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爽
(中國礦業(yè)大學 (北京)文法學院,北京 100083)
積極推進核電建設、推動核電出口,對我國能源安全、經濟發(fā)展及環(huán)境保護具有深遠意義,也是提升中國國際影響力與競爭力的重要舉措。但近些年,涉核鄰避危機卻成為核能行業(yè)發(fā)展的阻力。究其根源,導致矛盾激化、事態(tài)升級、沖突爆發(fā)之核心,是人們對核電技術存疑、對核電管理擔憂、對核安全信心不足的負面心態(tài)。20世紀90年代,西方學者就已指出 “鄰避問題化解中,經濟性補償和社會心理性補償之間存在互動關系”[1],可見防控鄰避不僅依賴于技術保障與經濟手段,同時也必須曉民以理、安民之心,從 “心理”層面與公眾實現深度和解。鑒于此,本研究引入心理學中的 “心理資本”概念,將心理資本開發(fā)與核電公眾溝通有機融合,嘗試探索核鄰避危機治理的長效機制。
“心理資本”是隨著積極心理學勃興而誕生的概念。2005年Luthans等將其定義為 “個體積極的核心心理要素,表現為符合積極組織行為標準的心理狀態(tài),包括自我效能感、樂觀、希望、韌性四項能力”[2]。在個體心理資本的基礎之上,Walumbwa等于2011正式提出 “群體心理資本”概念,將其解釋為某一群體在應對困難或風險時表現出來的整體的積極心理,其形成于群體與外界的互動以及群體成員間溝通交流過程中,是對環(huán)境、組織、未來、彼此關系的共同態(tài)度,包括群體效能感、信任和合作三種積極的群體心理能力[3]。與 “人力資本”“社會資本”一樣, “心理資本”也具有 “投資性”,可以通過“心理資本干預”對其存量和質量進行管理,以產生積極效應。
在該視域下,涉核鄰避抗爭可解讀為公眾心理資本的缺失或耗散,是群體在面對核設施時消極心理的行為表現?;诖?鄰避危機管理理念的轉換呼之欲出,即政府與企業(yè)需要建立一種立足長遠的 “心理管理范式”,通過對相應群體心理資本長期、系統(tǒng)性的開發(fā)與增值,獲得其在項目修建過程中的理解、認可、支持、合作,并經由 “匯聚效應”建立社會對鄰避項目的中立甚至積極心態(tài)。
根據課題組對大亞灣、田灣、桃花江等核電站周邊居民的實地調研,結合相關理論,本文將公眾心理資本解讀為群體信任感、群體參與感、群體效能和群體韌性四個要素。鄰避危機中,四者均有不同程度的損耗。
群體信任表現為公眾對政府、涉核企業(yè)、專家這一 “鐵三角”的信賴與依靠,是心理資本中最核心的要素。信任的產生基于設施修建決策尊重民眾權利,協商探討;設施運營過程嚴格監(jiān)管,保障安全等。但現實中存在鄰避項目信息公開不足、利益分配有失公允以及對異議回應簡單粗暴等案例,雖并非都發(fā)生在核能行業(yè),但 “移情效應”使其同樣會削弱民眾對于核電管理部門的信任。信任缺失下的溝通必然導致德魯克在《功能社會》中闡述的情形:每一次溝通都會遭到質疑,最終人們不會再接受任何溝通內容[4],并偏向于用群體抗爭解決問題。
公眾參與有助于提高決策的合法性、合理性與接受度,但因核設施技術門檻較高、選址受約束多、可商榷空間有限,多呈現 “決策在先、說服在后”的 “關門模式”。長此以往,公眾自知難以介入決策,便逐漸失去參與意愿和能力,習慣性將制度內 “建言”轉化為制度外 “抗議”。
群體效能感指群體對自己是否有能力完成某一行為的判斷。面對鄰避項目,公眾的效能感體現有二:相信自己能應對項目帶來的風險;相信自己能參與決策并維護自身權益。但反觀目前的案例,群體效能感往往遭到挫傷:一方面,部分項目存在安全隱患甚至發(fā)生事故,人們因無法了解、預測和控制風險而焦慮;另一方面,公眾掌握的維權途徑較為有限,雖然通過較為激烈的手段暫時阻止了項目上馬,但其多會遷址或復建。這導致公眾對自己失去信心,感到無能。
韌性也叫彈性,指社會抵御外界威脅、恢復常態(tài)的能力。鄰避危機的破壞性由危險源和承災體韌性二者共同決定??範幾鳛?“危險源”,勢必對社會秩序造成傷害,但如果政府、企業(yè)與公眾一直擁有良好關系,具有抗沖擊的韌性,一次對抗便不至破壞其信任與合作根基。但目前,群體對政府和企業(yè)的信任度、合作意愿、自我效能評估等諸多因素均不夠理想,缺乏韌性建立的基礎,鄰避一旦發(fā)生,次級效應極易擴散,會對政府權威、企業(yè)形象、核電聲譽產生長遠的負面影響。
頻發(fā)的鄰避危機引起核能行業(yè)高度重視,業(yè)內逐漸凝聚起以 “公眾溝通”為依托防范化解鄰避之共識。不僅通過 《中華人民共和國核安全法》《核安全與放射性污染防治 “十三五”規(guī)劃及2025年遠景目標》《核電項目公眾溝通工作指南》等法律政策對溝通體系建設提出要求,還在實踐中凝練出核電站公眾溝通的本土模式。但立足整體,不難發(fā)現當前核鄰避危機治理依然面臨群體信任積重難返、群體參與訓練有限、群體效能賦予不足、群體韌性較為脆弱等挑戰(zhàn)。因此,有必要進一步優(yōu)化公眾溝通的理念與目標,不僅將其視為項目落地的保障策略,更將其作為開發(fā)、培育公眾心理資本的有力手段,探索適應現階段社會特征的長效溝通機制,為鄰避危機源頭化解提供支撐。
過去數十年,核設施修建一直遵循傳統(tǒng)的風險傳播模式。即立足 “無知公眾”假設,依照“告知—解釋—保證”三個環(huán)節(jié),先向公眾展示數據,進而解釋數據可靠性和技術必要性,最后保證微小風險完全可以接受。這條單向的信息通路中,公眾反饋未被納入,訴求難以得到回應,甚至出現環(huán)評估造假、穩(wěn)評走過場等不法現象,導致人們對風險管理機構產生持久而廣泛的不信任。當前,核能行業(yè)面臨著 “在不信任環(huán)境下建立信任”這一艱巨任務。對此,學者指出行動的關鍵在于 “對風險承擔者賦權”[5-6]。即拋棄 “公眾對核能知之甚少”的偏見,遵守 “精明公眾”框架,讓利益相關者自始至終參與項目立項、修建及運營過程。具體而言,不僅使用問卷調查了解民意,更要積極搭建聽證會、座談會、新媒體等各種便于雙向互動的平臺,為公眾提供交流機會。同時,因溝通中 “聽而不理” “只聽不采”已成為侵蝕信任的主要原因,故必須跳出 “告知—邀請—忽略”的形式化參與設計,讓質疑或意見進入議程,并將合理的建議吸納到最終決策中。國內可以借鑒的案例有浙江省溫嶺市的民主懇談實踐,他們曾邀請斯坦福大學的教授前往懇談現場,運用協商民意測試的方法,讓參與者和當地干部展開對話和辯論,最終形成對決策議題的共識,緩解了當地本來十分嚴峻的干群矛盾??梢?實質性賦權不僅有助于使公眾視自己為項目決策的一分子,樹立主人翁意識,提升其項目接納度,更重要的是顯示了管理者對公民權利的尊重和能力的認可,可破除 “公眾參與實為公共關系策略或社會控制手段”的詬病,從而逐漸消除刻板印象,重塑信任。
核能公眾溝通的常見策略是科普宣教、信息公開、經濟補償等。毫無疑問,上述措施已取得良好成效,但依然存在短板。首先,三者均以政府或企業(yè)為主導進行設計,容易招致公眾對于自主權被剝奪的詬病。其次,不同風險圈層、不同類型公眾對經濟補償的敏感度存在差異,尤其對于乏燃料處理廠等高風險設施,過分強調經濟補償而忽視道德面可能被視作有意的 “賄賂”。上述 “供需差異”實際上凸顯了公眾作為選址地原住民,希望以 “社區(qū)主人”身份參與協作的訴求。目前,核設施修建時會從經濟發(fā)展角度考慮與社區(qū)的長期融合,這無疑是公眾溝通的巨大進步,但距離真正的 “協作”還有一定距離?!皡f作”在西方常常被作為聽證會、意見征詢會的替代手段,強調 “建設性、開放、民主的交流,采取對話形式,聚焦未來,追求學習與分享”[7]。這一過程不僅要求決策方與公眾分享權力,同時也對公眾提出要求,即其不能為了反對而反對,尤其不應激進行動,而必須在了解相關知識的基礎上,提出有建設性的方案,與相關部門共同探討,消除分歧,達成有利于社區(qū)長遠利益的共識?,F有案例中,最普遍的協作形式是成立 “公眾咨詢委員會”,將其作為穩(wěn)定的制度安排,吸納利益群體代表在項目各階段開展圓桌討論。如果委員會能達成共識,只要不違背法律,就可以得到采納;如果在規(guī)定時間內無法達成共識,則會由政府管理部門最終做出決策[8]。有組織的協作不僅可以實現座談會、聽證會所具有的意見征集功能,同時由于其長期性和制度化,還有助于培養(yǎng)個人和社區(qū)在政治參與、沖突管理等方面的能力,增強其規(guī)則意識和責任意識,從而超越對權利的過度追求,是防范鄰避的長久之計。這方面,比利時小鎮(zhèn)代瑟爾市針對建立核廢料處理廠的 “伙伴計劃”是個很好的例子:該計劃不是簡單地提供資金補償,而是將各個政黨、青年組織、環(huán)境和體育俱樂部等各種民間團體包納其中,進行關于項目安全和社區(qū)發(fā)展的商討,經過八年磋商,終于達成一致,準許項目修建。而在我國,大亞灣核電站針對香港公眾成立的 “安全咨詢委員會”可謂成功示范,如何推進其內地化、本土化,應成為著力考量的議題。
一方面,優(yōu)化宣教效果,提升公眾風險規(guī)避的效能。對核能的陌生感帶來恐懼與排斥,因此政府與企業(yè)需要不斷探索有效的科普宣教策略,減緩公眾擔憂。目前,多數核電站已通過核電大講堂、核電開放日、電站微旅游等方式顯著提升了公眾科學素養(yǎng),但仍存在可改進之處:首先,調整宣教重心。諸多學者在研究中發(fā)現,公眾最為感興趣的是核輻射與防護常識,對核電站建設、發(fā)展等信息關注度較低。同時,相較于短期影響,其更擔憂未來幾十年內核電站對健康和環(huán)境的傷害[9-10]。據此,在向公眾提供信息時,核能對國家、地區(qū)的經濟拉動效應并不應作為重點,而專家認為最不必擔心的日常輻射風險及事故應急方法卻有必要通過更多元的方式予以論證、傳播以及訓練。同時應定期公布國內外長期運營核電站周邊環(huán)境和居民健康狀況的統(tǒng)計數據,讓公眾放心。其次,優(yōu)化宣教語言。由于核電知識的壁壘過高,當從業(yè)者在將專業(yè)化的術語傳遞給公眾時,公眾很容易錯誤理解如 “乏燃料”“核廢料”這類專業(yè)詞匯的真實含義,產生非理性恐慌。因此,要采用通俗化、貼近性的語言,并與公眾關心的事物相結合,如講清核能源與霧霾的關系、核輻射與放射性醫(yī)療設備的關系等,使之樂于接受、易于接受。此外,一線宣教工作人員多次提出希望針對專業(yè)詞匯制定口徑統(tǒng)一的宣傳材料,以免各執(zhí)一詞,信息混雜??晒┙梃b的是Vogtle核電站針對公眾溝通制定的常用術語指導文檔,在業(yè)內形成規(guī)范,保證 “令出一門”。再次,拓展宣教主體?,F階段,為保證科普的專業(yè)度與權威性,多依靠業(yè)內人士和權威專家發(fā)聲,但如果信任尚未鞏固,項目方的聲音很容易被忽視甚至扭曲。正如山東核電有限公司曾指出 “企業(yè)說一千句,不如公眾說一句”,全媒體時代不能僅將公眾視為傳播客體,而更需要發(fā)揮其主觀能動性,用群眾的聲音突破龐雜的信息環(huán)境。以韓國的Ohmy News網站為例,其共有4萬名左右 “公民記者”,70%~80%的新聞稿件來自其自采自發(fā),頁面日均點擊率高達2500萬,占據了韓國網絡新聞市場份額的33.62%。公眾平民視角的情感化、“小敘事”等特征,有助于打破主流及行業(yè)媒體嚴肅化、程式化的宣教口吻,使信息更易被接受與信任。因此,如何將有條件的公眾納入溝通隊伍,并敦促其堅持采寫新聞報道以增強宣教效果,是未來可探索的方向。另一方面,保障公眾權利,增強其參與決策的效能。正如上文提及,公眾認為自己作為與項目最臨近的群體,有權利也有義務參與立項決策。故主動搭建溝通平臺,給予利益相關者表達訴求、實施監(jiān)督、決策商議的途徑,培育其建言能力、協作能力,并在一定程度上吸納其意見建議,是管理者的明智之舉。一旦公眾感受到自己對項目能產生有效影響,哪怕這種影響微不足道,也能幫助其形成對自身角色與能力的積極認知,進而減少對立與責難。
從微觀來看,圍繞 “韌性”開展的公眾溝通,關鍵在于 “情感支持”。即溝通方不僅要通過項目安全、合理補償、科普宣傳等方式獲得公眾信任,更要主動投入情感,有意識地進行情感投資,并引導公眾給予情感回報,形成雙向性的情感交流,從而建立脫離項目也能維系的良好公眾關系。這就要求溝通時不僅傳播與核電相關的信息,更要諳熟地方風土人情,并從百姓的切身利益入手,了解其家庭情況、就業(yè)情況,多花時間與之接觸,真正走入對方生活,搭建政、企、民三方的情感網絡。若政府和企業(yè)在扎根社區(qū)方面缺乏足夠人手和經驗,可考慮適當引入從事社區(qū)工作的非營利組織作為中介,協助其進行社區(qū)關系建立與維護。從宏觀來看,公眾韌性提升建立在前文所述的信任感、參與感、效能感等系列要素之上,需要立足全局、拓寬視野,將風險溝通嵌入地方公共治理體系,通過搭建有利于 “韌性建構”的多元協作理念,在更多公共事務中與公眾協商、合作、共贏,進而增強政企公信力、培育公眾理性行動能力、建立雙方穩(wěn)定的關系紐帶,使得即便鄰避抗爭爆發(fā),各方仍互相理解、尋求妥協,并從危機中反思學習,共同尋找更優(yōu)的應對方式。
正如美國核管會主席所說:“公眾的態(tài)度對決定核技術能否面臨21世紀的挑戰(zhàn)并成為能源技術的一部分,將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中國要成為核電大國,必須突破鄰避危機這一屏障。立足心理資本視角的再思考,或能為破局提供一些新的思路。需要注意的是,基于心理資本開發(fā)的公眾溝通,需要管理者樹立 “長期性”“系統(tǒng)性”“合作性”與 “容錯性”四大理念。
“長期性”要求拋棄短平快的思維,尊重群體認知規(guī)律,扎扎實實地進行公眾溝通。美國的調研數據顯示,公眾對核電的支持率,從40%支持率到64%支持率花了近30年的時間,我國在該領域尚處初級階段,必須跳出 “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的思維和對某個項目成功立項的追求,持續(xù)探索本土化的長效溝通機制。
“系統(tǒng)性”要求將信任感、參與感、群體效能與群體韌性這四要素視作不可分割的整體,關注其相互作用機制,既防止出現木桶的短板,也注重發(fā)揮協同增效作用。其中信任建立最為艱難,但可發(fā)揮的促進作用也最為顯著,是需要加大投入的部分。
“合作性”要求建立 “政府主導、政企合力、上下貫通、統(tǒng)籌推進”的核電科普和公眾溝通模式,各方在內容上互通有無、形式上相互借鑒,從制度層面為公眾溝通工作提供保障,尤其要重視地方政府在公眾溝通中的牽頭作用,防止核電企業(yè)因負擔過重而削弱溝通效果。
“容錯性”要求在探索溝通機制時,管理者要容許有一定的 “試錯成本”。尤其在公眾參與環(huán)節(jié),打造一條適合中國國情的協商治理路徑必定存在諸多障礙,但 “精明公眾”的成長成熟,已經對此提出了刻不容緩的需求,瞻前顧后不如迎難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