倒出來。
林溪可以想象到,街坊鄰里的唾沫星子都能把陸淮安淹死。那樣一個安靜卻驕傲的少年,純白的人生卻從此染上了洗不掉的污點,可他明明一點錯都沒有。
陸淮安提起這件事時,語氣平平淡淡的,像是在說著別人的事情,他看著林溪皺得緊緊的眉頭,甚至還笑了起來,轉(zhuǎn)過來安慰她:“我都不在乎了,你難過什么?”
當(dāng)然是心疼你啊,不過林溪不敢這么說。
3
陸淮安就像一只白鳥,在林溪的天空中,慢慢地飛行,靜靜地扇動著翅膀,卻帶起了一陣颶風(fēng),席卷了她的整個青春。
林溪在學(xué)校官網(wǎng)上看見陸淮安被通報批評的文件時,才知道他和室友打架了,結(jié)果是那個人鼻梁骨破裂,而陸淮安毫發(fā)無傷。
一個原因是陸淮安毫無預(yù)示的發(fā)難,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陸淮安,其實從小就練習(xí)散打。至于練習(xí)散打的原因,林溪想到他的病,一切就解釋得通了。
后來林溪從別人口中得知,事件的起因是陸淮安申請的國外的大學(xué)給他寄來了錄取的信件,卻因為他當(dāng)時不在宿舍而被室友藏了起來,半個月后陸淮安打電話咨詢時卻已經(jīng)過了回復(fù)的最后期限。
到此為止,陸淮安都沒有生氣,直到那個人惱羞成怒地罵出帶臟字的連及父母的字眼時,陸淮安終于狠狠地一拳揮了上去。
他不是容易沖動的人,只是有些時候,暴力總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
對于那天發(fā)生的所有事情,陸淮安始終念念不忘的卻是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們坐在湖邊的長椅上,林溪看著他認真地出了神,仿佛夢囈般嘟囔著:“陸淮安,你的皮膚白得就像景德鎮(zhèn)的瓷器,以后開一家瓷器店也不錯啊?!彼圆挥萌饬魧W(xué)也可以吧?
“那到時候我生意不好怎么辦?”他順著她的話說下去。他喜歡看著她規(guī)劃人生時把他也納入進去,明明應(yīng)該是他承擔(dān)更多,她卻總是一副保護者的角色。
“我肯定每天都會來光顧啊?!?/p>
那句信誓旦旦的承諾還在耳邊,那個做出承諾的人早就流落到了別的天涯。
誓言這種東西,何其殘忍,它是讓聽的人銘記在心,而不是讓說的人念念不忘的。
打架的事情并沒有掀起太多的波瀾,很快就從大家的視野中淡去了,陸淮安打算過出國留學(xué)的事情卻成了一根扎在林溪心里的刺,讓她只要一想到就難受于自己的毫不知情。也是,有什么必要告訴她呢?依他的性子,在臨走之前與她好好道個別就算是一種眷戀了吧。
想到這里,林溪笑得有些苦澀。
不過在那次事件之后,出國的事情再也沒有在兩人之間提起過,它好像成為了兩人之間頗有默契并且閉口不談的秘密。林溪知道,那會成為一個愈來愈大的口子,最終變成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鴻溝,可是她到底放不下兩人目前的寧靜。
哪怕只是虛飾。
直到那個名叫夏綠的女生的到來。
愛情中最殘忍的事,是你千般萬般對一個人好了那么多年,付出了那么多年,等待了那么多年,以為木已成舟,水到渠成,卻被陌生人用一個眼神,一個笑容,輕輕松松奪去他所有的視線。
陸淮安與家里鬧翻之后,陸父就斷了他所有的經(jīng)濟來源,為了養(yǎng)活自己,陸淮安找了幾份兼職,為了拿到學(xué)校獎學(xué)金,他更是費了許多心思。
所以在校級的詩朗誦比賽上,夏綠成為了那個人,然后林溪滿盤皆輸。
比賽的時候,林溪也坐在舞臺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陸淮安的表演。那天他穿了一件民國時期的灰色長袍,戴著細邊金絲眼鏡,念著一首徐志摩的詩。
“走著走著,就散了,回憶都淡了;看著看著,就累了,星光也暗了;聽著聽著,就醒了,開始埋怨了;回頭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突然我亂了?!?/p>
林溪聽著底下女生議論的聲音,聽著她們說著“儒雅”,“有氣質(zhì)”這些詞,突然明白過來,陸淮安從來都不是砂礫,只不過他的舞臺是夜晚而已。
4
陸淮安不喜歡徐志摩,他看不慣他在幾個女人之間的輾轉(zhuǎn)多情。他想,若是他的話,該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用很長的時間去愛上一個人,再用一輩子的時間去了解她。
只是有些時候,人不得不做出妥協(xié),就好像,雖然他不喜歡徐志摩,但是如果朗誦徐志摩的詩比賽就更有勝算的話,他不介意裝扮地更像他。但是感情從來不在妥協(xié)之列。
所以在那個女生捧著花跑到他面前,對他說喜歡他時,他覺得場面有些滑稽,甚至想當(dāng)面質(zhì)問她,她喜歡的到底是他陸淮安本人,還是喜歡他在舞臺上裝扮出來的樣子呢?
最終,他也只是禮貌地笑了笑。
陸淮安收到一個月前投放到某公眾號的簡歷的面試回復(fù)時,才發(fā)現(xiàn)這個公眾號的工作室就在學(xué)校里面,他懷著些許疑惑到達目的地時,卻看見之前那個獻花的女生在等著他。
“陸淮安,你就是陸淮安?”女生笑瞇瞇的,顯然很滿意如此奇妙的緣分,“我是南竹公眾號的總編夏綠,你今天的面試官?!?/p>
后來陸淮安才知道,夏綠的團隊從大一開始就建立了“南竹”,到大三時已經(jīng)成為了學(xué)校官微之下最有影響力的公眾號,當(dāng)初陸淮安就是奔著薪酬不錯才投簡歷的,畢竟他需要錢,經(jīng)濟基礎(chǔ)才能決定上層建筑。
陸淮安成功地通過了面試,成為了一名小編輯,每天要學(xué)習(xí)的東西都很多。他喜歡與文字打交道,所以雖然每天都很疲倦,但依然樂在其中。
在此之前,林溪很少看見陸淮安如此明媚的笑容,他更像一朵在陰冷的墻角里默默生長的花,默默地汲取營養(yǎng),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他現(xiàn)在正熱烈地開放。
這一切,大概都是因為那個人吧。
可是只要陸淮安還需要她,她就不會從他身邊走開。林溪以為自己能夠做到的。
5
由于工作上的必需,陸淮安和夏綠之間的交流多了起來,而陸淮安在半年內(nèi),憑借著犀利的文風(fēng)和敏銳的洞察力,在編輯內(nèi)部站穩(wěn)了腳跟。但是陸淮安與林溪之間的交集卻越來越少。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總是有很多理由的。一方毫不在意,一方早有預(yù)謀。
學(xué)期初的開學(xué)典禮上,夏綠作為“南竹”的總編輯接受了學(xué)校頒布的榮譽證明,她站在舞臺中央講了很多,可是林溪只記得,她在說著“我要感謝我的全體編輯”時與站在一邊的陸淮安相視一笑的場景。
郎才女貌,金童玉女。閃亮得扎眼。
夏綠從臺上下來后,就帶著一眾人馬堂而皇之地溜了。一群人吵吵鬧鬧地出了校門,進了一家燒烤店,酒足興起之際,夏綠把手搭在了陸淮安肩上,真真假假地表了白。
沒有人起哄,因為陸淮安在她的手搭上的那一瞬間,就輕輕地把她拿了下來。
“夏綠,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p>
天花板上的舊式風(fēng)扇還在吱吱呀呀地轉(zhuǎn)著,夏綠往椅子的后背一靠,語氣有些惆悵,又有些無奈:“陸淮安,為什么在晚上你仍然要帶著帽子?”
“沒有必要為誰摘下?!币驗橐呀?jīng)有人看見了他最真實的樣子,走到了他內(nèi)心最柔軟的深處。
“陸淮安,你還真是殘忍吶?!毕木G撥了撥遮擋住眼簾的頭發(fā),漫不經(jīng)心地帶走一抹濕意,“只是那個必要的人剛才已經(jīng)走了?!?/p>
陸淮安騰地一下從椅子邊站了起來:“你故意的?”
“陸淮安,你連自己喜歡的人都抓不住,憑什么讓我手下留情?”
6
林溪最終拿回家的,還是那套青花瓷的茶具,老爺子很喜歡,當(dāng)即就泡了一盞碧螺春,翠綠的葉子徐徐舒展,上下翻飛。
恰如她此刻那顆浮浮沉沉的心。
林溪止不住地去想,這些年陸淮安到底經(jīng)歷了些什么,而他又為什么會來找她。
大學(xué)那兩年里,林溪看著陸淮安一點一點地在人群之中發(fā)出光來,那種感覺,就好像別人終于看見和肯定了你珍惜寶貝的價值,卻又不滿于他們變得貪婪的目光,若是再自私一點地說,林溪寧可只有她一個人看見陸淮安的好。
可是不能,陸淮安是她生命中的白鳥,她想看見的,就是他自由自在地飛翔,哪怕不在她那一小片天空。
拿到常春藤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時,林溪的心情有些無奈,又有些心酸,命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不變的還是離別。只要能站到和他一樣的高度,陸淮安就會看見她了吧,看見她的喜怒哀樂,看見她隱藏許久的喜歡。
她掙扎了許久,最終還是選擇了一個看起來頗為灑脫的離別,她拍下舞臺上依舊耀眼的他,然后頭也不回地踏上了飛往美國的飛機。
可是林溪不能否認的是,這些年她從來沒有忘記過陸淮安,而陸淮安也不會知道,能和他并肩站立是這么些年獨自在異鄉(xiāng)打拼的林溪堅持下去的勇氣。
在美國留學(xué)的第二年,林溪又遇見了夏綠,而彼時,陸淮安已經(jīng)從南竹辭職了。
顯然,夏綠對于在美國再次見到她也很驚訝,許是來自同一個國度增加了些許親切,又或者是因為時間沖淡了那些糾葛,夏綠很高興地走過來摟住她的肩,笑得明媚燦爛:“我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還是一點兒都沒變呢。語氣有點驕橫,但是并不惹人厭煩。
“挺好的,你呢?”林溪撫著齊耳短發(fā),笑得溫暖而優(yōu)雅。
“老樣子。”
聊起陸淮安的時候,夏綠的語氣懶洋洋的,當(dāng)年的慶功宴上,陸淮安和她不歡而散,這是她唯一做得不怎么漂亮的事情,就是她明明已經(jīng)知道林溪的去意卻始終沒有告訴他而已。
她再怎么自信,也不可能去給情敵制造機會。只是當(dāng)陸淮安毫不猶豫地就懷疑她時,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輸?shù)煤軕K。
又或許,從一開始就沒有勝算。
“這是我的新男朋友,很帥吧?!毕木G把站在旁邊的一個金發(fā)碧眼的男人拉了過來,介紹他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林溪忍不住笑了起來。
夏綠臨走前遞給了林溪一張小紙條,讓林溪等她走了之后再打開來看??赐甑牧窒獙⒓垪l緊緊地攥在手里,眼眶酸酸的,有大哭一場的沖動。
“你再不回去,陸淮安就是別人的了?!奔垪l的背面,還附著陸淮安自己的公眾號的名字:白鳥。
7
“一只白色的鳥兒舒展地飛入畫面,翅膀一張一收一張一收也沒有一點兒聲音,從天的這邊飛向天的那邊,那鳥兒飛得灑脫,優(yōu)美而真切,飛得無拘無束毫不夸張?!?/p>
林溪知道陸淮安喜歡史鐵生,是因為在某天上課時,她在他的草稿紙上看見了他隨手寫下的這段話,但是自從陸媽媽出軌的事件發(fā)生之后,陸淮安就不喜歡了,因為這段話在母親那本《務(wù)虛筆記》里看見了被特意標了出來。
這段話出自書中女教師O的夢境,O第三次去畫家的畫室看他作畫之后,就愛上了畫家,然后和丈夫離婚了。
陸淮安很難不去想,他的母親特意劃出這段話是不是頗有深意。難道要讓他相信,母親與那個有家室的男人之間才是真愛嗎?
就和當(dāng)初的陸淮安一樣,林溪也忍不住猜測,他的公眾號叫“白鳥”又有什么特別的含義。但是她在美國的時候,想清楚了一件事,她和陸淮安之間,就算沒有夏綠,也會有夏紅,夏藍等人的出現(xiàn),只要她不相信自己,只要陸淮安沒有說出口,她就不會相信那段似乎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感情。
夏綠走的那天晚上,她關(guān)注了白鳥,看完了陸淮安自創(chuàng)立公眾號以來所有的文章,看著他議論時事,針砭時弊,看著他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然而她也只敢默默地看著文章,而不敢在底下評論一個字。
晚上關(guān)了燈,林溪把頭埋在枕頭里,拼命地抑下那股回國去找他的念頭。
四年的學(xué)業(yè)一結(jié)束,林溪就回了國,拒絕了導(dǎo)師提供的優(yōu)渥工作,她懷著一顆激動的人心,踏上了故土。
這一次就勇敢一點吧,林溪,把那些無用的矜持和多余的矯情都拋掉。
可是陸淮安并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林溪找到白鳥工作室時,陸淮安已經(jīng)辭去了總編輯的職務(wù),沒過兩年,白鳥就停止更新了。他離開了,像她當(dāng)初一樣,從此杳無音訊。
8
等待,無望的等待.
林溪不知道陸淮安還會不會回來,或者他回來時身邊是否會站著一個或溫婉或美艷的女人。
時間長了,那份執(zhí)念好像慢慢地消失了,但是周圍的好友都知道,林溪這些年既沒有相親,也沒有接受其他人的追求。
第三年的時候,林溪在美國的追求者西蒙來到了中國。
西蒙第一次向林溪表白被拒絕的時候,就知道了陸淮安的存在,之后他就學(xué)乖了,只要不說出來,林溪就沒有拒絕他的機會和理由,這樣他就能繼續(xù)以朋友的身份待在她身邊。
回國以后,林溪本以為她與西蒙之間不會再有交集的時候,某一天早晨她打開門,看見在門外不知道等了多久,風(fēng)塵仆仆一臉倦容眼睛卻亮得發(fā)光的西蒙時,感動的同時又忍不住在心底嘆息了一聲。
西蒙在中國的這三年里,林溪或暗示或明示,讓他不要再等她了。但是西蒙總是有那么多輕易被看穿或不容被看穿的理由和借口,實在找不到像樣的理由的時候,西蒙一句理直氣壯的“你不是也在等著一個人回來嗎?”就把林溪所有的話都堵了回去。
陸淮安走進西蒙開的花店時,西蒙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原因無他,西蒙是在林溪的電腦壁紙上看見那張照片的。
舞臺上的陸淮安,一席深色西裝,站得筆直,在鎂光燈的照耀下淡定有禮地微笑著,燈光在他背后打出柔和的光暈,使他看起來就像下凡的天神。
以至于西蒙很容易就看出,拍出這張照片的林溪對那個男人到底抱著多深多重的心思。
他妒忌地不得了,所以當(dāng)陸淮安走進店里的時候,西蒙只是瞟了他一眼就扭開了頭,也不去問他究竟是如何找到他的花店的。
從他知道林溪與陸淮安重逢的那天,他便知道,若是陸淮安還喜歡林溪,他便遲早會找到自己這里來。若是連一直堂而皇之在林溪身邊晃蕩的自己都不能發(fā)現(xiàn),那陸淮安也沒有資格說愛林溪了,他沒有想到的只是,陸淮安會來得這么快。
“我見過你,”陸淮安說,“我真羨慕你,因為我缺席了她十年的生命?!?/p>
9
林溪一聲不響地離開之后,陸淮安才察覺他到底哪里做錯了。以前他以為有些話就算他不說,她也會明白的。后來他才知道,有些話必須得說出來,哪怕她知道。
陸淮安整理自己的東西時,才發(fā)現(xiàn)林溪離開的預(yù)示有多明顯,才發(fā)現(xiàn)在這段感情中他有多被動,他甚至不認識她的任何室友,任何朋友。
她是希望他留下她的吧,可是當(dāng)時的陸淮安,連這點關(guān)注都沒有放在她身上。
陸淮安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才從林溪的某個室友那里得知她去了美國的某個常春藤大學(xué)。美國的常春藤大學(xué)新舊加起來一共有33所,陸淮安找了整整一年,最后在羅徹斯特大學(xué)風(fēng)景優(yōu)美的林蔭道上偶遇了林溪。
記憶中那是秋天,陸淮安之所以記得那么清楚,是因為當(dāng)時他站在離林溪五百米的地方,遙遙地看著一個人高馬大的外國男生表情溫柔地摘去落在她頭頂?shù)慕瘘S色的落葉。
那一瞬間陸淮安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他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性打趴那個男生。
也許他和林溪只是好朋友,也許他在追求林溪,也許……他完全可以沖上去問個清楚,但是他突然不想知道了,這一年來幾乎是不眠不休的找尋,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激情與愛,而那個看起來再溫馨不過的場景,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一瞬間很長很長,長到讓陸淮安以為他已經(jīng)不愛林溪了。
他狼狽不堪地回了國,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公眾號,然后下意識地取名“白鳥”時才發(fā)現(xiàn),一段感情不是那么容易就放下的,它只是像一塊石頭,在水中慢慢地下沉,下沉,最終沉到湖底深處,被泥沙和水草覆蓋。
那是陸淮安認識林溪的第二年,陸母過世了,子宮癌。
陸父常年在外奔波,對此毫不知情,陸淮安身為人子,竟然也不知道,陪伴陸母度過生命中最后一段歲月的,是那個姓張的男人,而更荒謬的是,這些事情,父子二人最終也是在那個男人口中得知的。
后來陸淮安才知道,母親與那個男人本是一對戀人,后來由于種種原因分開,再次相遇時,母親早已為人妻,為人母。也沒有什么小三上位,不過是那位前妻一張嘴生出的事端。
如果不是死亡迫近,母親大概永遠都不會跨出那一步吧。陸淮安突然就明白過來,原來愛情真的能夠跨越生活的瑣碎,而不為時光的打磨褪去光彩,他也終于愿意叫那個男人一聲“張叔”。
母親下葬的那天,一只白鳥撲棱棱地落在了那片綠草地上,林溪看著他紅透的眼眶,捏了捏他的手掌,對他說:“陸淮安,我聽說,人死了之后,就會變成一只白鳥,當(dāng)它思念自己的親人時就會回來看看?!?/p>
他以為自己不怪母親的,畢竟母親從家里搬出去后他一次也沒有去看過她,可是他還是自私的,他無法接受自己始終被蒙在鼓里,和母親最終放棄他而選擇了那個男人的事實。
手被另一只手緊緊握著,恍惚間,他感覺到母親巨大而溫暖的羽翼輕輕籠住了他,潔白無瑕的羽毛在空氣中微微震顫著,為他遮去了像是淚水一樣的雨絲。
陸淮安醒過來的時候,林溪正坐在他的床邊,安靜地翻著那本《務(wù)虛筆記》,雨霧已經(jīng)散去,澄澈的陽光從窗戶外灑進來,桌子上的玻璃瓶里,插著一根漂亮的白色羽毛。
他起身,輕輕地抱住了她。
林溪離開的最初幾年,陸淮安很缺錢,他做起自己的公眾號的一個初衷就是賺錢,另一個初衷就是讓林溪能夠看見他,可是他卻始終沒有等到她的回復(fù)。
所以待掙夠了資金后,他就毫不猶豫地辭職了,在南京租了個小房子,開起了一家規(guī)模不大的瓷器店。他總覺得林溪還會回來,就算不是為了他。他終于等到她了,可是她已經(jīng)不喜歡白瓷了。
10
西蒙來到中國第三年零一個月的時候,他離開了,林溪和陸淮安都去了機場送他,臨行前,他看著林溪,語氣賤兮兮地問道:“林,我可以親你一下嗎,算是踐行吻?!?/p>
“不行?!彪m然陸淮安不是斤斤計較的人,但在這種有關(guān)情人的事情上他從不妥協(xié)。
“我可是你們的紅娘誒?!蔽髅蓤?zhí)著地看向林溪。
林溪瞟了一眼陸淮安,笑了出來,還是走過去在西蒙臉上蜻蜓點水地觸了一下。
那天在花店,與西蒙有約的林溪早早到了,走到門口時卻看見陸淮安在店里,一時間猶豫了一會兒,就沒有走進去,然后就聽見了陸淮安說到他去美國找她的事情。西蒙早就看到了倚在門邊的她,卻一直沒有打斷陸淮安的話,陸淮安轉(zhuǎn)過身,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泣不成聲的她。
她一直梗在心里無法釋懷的事情,原來只是她的不信任,只可惜他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么多年,浪費了這么多年。
幸運的是,那只白鳥,最終還是飛到了林溪的那片天空里,落了腳,筑了窩。
清明掃墓的時候,陸淮安把那根羽毛放在了母親的墓碑前,看見那根羽毛的林溪驚訝之余,眼眶又熱了起來:“你還留著它???”
“當(dāng)然,那是你留下的唯一的信物?!彼J真地看著她,“只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找到了屬于我的那只白鳥?!?/p>
“叮咚”一聲,林溪不知道,她關(guān)注的那個已經(jīng)幾年沒有動靜的公眾號更新了一條推送:《白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