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晶晶
專家簡介:
吳征鎰,1916年6月出生于江西九江,江蘇揚州人。我國著名的具有國際聲譽的植物學家,植物區(qū)系研究的權威學者。曾任中國科學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研究員、所長。先后擔任云南省科學技術委員會副主任、全國人大代表、中國科學院昆明分院院長、中國科學院主席團成員、中國科學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名譽所長等職。2013年6月20日,這位有著“植物電腦”之稱的老人作別人世,享年97歲。
“樸學恥居王后,虛名愧在盧前。
一生愛好是天然。
淡云邀月夜,細雨釀花天。
向晚驅車無處!終期運甓何年?
夢回雞唱漫俄延。
三星當戶牖,一雁警愁眠。”
這是吳征鎰院士在寫給五哥吳征鎧信中的一首自作詩,一句“一生愛好是天然”讓人頗感唏噓。2013年6月20日,這位有著“植物電腦”之稱的老人在97歲的年紀作別人世,他對于華夏大地山川植物的記憶和情感,留在了文章里、論文中,以及每一種他觀察研究過的植物里。
“原本山川,極命草木?!眳钦麈剷鴮懙陌藗€大字仍然靜靜守候在他為之奮斗了大半個世紀的中科院昆明植物所里,靜靜守候著后輩們。很多人曾經(jīng)問過他這八個字的意思,他也總是一遍又一遍地以此闡釋著身為一名植物學家的責任與擔當。
事實上這八個字的作者、西漢時著名辭賦家枚乘在寫作《七發(fā)》時并沒有要闡述植物學工作的意思,但卻偶發(fā)性地為植物學者們的志向作出了極佳的解釋。
宋人秦觀在《韓愈論》中解說“托詞之文”時,也曾引用過這八個字,他說:“原本山川,極命草木,比物屬事,駭耳目,變心意,此托詞之文,如屈原、宋玉之作是也?!?/p>
與屈、宋二人不同,吳征鎰的身份并非文學家;但身為一名植物學家,他又與二人一樣,游歷山川、極命草木,用科學的語言描述記錄著自己所鐘愛的自然。那些得到過吳征鎰先生溫柔注視的植物們,無一例外地蘊藏著他的人生故事和繾綣深情。
在很多采訪中,吳征鎰都提到,自己對于植物的興趣萌發(fā)于故鄉(xiāng)的“蕪園”。相較于一般用來形容孩童時代的形容詞“金色”,“灰色”對于吳征鎰的童年來說更為恰當,而蕪園則給他灰色的童年鑲上一個綠色的邊框。
吳征鎰1916年出生在一個舊官僚家庭里,祖父吳筠孫當時在江西九江做潯陽道尹,衙門里的一株蕙蘭盛開,祖父抱著小孫子在盛開的蕙蘭邊拍了一張照片,笑得頗為開心。年底祖父因腦溢血去世,大家族里也接連有人去世,在祖母眼里,吳征鎰變成了這一切的起源,將他看作花妖臨世,不得喜愛。
回到揚州,幾易居所之后,6歲的吳征鎰搬進了祖上傳下來的大宅子,一住就是十幾年。這座大房子正是如今修繕一新的“吳道臺宅第”,位列晚清江南三大民宅之一。大門斜對面就是童年吳征鎰的“天堂”——蕪園,不能輕易出門的他總是趁著母親和老媽媽不注意,溜到“大院子”里去玩耍。
晚年回憶這段童年時,吳征鎰形容當時的自己是孤獨的,因為這份孤獨,他只能從田野自然中尋找樂趣;若是非要追尋與植物結緣的原因,那或許應該感激幼時的這份孤獨。
蕪園進門右拐,便是一片一畝見方的孟宗竹林。春雨一下,吳征鎰就忙不迭地往竹林里跑,蹲在里面一待就是半天,看剛露尖頭的春筍撲簌簌地抽節(jié)到和自己一樣高,四五歲的他實在是驚奇得很。
竹林之外,對于識字前的吳征鎰來說,園子的另一個吸引力是可以吃到不少美味。春天幫老媽媽們掐“黃黃仔”,實際上就是苜蓿嫩芽,回來炒著吃,比豌豆苗更嫩;嫩筍煮豌豆,當作茶食來吃,吃不完的筍還可以曬干,消食效果一流……還有能捉來玩兒的各種鳴蟲,金鈴子、紡織娘、蛐蛐兒,捉來放進盒子養(yǎng)在床頭,也成了玩伴。
6歲開始識字之后,吳征鎰能去蕪園玩兒的時間只有午飯后和下午的點心時間。再大一點兒能讀懂文言文之后,他便開始往父親的小書房里跑,首先開始閱讀的便是和植物相關的書。憑借著1919年商務版的《植物名實圖考》和牧野富太郎的《日本植物圖鑒》,吳征鎰看圖認識了蕪園里各種野生和栽培的花草樹木,“溜園子”又有了新的樂趣。
盡管記憶里的童年并不是金色,但蕪園里的吳征鎰卻如那片孟宗竹林般迅速地拔節(jié)生長。13歲前他便熟記四書,《神州國光集》《三國志》《水滸》《紅樓夢》之類的閑書也看了不少,平日也讀詩寫字,完成了最初的知識積累。更重要的是,蕪園幫助他體味到了植物世界的樂趣,盡管當時的他并不知
吳征鎰從事植物科學研究70余年,在植物分類、植物系統(tǒng)、植物區(qū)系地理、植物資源、生態(tài)系統(tǒng)與生態(tài)可持續(xù)發(fā)展,以及生物多樣性保育等領域研究取得一批自主創(chuàng)新的重大成果,發(fā)表了140多篇各類論文,主編《中國經(jīng)濟植物志》《新華本草綱要》《中國植被》《中國植物志》(1987—2004)、《西藏植物志》《云南植物志》,編撰出版《中國自然地理——植物地理(上)》《中國被子植物科屬綜論》《種子植物分布區(qū)類型及其起源和分化》《中國被子植物區(qū)系地理》等20余部學術專著。發(fā)表和參與發(fā)表的植物分類類群達1766個,是中國植物學家發(fā)現(xiàn)和命名植物種類最多的一位。
1983年 任美國植物學會終身外籍會員
1985年 任瑞典植物地理學會終身會員
1987年 任蘇聯(lián)植物學會外籍會員
1995年 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進步獎
1996年 香港求是基金杰出科技成就團體獎
1999年 COSMOS獎
2001年 云南省科學技術突出貢獻獎
2003年 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成就獎
2007年 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
2011年 國際永久編號為175718的小行星被命名為“吳征鎰星”曉,和植物之間的緣分會延續(xù)終生。
2002年8月,揚州中學百年校慶前夕,抱恙住院的吳征鎰在醫(yī)院接待了前來拜訪的母校后輩們。他還親自從昆明植物園挑選了一棵金冠柏贈送母校。金冠柏樹冠呈卵圓形,小且有香氣,常綠針葉樹種,有醒目的金黃色的葉子。之所以挑選金冠柏作為慶祝母校百年的禮物,吳征鎰也有特別的考慮:一是金冠柏樹種珍稀;二是提倡中國人看重的松柏精神;三是贊譽母校百年樹人。這株金冠柏被種植在揚州中學的樹人堂前,當年一米不到的小樹,現(xiàn)在已經(jīng)超過一層樓的高度。
生在九江,長在揚州。吳征鎰對于揚州的感情無須贅言,而母校揚州中學,正是青少年時代的他開啟植物學家夢想的地方。
1931年,15歲的吳征鎰從江都縣中跳考到揚州中學22級普通科,和五哥吳征鎧一起就讀于這所全國名校。當時的揚州中學校長周厚樞頗有建樹,揚州中學的數(shù)理化師資雄厚,文史地的老師也很齊全。遇到了好的生物老師,對于興趣萌發(fā)之初的吳征鎰來說,更是難能可貴。
記憶力出眾的吳征鎰始終記得初中一年級生物老師的名字——唐壽,在課堂教學之外,唐老師經(jīng)常帶著學生進行野外觀察。揚州附近的平山堂、禪智寺、東鄉(xiāng)、西鄉(xiāng)、北鄉(xiāng)無不留下他們的蹤跡,采集植物、制作標本,而后進行解剖畫圖。之前完全靠自學的吳征鎰可謂如魚得水,有了唐老師的指導,他的專業(yè)知識進步迅速,對于植物學的興趣也愈發(fā)濃厚,經(jīng)常把周末和假日花在觀察植物上面。如果說童年時代的吳征鎰是被動孤獨,中學時代的他則算是主動選擇孤獨——相較周末成群結隊出去玩,他寧肯和幾個志趣相投的同學走上十幾里路去采集標本。
《二十四孝》中有這樣一個故事,三國時江夏人孟宗,少年亡父,母子倆相依為命。孟宗讀書勤懇,極為孝順。一天老母病重,想吃竹筍煮羹,但當時正是冬天,無處尋筍。孟宗在竹林里抱竹痛哭,直至冰雪消融、草木轉青,竹筍也長了出來。孟母吃了竹筍,病愈。后有詩頌曰:淚滴朔風寒,蕭蕭竹數(shù)竿;須臾冬筍出,天意招平安。其實,“孟宗竹”是我國南方盛產的毛竹。
到了高中時,吳征鎰采集的標本已經(jīng)有兩百多件,自己參考著《植物名實圖考》和《日本植物圖鑒》做鑒定還不夠,后來還在二哥吳征鑒的幫助下請金陵大學植物學助教來幫助審定。高中生物老師唐耀很快注意到了吳征鎰在植物學上的積累,專門幫他舉辦了植物標本展覽會,二哥看了展覽后表揚他能吃苦,將來必有大出息,這些肯定都讓吳征鎰大受鼓舞。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只跟隨唐耀讀書一年,吳征鎰卻十分感激恩師的賞識。新中國成立后吳征鎰了解到恩師因受“反右運動”打擊、受到不公平待遇而才華無處施展的情況后,力邀其到昆明植物所工作,配備助手和實驗室,再續(xù)師生緣分。
“風入寒松聲自古,水歸滄海意皆深?!北M享耳聽松風之樂的同時,處于亂世的吳征鎰也在揚州中學萌發(fā)了愛國情感。當時的他并不明白政治到底為何物,不是國民黨,也沒有加入進步組織,只是被喚起了一股正義感。“九一八”事變時,剛滿16歲的吳征鎰和兩位好友下鄉(xiāng)宣傳反對內戰(zhàn)、一致抗日,寫作一首古風《救亡歌》發(fā)表在校刊雜志《文藝》上,發(fā)出了“各盡其天職,莫為袖手人”的呼喊。這次經(jīng)歷也成為他后來參加反饑餓、反內戰(zhàn)等運動的思想來源和基礎。
松柏堅貞,遺世獨立。性格愈發(fā)獨立的吳征鎰在報考大學時,并沒有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就讀“數(shù)理化”或者立志成為工程師,而是決心將童年稚趣變?yōu)榻裆鞠颉A⒅緢罂记迦A大學生物系的他,位列全榜第13名,順利步入清華園。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多數(shù)人都很熟悉曹植《七步詩》中的最后兩句。開頭的“煮豆持作羹,漉豉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則鮮少有人注意。吳征鎰曾在一篇文章中從植物學家的角度分析這首詩,非常有意思,特別是開頭四句,實際上是羅列出了4個有著相關用途的同一物:豆、豆萁、豆豉和豆汁。“煮豆燃豆萁,漉豉以為汁”,寥寥10字便幾乎可以把豆的用途說盡了。從成詩年代推算,豆豉和豆汁甚至要遠早于后來變成“開門七件事”的第五件——醬油。
說到做學問,吳征鎰的風格正如他條分縷析地剖析這首古詩一樣,刨根究底而又不乏趣味。他主持編寫的《中國植物志》,猶如植物學版的“七步詩”,用最精簡的語言和結構,總結梳理了中國維管束植物系統(tǒng)分類,堪稱經(jīng)典。
中國植物分類學的奠基人、云南農林植物研究所創(chuàng)建者胡先骕先生,早在1934年中國植物學會第二屆會議上就曾倡導過要編纂《中國植物志》。吳征鎰在清華就讀時期的恩師、植物學教授吳韞珍也一心想實現(xiàn)西方植物學的中國化,將搞清楚中國的植物分類并培養(yǎng)出一批人才來完成這項工作定為自己的終生理想。吳征鎰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吳征鎰的畢業(yè)論文是華北莎草科薹屬,翻山越嶺地野外調查、標本采集只是第一步,吳韞珍要求他將每一種的苞片、囊果按照同樣比例畫成精細的鑒別特征圖,每種都要詳細考證定名。嚴苛地訓練之下,青年吳征鎰練出了一身硬功夫。
后來吳征鎰在清華生物系擔任助教,1942年吳韞珍病逝后,他繼承恩師遺愿,從事植物分類學的教學與研究,之后的10年時間里,做成30000余張植物卡片,依據(jù)國際著名標本室的模式標本照片,詳盡記錄了植物的采集人、采集地、地理分布、主要文獻、生長環(huán)境等,對后來各類植物志的編纂極具參考價值。
1950年8月,中國科學院在全國植物分類學工作會議上提出了編纂《中國植物志》的任務。1958年正式啟動《中國植物志》的編研工作,次年10月編委會成立,吳征鎰任編委之一。初期主要擔任《中國種子植物科屬檢索表》的組織編撰工作,編撰了唇形科、虎耳草科、蓼科和爵床科等科的檢索表。
“文化大革命”期間,《中國植物志》的編研也未能幸免于難,一度中斷。到1973年,中科院生物學部在廣州召開“三志”(《中國植物志》《中國動物志》《中國孢子植物志》)會議時,最初挑大梁的一批生物分類學家有的年邁體衰,有的已經(jīng)仙逝。補充優(yōu)秀的中青年力量進入編委會,成為重啟“三志”編纂工作的首要任務。
47歲的吳征鎰在此次會議上被任命為副主編,他和其他專家一道,帶領昆明植物所的科研力量承擔了《中國植物志》唇形科的編研工作,1977年正式出版《中國植物志》第65卷第2分冊和第66卷(即唇形科)。
編志工作順利恢復,但很快便再次面臨人才短缺、經(jīng)費不足的問題,未出版的圖書因沒有出版經(jīng)費而積壓、奮斗在一線的老同志面臨退休……這些問題讓已經(jīng)接替《中國植物志》主編職位的吳征鎰倍感焦灼。1991年2月,他和另外“兩志”的主編朱弘復、曾呈奎一道,在中科院院刊《科學家論壇》上發(fā)表聯(lián)名呼吁,提出了增加經(jīng)費、放寬退休年齡、補充青年研究隊伍這三項建議,受到了國家有關領導部門的高度重視,國家科委、國家基金委、中國科學院聯(lián)合對“三志”給予了支持,編纂工作得以穩(wěn)步推進。
擔任主編的17年時間里,吳征鎰對于每一卷冊都會花費大量的時間,到標本室對照標本進行審閱,對一些大科、難科(唇形科、天南星科、罌粟科、秋海棠科等)的編審更是親力親為,他還專門組織了協(xié)作小組對禾本科的竹類進行攻關。在他的任期內,完成了全套著作三分之二以上卷冊的編研任務。
歷經(jīng)45年的漫長征程,凝聚著四代學者心血的《中國植物志》終于在2004年完成80卷126冊的編纂任務,共記載中國植物3萬余種,附有9000多幅圖版,是世界上卷冊最多的植物志之一。2009年,《中國植物志》榮獲國家自然科學獎一等獎,作為集大成的見證者,吳征鎰感慨:既感如釋重負,又有欣慰之幸。
1975年在西藏海拔5000米的希夏邦馬峰考察
《西藏植物志》《云南植物志》《新華本草綱要》《中國經(jīng)濟植物志》《中國植物志》《中國植被》《云南植被》《中國自然地理·植物地理》……這一系列著作的問世,不單是吳征鎰取得的豐碩成果,更是中國植物界的一座座里程碑。江南蕪園里蹲看春筍拔地的少年,成長為中國最權威的植物學大家。資料統(tǒng)計,截至2005年,由吳征鎰定名和參與定名的植物分類群達1758個,是中國植物學家中發(fā)現(xiàn)和命名植物最多的一位,以他為代表的三代中國植物學家改變了中國植物主要由國外學者命名的歷史。
筆耕不輟的吳征鎰晚年也從未離開心愛的植物。從1998~2008年的10年時間里,他推掉一切行政事務,完成了430多萬字的學術專著,提出的東亞植物區(qū)作為一個獨立植物區(qū)的觀點,為世界植物分區(qū)系統(tǒng)做出了重大貢獻。甚至在2006年,已過米壽之年的吳征鎰,毅然接下了《中華大典·生物學典》主編職務。后來視力不濟無法親眼審稿,抱憾之余,他還是堅持聽審,過耳不忘的記憶力,讓周圍人無不備感欽佩。
2008年1月,92歲的吳征鎰坐在輪椅上,從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胡錦濤手中接過了“2007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的證書。完全沒有想到會獲得中國科技界最高獎項的吳征鎰接受采訪時說,自己的工作只是盡了一個植物學家、一個中國公民應盡的責任——“我沒有辜負國家和民族,為中國人在世界植物史上占據(jù)一席之地”。
1984年在貴州梵凈山考察
細數(shù)吳征鎰的一生,可以發(fā)現(xiàn)他與許多中國當代名家大師都有交往:郭沫若是吳征鎰的婚禮證婚人,竺可楨在他青年階段給予了很多幫助,和梅貽琦校長“過招兒”索薪,跟隨朱自清上國文課、與朱夫人一起唱戲,在聞一多的帶隊下從長沙步行到昆明……
得益于過人的記憶力,以及植物學研究的訓練,吳征鎰對于和恩師朋友們交往細節(jié)的記憶都十分清晰,字字句句都感懷著前輩們留給自己的寶貴財富。君子之交或許平淡如水,但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情卻可以啖水若甘飲。
和日本植物學家北村四郎的故事正是這其中的一個代表。身為日本當代植物學奠基人之一的北村四郎,對于菊科植物的研究頗有建樹,從20世紀30年代讀到他的論文開始,吳征鎰便對他敬佩三分。從1979年吳征鎰第一次訪日算起,吳征鎰和北村四郎這對忘年交從相識到相知,足足超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
20世紀80年代初,吳征鎰第一次訪問日本京都時,北村四郎已退休,但仍筆耕不輟。雖然接待吳征鎰的任務由學生們承擔,北村四郎仍然親自背著老式的標本夾和采集箱趕到吳征鎰的住處,親自陪他一起去京都北山采集。視力已經(jīng)出現(xiàn)退化的吳征鎰走起山路來已經(jīng)不如年輕時矯健,加上平腳板,受苦不少,甚至在山道上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再觀身邊長自己整10歲的北村四郎,卻是健步如飛。幼時已經(jīng)熟讀《日本植物圖鑒》的吳征鎰,這趟出門仍然見到了許多自己未知的種屬,對于日本植物的興趣愈發(fā)濃厚。更遑論北村老當益壯、孜孜以求的學術精神,甚至古文造詣都讓國學基礎深厚的吳征鎰深感佩服。
此次登山正是玉蟬花盛開之際,參觀神社時,吳征鎰心生感慨:水邊的溪蓀的確要比屋瓦上的鳶尾漂亮的多。
三次拜訪北村家的吳征鎰對于其簡樸以及同自然和諧相生的生活也多生感慨。屋子雖小,卻是曲徑通幽。其實吳征鎰本人的居所又何嘗不是如此,雖然不種一花一木,卻是藏盡了花木們的秘密。
1999年,83歲的吳征鎰獲得日本COSMOS大獎。在授獎詞中,COSMOS組委會除了高度肯定吳征鎰在植物學上的貢獻之外,更是著重指出了他在闡釋植物與其生長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上所作出的努力,特別是對人口迅速增長的情況下如何保持植被、保護與食物需求之間的平衡提出了許多科學建議,評價吳征鎰為中國保護生物學研究的奠基人之一。
在獲獎感言中,吳征鎰回顧了在植物研究上的心路歷程,更結合自己在全球多個國家和大洲考察的經(jīng)歷談到,天然森林與生物多樣性正在急劇減少——“我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人類無法離開其他生物而獨自存在”。
領取大獎后,吳征鎰特別挑選了一個有著不少外來品種鮮花的花籃拜訪北村四郎。北村90歲以后擱筆,也不再參加學術活動,吳征鎰80歲時邀請北村參加一次帶有紀念性質的國際學術討論會,北村也未能成行昆明,這讓吳征鎰略感遺憾。再見故人,言少情深。北村很喜歡吳征鎰帶來的花籃,從書架底層抽出幾大本厚厚的相冊,找出若干張兩人合影,回憶過往。
“我見他精神很好,耳聰目明,也就寬心告別,老夫婦并送我到門口。卻想不到這竟然是我們最后一次會晤,是我們的訣別,哀哉!”
不知今日,京都西山神社水邊的玉蟬花,開成了何種模樣。
佛曲、古琴、昆曲和京戲——在吳征鎰看來,是除了做學問之外,對自己人生影響最大的東西。究其原因,與他青年時期抱著“以出世精神行入世行業(yè)”“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人生觀息息相關。
事實上,他接觸音樂戲曲的時間要比科學早。6歲時,母親在他梳頭時就會在旁邊教他認字,認完字就教唱歌。吳征鎰的父輩三弟兄后來全都閑居在家,且都是戲迷,家里存的精選唱片就有上百張,“生、旦、凈、末、丑”各派俱全。從8歲進家塾到高中畢業(yè),1924~1933年將近10年間,耳濡目染的戲曲音樂教育啟蒙下,戲曲音樂成了吳征鎰陪伴終身的第一業(yè)余愛好。無論是深處困境,還是身患痛疾,吳征鎰的耳邊總有戲曲相陪,在他自己看來,這對于自己安定情緒、健康長壽、怡養(yǎng)性情方面都大有裨益。
這之中吳征鎰尤愛昆曲。父親訓練有素的“小堂音”的歌聲,童年吳征鎰就覺得特別好聽,有味道。父親帶回來的唱片他也是覺得文雅好聽,對昆曲的喜愛一發(fā)而不可收。后來他則慢慢定下了昆曲中偏向“闊口”角色的愛好,相較小時候單純覺得“好聽”,成年以后的吳征鎰覺得昆曲的很多聲腔或慷慨激昂,或悲壯蒼涼,能夠抒發(fā)自己對經(jīng)歷世道的感情。
在清華讀書的前兩年,雖然身在理學院生物系,吳征鎰仍不忘學習昆曲。1931年俞平伯定居清華,組織“谷音社”,朱自清夫人陳竹隱、汪健君、韜光地等都在其中,加上中文系學生多達30人。而生性靦腆的吳征鎰,雖然已在中學時期拍過和聽會不下30出昆曲,卻始終沒有正式加入,而是以旁聽的身份參加。當時還靠五哥津貼生活的吳征鎰不太舍得看戲,卻也看了楊小樓、孟小冬、程硯秋和梅蘭芳等。雖然看梅蘭芳的《鳳還巢》只看見了頭頂,還是“算看了”。
吳征鎰一直收藏著自己的戲單,無論時局多么混亂,都保存著這些珍貴的記憶。只可惜大學四年的積累,連同中學時所拍的將近30出昆曲簡譜,和這期間積累的實驗報告、作業(yè)、衣物、書籍一道,在日寇占領清華后被一掃而空。
輾轉昆明,無法安家立業(yè),能夠一解愁思的,唯有昆曲。后來西南聯(lián)大重組曲社,吳征鎰和陳竹隱、朱德熙、汪曾祺等一起活動多次。此時,大家都已知道吳征鎰會唱昆曲了。1941年陶光第離開昆明,送吳征鎰一副對聯(lián):“為有才華翻蘊藉,每從樸實見風流”,這副對聯(lián)后來一直掛在吳征鎰的書房里。除了知音相識之外,這副對聯(lián)的另外一個珍貴之處是——陶光第所蓋圓印乃是聞一多先生親刻贈送。當時聞一多在昆明幫人刻石糊口,見吳征鎰和陶光第均無錢無石,就從粗圓藤杖上鋸下兩端,刻了兩枚印章送給二人。陶光第的那枚無處可尋,吳征鎰自己的“白兼”丟失,只有這副對聯(lián)上的圓印聊以慰藉了。
2000年,吳征鎰在上海拜見老友、文藝評論家王元化,借機邀請上海的昆曲票友舉行了一次活動,所有人都激揚放唱,吳征鎰自己也是開懷唱了一曲《長生殿·彈詞》,唱得盡情盡興,而這也是他最后一次放唱昆曲。
可敬、可親、可愛,這是吳征鎰作為一名植物學泰斗留給世人的印象。他一生將志趣和應用相結合,為中國植物學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他終生以“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為奮斗目標,用自己的生命為華夏大地上生長的植物抒寫了他們的故事。篤信今日,他已經(jīng)分身于“征鎰麻”“吳征鎰星”中,于故土下托根給養(yǎng),溫柔守候著這個星球。
[1] 吳征鎰述,呂春朝記錄整理.吳征鎰自傳 [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4.
[2] 吳征鎰. 百兼雜感隨憶 [M].北京:科學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