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半

人們知道，一年分為春、夏、秋、冬四季。

人們知道，季節(jié)的劃分有各種不同的方法。

根據(jù)地球圍繞太陽轉(zhuǎn)動的位置，把一年均勻地分成冬至、夏至、春分、秋分四個時段，稱為天文季節(jié)。

根據(jù)大氣環(huán)流和氣候要素劃分的季節(jié)，稱為氣候季節(jié)。

根據(jù)物候現(xiàn)象劃分的季節(jié)，稱為物候季節(jié)。

物候?qū)W和氣候?qū)W是姊妹學科。

氣象學觀測和記錄一個地方的冷、暖、晴、雨，風云變幻，了解氣候變化的原因和趨勢。

物候?qū)W記錄一年中植物的生、長、榮、枯，動物的南來北往，了解氣候變化對動植物的影響。

那么，究竟什么是物候?qū)W呢？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天寒水鳥自相依，十百為群戲落暉。過盡行人都不起，忽聞冰響一齊飛”，這些都是涉筆物候的古詩。

物候?qū)W就是研究自然界的植物、動物和環(huán)境條件周期變化關(guān)系的科學。研究物候?qū)W是為了認識季節(jié)變化的規(guī)律，為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氣象學研究服務(wù)。

觀測物候?qū)W，在我國具有久遠的歷史，而使物候?qū)W成為一門專門的學科，竺可楨功不可沒。他是物候?qū)W的開創(chuàng)者和奠基人。

紙上得來終覺淺，須知此事要躬行

冬去春來，燕子銜泥，布谷催耕，觀察大自然的變幻莫測為少年時期的竺可楨帶來了無窮的樂趣，這些觀察使他懂得了自然萬物都有自己的規(guī)律。他把自家房檐下燕子到來的時間、離去的時間，桃花開放的時間，都設(shè)法一一記了下來，留到第二年對證。那時的竺可楨不會想到，這種由好奇而引發(fā)的興趣，竟會保持一生。

1935年5月24日（杭州）

晨陰，有陽光。金絲海棠盛開，代代花多落，東面一只正開。桐花落。

1943年3月29日（北碚）

油桐多已開花，溫泉海棠將謝，山梅花盛開，今晚又聞杜鵑。

1948年3月28日（杭州）

院中迎春花盡落，柿樹見芽，玉蘭舒葉，桃花落盡。

……

竺可楨在南京的東南大學執(zhí)教時，就開始了對物候的觀察。

即便是在顛沛流離的日子里，無論走到哪里，他都在日記中堅持做物候記錄。

也正是這些真實的記錄為竺可楨的物候?qū)W研究提供了有力的依據(jù)。

新中國成立后，竺可楨定居北京。工作、生活相對比較安定，他開始了對物候?qū)W較系統(tǒng)、深入的研究。

從1950年開始，竺可楨每天在早晨上班之前和下午下班之后都會出現(xiàn)在北海公園。他每天去公園，不是為了觀賞景物或散步游玩，而是為了定時定點觀測物候。年復(fù)一年的冰融化開，燕去還來，每一個物候現(xiàn)象發(fā)生的時間、地點、特征都被他認真地記錄在冊。

那時候，竺可楨的家住在北京地安門東皇城根，中國科學院院部則在北海的西南角。他早晨從公園的北門進去，然后從公園的南門出來；下午則從公園的南門進去，再從北門出來。日復(fù)一日，經(jīng)年累月。

觀測物候現(xiàn)象，必須持之以恒，不能間斷。而竺可楨的工作卻十分繁忙，除了科學院的工作外，他還有許多社會兼職。最多時，他的社會兼職達20余個。這一切，都占據(jù)了他大量的時間。但竺可楨無論多么忙，都從未終止過物候觀察和記錄，而且他還發(fā)動身邊的人成為他的物候觀測員，一同觀察和記錄物候。

那是個初夏的夜晚，竺可楨從書房走了出來，他摘下眼鏡，輕輕按摩著鼻梁，若有所失地問夫人陳汲：“你聽到布谷鳥的叫聲了嗎？”“你沒有聽到，我就更沒有聽到了?！标惣承Φ??！盀槭裁茨?？”竺可楨不解地問?！耙驗槟愕穆犛X比我的靈敏，每年都是你先聽到的?！薄翱山衲晡以趺吹浆F(xiàn)在還沒有聽到呢？”竺可楨說，“我怕是因為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你幫我聽聽，聽見了告訴我，好嗎？”陳汲答應(yīng)了他。過了兩天，陳汲聽到了布谷鳥清脆的叫聲。當她告訴竺可楨時，竺可楨笑吟吟地說：“我也聽到了?？梢姡@不是聽覺靈不靈的問題，而是留心不留心的問題。”說完，竺可楨給夫人寫下了南宋詩人陸游的詩句：“紙上得來終覺淺，須知此事要躬行?！睗u漸地，夫人陳汲成了竺可楨觀察物候的幫手之一。

又是一個早春的日子，竺可楨要到外地去進行野外科學考察。他囑托小女兒竺松說：“你每天上學放學時，從什剎海旁走過，注意觀察一下，哪天冰開始融化，你把它記下來。還有，哪一天什么樹開什么花，你也留心一下?！斌盟烧{(diào)皮地笑著說：“可是，我沒有這個興趣呀！”

竺可楨嚴肅起來：“這事關(guān)系到科學研究的資料，不能馬馬虎虎的。你能不能做好這件事？不要開玩笑?！斌盟蓢樀猛铝送律囝^，舉手行了個少先隊隊禮：“我一定完成爸爸交給我的光榮而艱巨的任務(wù)?！贝藭r，全家人都笑了起來。

一個周末，在化學研究所工作的兒子竺安回家看望父親，他看到竺可楨正在整理物候觀測的資料，就說：“爸爸，我們研究所大樓前的杏樹開花了?！?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1/12/kxja201722kxja20172213-2-l.jpg" style=""/>

竺可楨隨即問道：“哪天開的？”

“大概是最近兩天吧?！斌冒泊鸬?。

竺可楨不高興了，他放下手中的資料，抬起頭來說：“我需要的是精確的時間。你是搞科研工作的，不應(yīng)該使用‘大概、‘可能這些字眼，也不能用估計和推斷去代替實際觀察。”

第二年春天，竺安到鄉(xiāng)下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那里是山區(qū)，山上種的有桃樹，有杏樹。這時，竺安想起了父親的話，所以每天工作之余，他都注意到山上去看樹木的生長狀態(tài)。

好多天過去了，他又一次漫步在山坡上，他驚喜地看到，幾朵粉白的杏花張開了花瓣，在碧綠枝葉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嬌艷。endprint

竺安把這個發(fā)現(xiàn)及日期寫信告訴了父親。

竺可楨滿意地記下了這個日期，與他自己的觀測結(jié)果一樣——“清明時節(jié)，杏樹開花”。

全家總動員還嫌不夠，鄰居家的孩子也成了竺可楨的物候觀測員。

鄰居家有一顆桃樹，當桃樹張開第一朵花苞時，竺可楨窗前就響起了孩子稚嫩的叫聲：“竺爺爺，桃花兒開啦！”

竺可楨興沖沖地跟著孩子來到前院，瞇縫著眼睛細細打量陽光下的小桃樹。

回到屋里，他打開筆記本，鄭重其事地記下了這個日子。

乍看起來，這種觀測太平凡、太簡單了，可任何一項科學研究，都離不開這些看似平凡、簡單、重復(fù)的工作，只有在這些日復(fù)一日積累起來的平凡資料的基礎(chǔ)上，才能進行歸納、分類、綜合、分析，得出符合客觀規(guī)律的科學結(jié)論。

竺可楨在他重要的科研論文《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中論述道：

“著名道士丘處機曾在北京長春宮數(shù)年。他于公元1224年寒食節(jié)作《春游》詩云：‘清明時節(jié)杏花開，萬戶千門日往來，可知那時北京物候正與北京今日相同?！?/p>

13世紀的北京，杏花在清明時節(jié)盛開怒放；700年后的北京，杏花也在清明時節(jié)盛開怒放。這個看似簡單尋常的結(jié)論，是竺可楨通過嚴謹科學的考證和多年的物候觀測得出的。

1963年，竺可楨與他的學生宛敏渭合作，寫作出版了《物候?qū)W》一書。這是我國第一部系統(tǒng)研究物候理論、物候知識以及物候?qū)W在生產(chǎn)實踐中的作用的專門著作。

決不以利害得失而放棄是非曲直

竺可楨的一生，經(jīng)過了晚清封建時期，經(jīng)過了軍閥混戰(zhàn)和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他原本是個不過問政治的科學家和教育家，他認為科學可以救國，大學教育應(yīng)超脫于黨派斗爭之外?？扇找鎳揽岬默F(xiàn)實使他逐漸清醒，開始對國民黨的執(zhí)政失望。

1936年4月，竺可楨受命于危難之時，出任了浙江大學校長。這是他人生道路的一次重大轉(zhuǎn)折。

八年抗戰(zhàn)，浙大在滾滾烽煙中顛沛流離，四次遷移。戰(zhàn)亂中，竺可楨失去了第一任妻子和他們兒子。為了浙大的生存和發(fā)展，竺可楨做出了堅苦卓絕的努力。

1945年，歷時八年的抗日戰(zhàn)爭勝利了。1946年秋，浙江大學遷回杭州。

八年來，人民日夜盼望著抗戰(zhàn)的勝利，盼望著和平時期的到來。但是他們怎么也不會想到，打敗了日本鬼子，盼來的卻是令人憂傷的時局和朝不保夕的生活。

國民黨的官員大發(fā)接收財（國民黨向各大城市派出特派員或接收委員，接收敵偽資產(chǎn)）。政府悍然撕毀和平協(xié)議，內(nèi)戰(zhàn)風暴即將來臨。物價飛漲，民不聊生。

1947年5月，全國爆發(fā)了規(guī)?？涨暗摹胺答囸I，反內(nèi)戰(zhàn)，反迫害”的學生運動，蔣介石大為惱怒，大罵學生“形同暴徒”，決心“斷然處置”。這期間，竺可楨出席完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成立大會，正在歐美考察。這時他接到了教育部部長朱家驊的急電，讓他立即返校，平息學潮。

竺可楨回到浙江大學，了解到學校的學運情況，但他并沒有按當局的意思對學生采取任何懲罰性措施。

浙江省主席沈鴻烈得知此事，對竺可楨的態(tài)度極為不滿，他對竺可楨說：“之江大學學生不及浙大的三分之一，就開除退學了四五十人，浙大失之過寬?！斌每蓸E當即反駁道：“學校處置學潮不能用武，學校須以德服人方能令人信服?！?/p>

他始終認為學生絕大部分是優(yōu)良子弟，他不能贊同之江大學讓軍警入校抓人的做法。他千方百計保護學生，而當局卻沒有善罷甘休。

竺可楨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10月26日，浙江大學學生會主席于子三和另外3個學生在校外被特務(wù)跟蹤，以“共產(chǎn)黨嫌疑”被捕。知道消息后，竺可楨立即組織營救。他便擔心這些學生被秘密殺害，找到省政府、警察局、省黨部，要求當局立即放人。它對保安司令竺鳴濤說：“如果你們認為這四個學生有重大嫌疑，應(yīng)交送法院。如無證據(jù)，應(yīng)由學校保釋。”

按法律規(guī)定，刑事拘留不得超過24小時。于子三等人被拘留時間早已超過規(guī)定，保安司令竺鳴濤、警察局長沈溥卻一再推諉拖延。

竺可楨找到浙江省府，省主席沈鴻烈卻告訴他說，于子三已畏罪自殺。竺可楨悲憤難當，他責問沈鴻烈：“于子三有何罪？他為什么要自殺？”沈鴻烈無言以對。

竺可楨立即返校召集校醫(yī)和學生代表一同趕到保安司令部。他們找到保安司令竺鳴濤，質(zhì)問于子三的死因。竺鳴濤說：“于子三是用玻璃戳破喉管自殺的?！闭f著，竺鳴濤找人拿來一塊血跡斑駁的玻璃：“詢問時，要他交待策劃學生暴動的陰謀，他覺得事情嚴重，回到牢房沒有吃晚飯，在下午6點20分左右自殺身亡?！斌每蓸E反駁道：“你們的說法太離奇了。我了解于子三，他是個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哪有無罪而畏罪的道理？再說，他死在你們看管森嚴的牢房里，牢房哪來的玻璃？不管于子三死因如何，你們都責任難逃?！?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1/12/kxja201722kxja20172213-3-l.jpg" style=""/>

此時，已近午夜，夜霧裹著寒氣一陣陣襲來，竺可楨由法醫(yī)陪同前往監(jiān)獄，察看遺體。

地方檢查官拿出一份早已填寫好的“于子三于獄中用玻璃片自殺身亡”的驗尸報告書，對竺可楨說：“竺校長，現(xiàn)場你也看過了，請簽字吧！”竺可楨瞟了一眼報告書上的文字，當即拒絕道：“我只能證明于子三已死，不能證明他是用玻璃片自殺的?！彼凇厄炇瑘蟾鏁飞蠈懴铝耍骸霸讵z身故，到場看過。”

“于子三事件”之后，竺可楨召集上海《大公報》《申報》的記者發(fā)表談話，指出對于子三之死，政府當局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要求政府查明事實真相，懲辦殺人兇手。他對記者們談到：這一事件的最后結(jié)局，將使人們看到，政府是否真的有誠意依法治國，是否真的愿意保障人權(quán)。

竺可楨發(fā)表的談話見報后，當局十分惱火。浙江省主席沈鴻烈電告蔣介石，說竺可楨有意“煽動學潮”。蔣介石后命令教育部長朱家驊要求竺可楨在報紙上發(fā)表“更正”，竺可楨毫不猶豫地回答：“報載是事實，我無法更正?！眅ndprint

浙大于子三之死引發(fā)了全國性大規(guī)模的學潮，這是新中國成立前最后一次全國大規(guī)模的學生運動，前后持續(xù)了近半年的時間。在這場斗爭中，竺可楨以一個正直愛國的科學家、教育家的正義感、是非感，出于對學校和學生的責任和愛護，以他對民主、自由的強烈渴望，始終站在斗爭的前沿。

1948年3月14日，于子三安葬于鳳凰山，這是竺可楨為學生親自選擇的墓址。

痛爾壯年竟早逝，使我垂老淚盈盈

1961年1月20日，竺可楨的大兒子竺津（字希義）作為一名被強制勞動改造的右派分子，在勞改農(nóng)場逝世，年僅40歲。

竺津是竺可楨鐘愛的孩子，他從小就聰穎、好動，深得竺可楨的喜愛。1938年，浙江大學遷移到江西，竺可楨一家住在江西泰和。竺津高中剛剛畢業(yè)，正是日軍大舉入侵、國難當頭的日子。那時，竺可楨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接受完整的高等教育，并且已為兒子聯(lián)系好了大學準備讓他報考。竺津卻毅然投筆從戎，在江西吉安考進了中央軍校。竺可楨并未因此惱火，而是尊重兒子的決定，因為他認為孩子的選擇表現(xiàn)出了可貴的愛國主義情感。

竺津軍校畢業(yè)后，在軍隊任無線電班長和騎兵排長，在廣西對日軍的戰(zhàn)斗中，表現(xiàn)英勇，受到表彰。

抗戰(zhàn)勝利后，竺津又一次走到了生活道路的岔路口。當時，憑借著竺可楨的社會影響和社會地位，完全可以為竺津安排個好一點的工作。但竺津卻向父親表示，他想靠自己的努力獲得認可。竺可楨對他的這種獨立奮斗精神表示贊賞。于是，竺津被分派到國防部二廳做文職工作，一直到新中國成立。

新中國成立后，竺津被人民政府分配到中學任教，教授數(shù)學和英語。

竺津生活儉樸，為人耿直，從不會阿諛奉承，在學校里無論與同事還是學生都相處得很好。據(jù)他的弟弟竺安后來回憶說，竺津每次從南京到北京來探望父母，常常就當時國家的一些重大事件如土改、公私合營等問題和竺可楨討論。

1957年的夏天，隨著反右斗爭的擴大化，許多積極響應(yīng)上級黨組織的號召、向黨提出批評建議的正直知識分子，被打成了“右派”。竺津所任教的那所中學為了完成“上面”分配的“右派定額”，聯(lián)系到竺津曾有過在國民黨部隊任職的經(jīng)歷，就把竺津打成了歷史反革命和右派分子。瘦弱的竺津戴上了兩頂莫須有罪名的“帽子”，被開除了公職，送到勞改農(nóng)場勞動改造。

竺可楨得知竺津被打成右派的消息后，心情十分沉重。鐘愛的長子落入這樣的境地，作為父親的他卻無能為力。他悔恨自己為什么不早提醒心直口快的兒子，說話要注意影響，要謹言慎行。

可他又不僅僅是父親，他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科學機構(gòu)的領(lǐng)導人。在那個大講特講階級斗爭的歲月，他怎能不時時處處按黨組織的要求行事，站穩(wěn)階級立場，和“右派分子”劃清界限。

他把痛苦埋在心底，通過種種渠道保持與兒子的聯(lián)系。他寫信給兒媳，在安慰鼓勵她好好生活的同時，還不時寄錢去接濟。他讓小兒子竺安為竺津郵寄書刊，以撫慰兒子在“苦役”中的心靈。

在勞改農(nóng)場的竺津度日如年。歧視和凌辱折磨著他的精神，高強度的勞役摧毀了他的健康。他患了血吸蟲病，骨瘦如柴，腹脹如鼓。1959年5月，他被保外就醫(yī)。在家治療了3個月，病情剛有好轉(zhuǎn)，就又被迫回到勞改農(nóng)場。勞改農(nóng)場根本談不上治病養(yǎng)病，竺津的病情日益嚴重。再加上1960年、1961年遍及全國的大災(zāi)荒，饑餓、勞累一起襲來，竺津肝硬化病危，吐血不止。1961年1月20日深夜在勞改農(nóng)場去世。

71歲的竺可楨經(jīng)歷了老年喪子之大不幸，可他無論是在親人，還是在身邊的工作人員面前都從沒提及此事。在那些日子里，人們只見他沒日沒夜地工作，為科學考察事宜從北京飛武漢再飛廣州，原本瘦削的他更顯消瘦。

1961年2月20日，竺津去世整一個月。這一天，竺可楨在日記中寫下了一首七律：

哭希文

辛丑年正月初六

憶汝十六氣崢嶸，投筆從戎辭母行。

殺敵未成違壯志，讀書從遂負平生。

失言自知咎應(yīng)得，卻毒無方腹疾櫻。

痛爾壯年竟早逝，使我垂老淚盈盈。

這首詩，是竺津生平的簡略概述，也表述了竺可楨對兒子的思念之情。

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

竺可楨有一個習慣就是記日記，他的這份日記可不同于其他名人的日記。竺可楨記日記的起始時間，是從哈佛大學讀書時期開始的，但他早年的日記在1923年東南大學的一次失火中被毀。而1923年至1935年間的日記，據(jù)竺可楨在后來的日記中寫道是遺失在抗戰(zhàn)西遷之后。因此，存下來的只有1936年以后的日記，一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天（1974年2月6日）。這份日記跨越了數(shù)十年，被評價為“國人之日記，恐難有與其相比肩者?！?竺可楨也正憑借這份日記，在“文革”期間保護了許多知識分子。

“文革”期間，與其他人相比，竺可楨也許是幸運的，他是中科院唯一一個可以不參加中科院黨組活動的黨員副院長，由于周恩來的保護，他沒有直接受到暴力沖擊。整個“文革”期間，他既沒有受到正面批判斗爭，也沒有遭受抄家之禍。

但竺可楨要接待和應(yīng)付大量的來訪來函外調(diào)。所謂“外調(diào)”，就是外出調(diào)查那些在運動中被揭發(fā)和清理出來的人的所謂“歷史問題”。

1973年，在“清理階級隊伍”的高潮中，外調(diào)人員找到竺可楨家，聲稱要調(diào)查抗日戰(zhàn)爭時期曾經(jīng)參加過“青年遠征軍”的浙江大學學生的歷史問題。

盡管已經(jīng)是30多年以前的事情，但竺可楨對當時的情形還記得清清楚楚。

那是在浙江大學西遷遵義以后，日本軍隊從廣西攻打貴州。貴州告急。貴陽一旦失守，遵義、重慶也危在旦夕。

大學生們個個熱血沸騰，國將不國，怎能安心讀書？浙大的92位青年大學生為了抗日救國，毅然決然投筆從戎，參加了“青年遠征軍”，奔赴抗日前線。當時擔任浙江大學校長的竺可楨被他們的熱情和勇敢所感動，親自為他們送行，并在當天的日記里一一記下了這92位勇士的姓名。

竺可楨找出了當年的日記，激動地對外調(diào)人員說：“這些學生當時都是些二十來歲的熱血青年，誰都知道離開大學校園奔赴前線這一去就可能永遠不能生還，但他們?yōu)榱藝业睦鎸幵斧I身。請你們設(shè)身處地地想一想，他們當初參加國民黨的軍隊，究竟何罪之有？”

面對竺可楨入情入理的言辭，外調(diào)人員不得不悻悻而去。

在那顛倒歷史、是非莫辨的“文革”舞臺上，不同的人演出了不同的劇目，悲喜劇、鬧劇、丑劇。竺可楨雖然不可能洞察和了解這一切事件的內(nèi)幕和實質(zhì)，但他卻在自己隨時都有挨整被批的處境中，還竭盡所能去保護那些在運動中無辜受沖擊的知識分子免遭迫害，以一個科學家崇尚真理的一貫品格，在“文革”中為自己正直的一生寫下了無悔無愧的一筆。

這些片段無法拼織成一個科學家的完整一生，但是正如俗語所說“人生不會一帆風順，磕磕碰碰，上下起伏是正常的事情。”竺可楨被公認為是中國氣象、地理學界的“一代宗師”。但在宗師光環(huán)的背后也有如此心酸黯淡的往事。有人說，人生像是一個苦瓜，即使在水中浸泡，在圣殿中供養(yǎng)，放入口中，苦味依然不減，這是人生苦的本質(zhì)。這便是人生吧。

1974年2月6日，84歲的竺可楨用顫抖的手擰開半導體收音機的旋鈕，開始收聽天氣預(yù)報，他又支撐著從病床上坐起，戴上眼鏡，在筆記本上寫下了他最后的日記：“氣溫最高零下1℃，最低零下7℃，東風1級到2級，晴轉(zhuǎn)多云?！边@是竺可楨在世上留下的最后的筆跡，第二天凌晨4點25分，竺可楨與世長辭，終年84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