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輝躍
我老家在靳江河上游。記憶中,河堤的草地上鋪滿了地木耳、草菇;河岸有層出不窮的野花野草野果,以及發(fā)出奇異香味的高高的野芙蓉樹,各種蜂蝶在花間飛舞。年少的我嚼著“烏泡子”(樹莓),嚼著桑椹子,嚼著“冷飯坨”(土茯苓),嚼著雞把子草(翻白草),口里汁水橫流;帶飯的搪瓷缸里裝著我撿的地木耳,手里高舉著幾枝芙蓉花;我的頭上戴著四季編成的花環(huán);我的書包里還夾著我的小秘密:一只蝴蝶、一只蜻蜓,或一只蚱蜢的標本。我的嘴里哼著父親每天清早的開嗓歌:“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
靳江河的發(fā)源地在我們寧鄉(xiāng)市麻山的白鶴山寨子沖,全長八十八公里,在長沙岳麓區(qū)的柏家洲村附近匯入湘江。它名字的由來,說來讓人難堪。世人皆知屈原的愛國情懷,對那個陷害忠臣的小人——同為楚大夫的靳尚,恨之入骨。很不幸,這條河就因流經(jīng)靳尚墓前得名。
河流自有河流的生命,河流的法則。清澈見底的河水中每天都有節(jié)目表演:鯉魚打挺,泥魚吊水,還有腳魚(甲魚)躺在河底圓滾滾的各色卵石中吹著成串的泡泡?!澳灸酃拧保ㄗ恿晡俏r虎)像個小強盜,一動不動臥在石縫中,嚇唬過路的“花妹子”( 鳑鲏)。河中有兩種蝦。一種是米蝦公,很小,比米粒大不了多少,永遠也長不大。用撮箕一撮,隨便都可捉一箕。另一種是大蝦公,喜歡舞著刀叉在河底稱王稱霸。齊白石畫的就是這種蝦,估計還是靳江河的蝦。因為齊白石是湘潭人,靳江河在寧鄉(xiāng)道林燒湯河地段進入湘潭界。
在“馬家軍”創(chuàng)造神話的那個年代,靳江河沿岸、河中心,不管白天黑夜都有打腳魚、摸腳魚的隊伍前赴后繼。腳魚從不值一分錢的下腳貨,價格一路飆升。當升到五百元一斤時,我再沒在河中見過吹泡泡的腳魚了。順帶的,那些收腳魚殼、烏龜殼、雞肚子皮的人也從此消逝。
還有一些無影無蹤的。
據(jù)說靳江河中有個妖怪,名字叫“水猴子精”,夏天的晚上會跑到河堤上歇涼。它會拖到河中洗澡的人,特別是小孩的腳,拖了就吸人血。1993年6月的一天,我騎自行車送外婆回去。途中祖孫倆口渴難耐,我和外婆便到河邊去捧水喝,水中赫然趴著一只有四只腳,渾身圓滾滾,長著兩撇胡須的怪物:“水猴子精”!我們嚇得半死,外婆的小腿整整抽了半天筋。多年以后,我才搞清這個妖怪的學名:“水獺”。
奶奶以往喜歡和我們講動物的故事。她把“四不象”“麒麟”“紅毛野人”和 獐子、黃腳蟲(黃鼠狼)、老虎都歸屬到動物一類。每一個地名都對應著一個物種,她說對門那個“老虎沖”是真有老虎出沒的,她還聽過老虎叫咧。我還真不確定她講的那些到底是真的動物還是傳說中的怪物。但父親所說“懶王蛇”(穿山甲)卻是確有其事。他說在他小時,在我們后山的墳地里,他曾看見過“懶王蛇”。他說那個渾身長鱗的家伙極懶,想要吃東西時,便張開嘴流著涎痰“汪——汪”低叫,成群的白蟻就像聽了催眠曲似的,排著隊自發(fā)鉆到它嘴里去。
還有一種叫“四腳蛇”的,實際并不是蛇,而是一種大蜥蜴。往往我們在田間小道上正走著,一條全身碧綠,肉滾滾的四腳蛇就沖過來了。剛開始很害怕,父親告訴我們不用怕,四腳蛇不咬人。我有次踩住了一條四腳蛇的尾巴,它扭著屁股送了一條又粗又長的尾巴給我。我拎著那條斷尾到處炫耀,直到它變成一根細繩。
說到蛇還是要起雞皮坨的,那時的蛇可真多。走路時可能碰到“扇頭風”(眼鏡蛇),“白際蛇”(銀環(huán)蛇),甚至還有“五步蛇”;去菜園尋菜有“拿(讀ne)蛇子”(一種大拇指大,麻灰色的毒蛇,不知學名);爬樹會有“竹葉青”;到河里去洗腳會有“水蛇子”;吃飯時說不定茅屋頂上還會掉下一條“火鏈斑”(頸槽蛇);就是睡覺也不清凈。父親八十年代在道林水管站工作時,一條黑蛇(烏梢蛇,無毒)與他共床共枕半年有余,直到那條蛇在他枕頭底下生下一窠蛇崽他才發(fā)覺。最多的蛇還是“菜花蛇”(王錦蛇),這種蛇是屋場蛇,幾乎每家每戶都住著一條,專門吃老鼠的,無毒,長得很漂亮。八十年代,我曾在石家灣一中的屋檐上見過一條巨蟒似的大蛇,有整個屋檐長,足有五米以上。我想那應該也是一條菜花蛇。
地方上蛇那么多,被蛇咬的也不少。一般草藥敷上去,少則三五天,多則半月會好,也有被咬身亡的。但總的來說,蛇毒不過人。蛇不管如何毒,最后都淪為人的盤中餐。
我們小時還常玩“麻鷹抓小雞”的游戲,卻不知這“麻鷹”到底是什么玩意,只知是人人喊打的一個壞蛋。有一種與“麻鷹”一道歸為“壞鳥”的鳥,一到夜里就發(fā)出赫人的叫聲,本地稱“毛骨頭”(貓頭鷹)。村民們很不喜歡,說它一叫就肯定不是好事。對那種不孝順父母的,村里人就會罵其是 “毛骨頭變的畜牲”。就是說,貓頭鷹長大后會吃掉父母。
貓頭鷹是否會吃其父母我沒見過,但人吃貓頭鷹卻聽說過數(shù)次。早年,我家鄰居八爺就經(jīng)常到后山去張網(wǎng)抓貓頭鷹,先是自己吃,后來賣錢。據(jù)他描述,那是一種比麻雀不會大多少的小貓頭鷹,后腦殼上還長著一對眼睛,總共有四只眼睛!這種有四只眼睛的小貓頭鷹無疑是“領鵂鹠”。
八爺說他還抓到過一次“猴面鷹”(草鸮),翅膀張開有小半個人高,長著一張極似猴子的臉,很兇,把他的手還抓傷了。有人出價兩百,買了回去治頭痛。當那個頭痛的人再要請八爺去抓第二只時,八爺果斷拒絕了。因為——他的頭也開始痛了。
有一種很喜慶的鳥,我們本地人稱“長鴉鵲”(喜鵲)。當年我們放學后,或是上學前,只要看到長鴉鵲站在我家那棵大山棗樹上唱歌,我們就很高興?!傍f鵲子叫,有客來”,并非是我們有多喜歡客人。而是,有客來,家里一定會買肉吃。
大約在九十年代初,我們就再沒見著喜鵲了。大概的原因,當時山上遍種經(jīng)濟作物,以花生居多。喜鵲喜歡挖花生種子吃,村民用農(nóng)藥拌種子,喜鵲便中毒而亡。
田頭時常有驚喜?!岸《?!懂!”董雞總是隱在田中的某處,一遍又一遍地說著“懂”,儼然稻田世界里最聽話的學生。“禾雞子”(紅腳苦惡鳥)的長腿可真會跑,很少有人能抓到它。有次國哥逮著兩只禾雞子的半大鳥,用一個籠子裝著,擺在我家地坪供我們欣賞。我自作主張用自家的一只母雞換了那兩只禾雞子。晚上母親收工回來,咦,怎么少了一只母雞?一頓審問,我如實交代。最后,我哭哭啼啼,提著禾雞子又去換了那只母雞回來。
天空一樣不寂寞。秋去春來,一隊隊大雁排隊飛過。我們站在田野上,仰頭望天,齊聲高喊:“飛人字,飛一字;飛一字,飛人字?!倍笱愫孟褚材苈牰覀兊恼Z言,按照我們的指令改變著它們的隊形。我從來不知它們從何而來,也不知它們要飛往何處去。
它們飛過我的童年,又飛過我的少年。遺憾的是,當我再抬頭望天時,天空卻再也沒有它們飛行的軌跡。而我,甚至還沒來得及搞清它們到底是何種大雁。
它們,還會再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