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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失的窗口

        2018-01-11 08:08/
        青年文學 2018年1期

        ⊙ 文 / 孫 周

        消失的窗口

        ⊙ 文 / 孫 周

        孤獨在心里扭絞。我放下刀。七點十六。

        窗外小雨天真。鳥雀在樹叢里跳躍求歡,撲棱著翅膀,快活地叫著,雙雙飛進枯巢。樹葉顫顫巍巍,懸在枝尖。忽然悠然飄落,跌在濕潤的街道上,一路被風掀得直翻跟頭。冷風將牛毛雨吹得直打旋,把暖空氣擠到南回歸線外。時間只是十月初,已經(jīng)是哈氣成霧,也許是臺風作祟,氣溫變戲法似的驟然下降二十度。南方的陰冷纏綿無情,侵蝕你的骨髓,悄然謀殺你的健康,使你風濕,使你手指畸形。

        路燈昏黃。行人匆匆。車子碾過柏油路,聲響針刺我的耳膜。遠處的大廈花枝招展,強烈的色彩令我兩眼腫脹,窗簾和耳塞能夠救我一命,但我不愿茍且偷生。

        天氣預報說,未來一周持續(xù)降雨。與我毫無干系,我不用上班,不用打著雨傘,狼狽地避開積水洼地。長久的勞累早已讓我脊椎變形,我不得不哈著腰,像是要討好所有人。我剛剛辭掉了小超市的工作,不是嫌棄這份職業(yè)不體面或者是薪酬過低。一個月之前我就想著辭職,但胖老板憨厚,我勉強撐著。今天我給他發(fā)短信:“因身體原因,不能繼續(xù)上班,申請辭職?!笔謾C很快響了,我并不想接。我知道他的妻子肯定會挽留我這個廉價的勞動力。她精瘦聰明,兩眼一翻就能算出我辭職帶來的損失,絕對超過一聽過期罐頭魚。

        我想給賀子蘭打個電話,聽聽她的聲音。子蘭是個不錯的姑娘。她五官擁擠,頭發(fā)枯黃,皮膚黯黑粗糙,瘦得像骷髏,并且胸部貧瘠,思想庸俗。但我就是喜歡她。

        “喂……六日,什么事?”她聲音沙啞,氣喘吁吁,我盡力不去想象她旁邊睡著另一個男人。

        “沒什么,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我低聲說道。

        “毛病,沒事我先掛了。”她說。她總是很急躁,像一頭發(fā)情的母牛。

        我們是在網(wǎng)吧認識的。那時我剛畢業(yè),她也是。我沒工作,整天抽煙,吃喝拉撒全在網(wǎng)吧。她坐我左邊,被人騙了感情,號啕大哭。一張輻射過度的蠟黃臉,像吸毒的。但很快她就恢復正常。

        “你聽我說……”我口舌干燥,從破舊的沙發(fā)上爬起,干涸的水壺空飄飄的,手一晃就哐當落地?!白犹m……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但我是真的喜歡上你了。”我想說得深情一點,但是話一出口,就被冷氣降了溫。

        “我知道了……先這樣吧……”她就是這么說的。

        我趿拉著拖鞋,來到廚房??傄渣c什么東西,我低聲告訴自己,餓著肚子上路似乎有悖祖訓,冰箱里不見食物殘渣,我搔頭,狠狠關上冰箱門,踹了一腳,拔掉電源,披上灰呢子大衣,戴上氈帽,沖到樓下便利店買些食物。子蘭喜歡芹菜、西紅柿和土豆。我們總是來這里,挑選很長一段時間,估摸這個西紅柿加土豆和芹菜會不會超過十元,囊中羞澀,生活每日精打細算,我們總是提著購物籃,穿梭于琳瑯滿目的貨架間,用相當精準的數(shù)學方法計量出最合算的必購商品,那段時間,我心算能力迅猛提升。

        外面的世界永遠比你想象中的要冷。街上并無大風,雨滴滴答答地敲著,我裹了裹大衣,生怕這柔軟的寒氣,溫柔地剝下我的外殼,蠶食掉我所剩無幾的思維。

        ⊙ 楊 勇· 攝影作品4

        “稀客啊,好久不見您過來買菜,您相好呢?”便利店的老板是個河南人,六十出頭的年紀,頭頂反著日光燈,剩下發(fā)白的頭發(fā)手掌一樣環(huán)著后腦勺。他兒子吸毒殺了人,入獄將近三年了,老婆得了食道癌,奄奄一息躺在醫(yī)院,隨時都有離世的可能,他總是念叨積蓄已經(jīng)見底,旋即又在貨架上東整西理。他總是“您”來“您”去的,說話的時候摩拳擦掌,眼睛陰暗。這讓我十分別扭,畢竟我不太喜歡他兒子。

        我扯了扯嘴角,“是啊,沒菜了?!?/p>

        “您得瞧瞧,新鮮芹菜,我可以便宜點賣給您。”他眼珠上面蒙有一層蔭翳,我懷疑是不是白內障之類的病。他替我選出了一把,我沒有拒絕。“過一下秤吧,您還需要別的什么嗎?——唉,這店我實在忙活不過來了……”

        便利店的門敞著,我蜷縮在大衣里,口齒不清地說:“給我來包煙……還有酒,二鍋頭?!?/p>

        我穿過蕭索的小街道,提著東西,爬上樓,邁進客廳,也不脫鞋,只是停頓一下,猶豫是不是要開燈。最后我打開了開關,晃眼的日光燈冷冷地照亮整個房間。房間比我想象中的要亂,泥濘的長褲搭在電視機上,破爛的襪子天各一方,床上毯子涼席棉被扭打成一團,啤酒瓶碎成的玻璃塊色調有些過分冷淡,白墻上是我胡寫亂畫的墨跡,墻本來黯淡不干凈,不過“我要殺了你”那五個字格外打眼。我望著它,微笑著擰開了二鍋頭,流動的火焰流經(jīng)我的喉嚨,融入血液,火辣辣地直往腦袋上沖。

        “子蘭……”我頭里莫名的氣體慫恿我說出口,“你今天很漂亮?!?/p>

        “是嗎?……”她臉色緋紅,干凈的頭發(fā)順貼臉頰,我們面對著互吐酒氣,這種奇異的香味還是沒能掩蓋她身上的劣質香水味。我解開她質地堅硬的褶邊襯衫,一手撥開她營養(yǎng)不良的頭發(fā),把她粗糙的脖頸露出,吸血鬼一般撲向她溫暖的主動脈。“六日……”她扭動、拍腿,“把窗簾拉上吧?……”

        我只顧在她身體上搜索,她呻吟著,繳械投降。收音機傳出一陣猛烈的電音,伴隨著吱吱聲回蕩屋里,窗外路燈散發(fā)著溫暖的黃光,一種迷情色調透窗而入,給她富有彈性的胴體染上一層蜜餞,借這淫靡的光,我學究其體,目光停留之處,是她那對稱且顯營養(yǎng)不良的奶子?!笆怯悬c小……夠用了……”她重重地在我耳邊說,“不過是累贅。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

        我笑了笑,臉上像是褪了皮一樣的疼,“你知道嗎,歐姬芙照著她的乳房作了一幅畫——《鱷梨》,仔細一看,輪廓一樣,真是一個精巧的暗喻?!?/p>

        “我要是給自己作畫,那就是‘蘋果’,掛上去說不定還能拍個幾十萬。”她咯咯笑著,雙手環(huán)上我的脖子,眼睛閃亮,嘴唇發(fā)紅,“南方的蘋果,苦澀但是飽含柔情?!?/p>

        “那我得好好欣賞你這件藝術品?!蔽矣幸鈮旱吐曇?,破舊的床單不太合床,事后竟然有一半脫離了床架。我摸到打火機,點了一支煙,我聽到她在嘀咕,“結婚后我真不希望還住這里?!?/p>

        她奪過我的煙,眼神縹緲,“如果我們能夠掙到很多錢。我覺得先把廚房里的炊具換了,砧板上發(fā)霉了,你看見沒,刀也銹了,鍋子有條小縫,那個倒是湊合能用……確實需要掙很多錢?!彼f完望著我,抽了一口煙,她的眼睛被偶爾路過的車燈襯得閃亮,像一只夜里的貓。

        “是啊……”我埋頭,疲憊附身,風濕從心間、骨髓里痛起來,“去把衣服收進來吧……”

        我不知道這是幾點,世界很安靜,她平靜的呼吸仿佛昭示著不真實的高潮,我一閉上眼,就想到我們之間的愛情,我便渾身發(fā)顫,毛孔不由得收縮。我的哀鳴,正從我的毛細孔里鉆出。我撫摸著她安穩(wěn)入睡,黑暗之中,我盯著發(fā)亮的窗口,直到天發(fā)著昏昏的光亮。

        我抹了一把鼻涕,嘴上的硬胡茬兒硌得我手痛。八點十三,我格外清醒,一陣上樓梯的腳步聲過后,樓上桌椅莫名騷動了起來,吱吱作響的桌椅腳,似乎在往我耳膜上捅。她剛下班,那個婦人,讓人見著都是一種疲憊,她打了三份工。我稍微比她早一點下班。

        子蘭沒有和我結婚,她可能不會和任何人結婚。想到這里,我腦子里全是奧登的詩∶“……在晚上頭會向前倒去,一身疲憊/然后就夢見了家鄉(xiāng)/窗口的招手,歡迎的宴饗/單層床單下妻子的吻/但醒來會看到無名鳥群/向他們飛來,隔著門廊會聽到的聲響動靜/新人們投入了另一場云雨……”即使我知道,這沒有多大聯(lián)系,也沒有多大作用。

        我默聽房間里細微的聲響,床椅仿佛被誰觸碰,唧唧一聲后,環(huán)視無人。二鍋頭在我胃里爆炸形成的氣霧充斥著大腦,有一會兒,我就像一個觀眾,看著自己的大腦和身體醉意下本能的反應。我嘴里念著“子蘭,子蘭……”,牙齒和舌頭輕輕搭合在一起,教徒那般虔誠,但無濟于事。

        鼻腔里循環(huán)著熾熱的氣體,刺激得我和那個夏天一樣難受。

        我們打算九點就去領結婚證,為此我還特意租了一套帶寬領子襯衫的西裝,穿上真熱。子蘭和我六點半出門,在樓梯間第一次遇到了那個婦人,我朝她笑了笑:“早上好,去上班嗎?”她抬頭望著我,濃重的黑眼圈和眼袋都讓她十分顯老,“是啊,你們這是?”她笑的時候臉上滿是疲憊的鑿刻,晦暗的眼睛彎成鐮刀狀,魚尾紋像密西西比河那樣,分岔眾多。

        “我們是去民政局,領證呢!”子蘭挽著我的手,用甜甜的聲音說,手指在我臂部摩挲著。

        “啊,那真是恭喜啊?!彼χf,“結婚之后會搬出去住嗎?這地方太潮濕太偏僻了。你們年輕人怕是待不住,你們還會生個小孩吧,這樣就更不會住在這里了?!?/p>

        “可能吧,我們兩個還是能吃苦的?!弊犹m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扯了扯我的衣角,“時間也不早了,我們還要趕幾趟車去呢,等會兒人多了擠得慌?!?/p>

        我趕忙打諢:“是啊是啊,這年頭結婚離婚的人多了去!要排老長的隊?!弊犹m白了我一眼,不過婦人總算是給我們放行了,她說她也要去上班了,我們微笑著道別。

        清早,街上的人還是很多,就像是大雨滂沱前搬家的螞蟻,你永遠看不出他們承載的是什么。空氣涼爽清新,我貪婪地大口呼吸著那種散發(fā)著甜蜜的滋味,可能是旁邊綠油油的樟樹的味道。天空褪去了血色,變得明亮而通透,幾縷輕云恣意其間,一想到結婚,我的兩條腿像安了彈簧般蹦跳起來,人生美好,前所未有。

        “想什么笑得這么開心?”子蘭拽住我的胳膊往下拖,說話時眉毛還一挑一挑,好久沒見她這么少女模樣過?!安贿^,我們結婚后真的不搬出去住嗎?”

        “這樣住著不是挺好嗎?”我停下腳,看著她的眼睛說,“房子雖然老舊,地址也很偏遠,可是房價確實在我能夠承擔的范圍內,很可惜,我們不能住進你夢想的城堡?!?/p>

        “我們結婚,連個新的碗盆都沒有,這都比不上舊時代的結婚啊,我說,你上哪兒去找這么一個免收彩禮的媳婦?”

        我停下腳,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琥珀色,有些渾濁但十分銳利,幾滴膏油浮動在虹膜上,短短的睫毛顯得很是俏皮,在這個迷離假睫毛的年代,這么一雙自然的眼睛,確實會讓人頭腦清醒。“子蘭,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我知道,但是,我們該有更好的生活。你總不該一直是一個銷售員吧?你得去學一門技術?!彼汩_我的眼,像是抱著的貓,你望它,它扭頭那樣。我們這樣站在人群中,難免招來各種目光,車子從我左邊颯颯而過,而我沒有回答她,只是牽著她的手往前走。我知道,她說的“一門技術”就是能夠多賺一些錢的活計,我也預算過成家后的開銷,如果健康無恙還能勉強度日,倘若又生個小孩,那就另當別論。積蓄不夠塞牙,我和子蘭也會和鄰居婦人一樣,起早貪黑、披星戴月,多打兩份工。她不安分的手想掙脫開,另一只手狠狠地拍打著大腿。

        我腦袋里全是蒼蠅,它們盤旋之處空洞無物,我只得緊拽她的手往前走。天空暗了下來,似乎遠處飄來了云,光線不足的情況下,任何東西看起來都顏色失真。我想,到底要不要結婚。問題太多,如山巒相隔,愛情不能跋山涉水,只能癱軟無力地躲在叢林里歇氣。

        我摸了摸隱隱作痛的腹部,仿佛那天過馬路被車撞的傷口尚未痊愈,模糊看見子蘭雙手抱著我的頭,一遍又一遍呼喚我,慘了,這身西裝只怕就要全額賠款了。我眼皮卷簾門似的砸了下來。也不知道多久后,我坐在病床上,小口小口地吃著香蕉,望向窗外。天晴無云,蟬聒不止,子蘭小聲告訴我,肇事者還在逃逸,積蓄已經(jīng)花光。我點點頭。醫(yī)生告訴我,我恢復得比較好,會盡快給我安排出院。我點點頭??尚Φ氖?,那時候我心頭恐懼的并非死,也非這車禍后破碎的愛情,而是我那缺勤多日的工作會不會另有人頂替。生存永遠比愛情或其他重要,這是我從動物世界學到的。我抬頭望了一眼鐘。

        九點零三分,酒還剩半瓶。窗子傳來幾句醉漢的歌聲,聽起來是個無賴,歌詞全給他用性器和交媾給替代,讓人聽了不覺臉紅。

        子蘭和我也就是在那個夏天分道揚鑣的。我心被酒燙得暖暖的,加溫膨脹后,像一團棉花糖堵在胃上面,人也輕飄飄的。我剛起身沒走兩步,就跌倒在油膩的地面上。自作自受,我對自己說,很有可能是樓上的婦人,她肯定給子蘭灌輸了什么思想,讓那一記耳光那么痛徹心扉。

        我捂著臉,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子蘭眼里噙著的淚花轉瞬即逝,目光凌厲,單眼皮讓她眼睛十分銳利,她大聲罵我:“你個猥瑣男人!沒有一點志氣!窩囊啊!你要做一輩子的銷售員是吧?好!我也不攔你,我希望你能記得這一記耳光,打醒你。我憑什么要和你這個一窮二白的渣滓結婚?生了孩子你都養(yǎng)不起,我憑什么和你在一起?”唾沫星橫飛,我低頭,只字不發(fā)。仲夏時節(jié),晚上七點半,天還酒紅,是今天的太陽對紅塵最后的眷戀。我出院沒多久,天氣變得越發(fā)炎熱起來,這種天氣下人肝火旺盛,能讓一只溫馴的小倉鼠暴跳如雷。窗子外面?zhèn)鱽韽V場舞雜亂的鼓點,我實在無權去干涉他們,只得默默忍受到晚上九點半,那時他們自會解散。

        我知道子蘭在我住院期間和樓上的婦人有過不少交談,不然我回家那天她們不可能坐在板凳上,促膝長談,一個離異的女人,我當時想,能夠有什么好東西傳授給她呢?

        “那個女人……”我扁桃體發(fā)炎,吞咽吐字時如鯁在喉,“到底和你說了什么?”

        她笑了一聲,很輕,就像是她在床上朝我吐著濕潤的氣息那樣,“我又不是傻子,我對你的感情已經(jīng)枯竭,你不能給我一個安穩(wěn)的家,她說得對,你只不過是個窩囊廢!”我盯著她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時候,她戴上了假睫毛,嘴上也抹上了很襯膚色的口紅,她別過頭補充:“柏拉圖式戀情在這個社會很容易流產(chǎn),我看清了,我愛上別人了,很簡單?!?/p>

        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一棵參天大樹,頃刻之間,被十級狂風卷斷,被撕裂的樁口正汩汩流血。這是一場沒有疼痛的屠殺,殺戮過后,我不知所措。驚慌之間只能苦苦哀求,我的重音仿佛紊亂如窗外的鼓點,唇齒笨重,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一到慌亂時,我的身體和大腦就全交給了另一個人,我肅立一旁,萬分感慨之余,愛莫能助。

        我跪倒在地上,聽著她收拾行李的聲音,望著她奪門而出。

        九點零三分,我的世界飄浮著硝煙,扭曲成了斷壁殘骸,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沉入靈簿獄。

        自那以后,我們只在節(jié)假日用短信,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仿佛我們之間仍是朋友,我為她找到新的男朋友送上誠摯的祝福,她謝了我。只是,她帶走了她的照片、毛巾和看過的書,這讓她帶著傷疤開始新的生活。

        酒瓶見底,肚子空心鐘鳴,我爬起來做飯。

        鍋燒紅,放豬油,吱吱炸。氣溫回暖,十二月的太陽懶如貓,斜斜地倚在天上,心情溫和,老態(tài)龍鐘,垂憐的目光照在窗外紅葉落得精光的楓樹上,在地面上落下扭曲的影子,分外可憐。

        我的生日趕上了這個好日子,一大早就收到了來自子蘭的祝福,她說,她已經(jīng)懷孕,并祝我能夠早日成家立室。心里的什么東西飄得遠遠的,好像是窗外藍天下的氫氣球那般。

        我望著窗外,一個穿著花袍的小男孩正向母親一味抹眼淚鼻涕,要吃旁邊的麥芽糖,然后被吼了回去,哭聲漸起不可收拾。子蘭的孩子也會這樣吧。小孩子是個麻煩,婚姻也是。

        突然門響了,我關火,抹了一下手去開門。“我以為你不在家去工作了呢。缺一天工資也是要扣的吧?!痹瓉硎菢巧系膵D人,她松弛的臉上掛著笑容,斑斑點點像長了霉菌,眉毛稀薄若云煙倒懸著,“子蘭告訴我今天你生日,我今天恰巧也沒事可做。你沒吃飯吧?”

        我搖了搖頭,接著她說她可以給我做飯,并強調這是子蘭請她代勞的。我讓她進了門。我感覺,皺紋正在我額頭上爬行,眼角嘴角的皮膚受到地心引力而低垂無力,骨質疏松,彎腰駝背,肩負萬斤。子蘭讓我一直放不下她,我的心像一條狗一樣被她牽著,在這種強力的掙脫和拉扯中,早已精疲力竭,日趨年邁衰老,并開始妥協(xié)。

        婦人在我的房子里忙活起來,替我收拾掉疊堆的臟衣油碗,仔細用掃帚清除每個藏污納垢的角落,我躲在沙發(fā)上,想起了母親和子蘭,溫暖的午后,空閑間,扯開厚重的窗簾,灰塵在陽光的照耀下翩躚而舞,子蘭用濕抹布擦拭每一個玻璃器皿,把被子曬得充滿陽光味道,打包好廢盒子瓶子,待收廢品的開著喇叭在門外喊的時候,就可以獲得一筆額外收益。唯一不同的是,寡婦動作生硬如同機械,放下瓷器的聲音沉重,子蘭輕巧如燕,母親溫柔不真實。

        廚房里飄來了紅燒肉的香味,接著是韭菜香,魚香,米飯香,隔著一堵墻,我都能猜出油煙幾何,刺鼻的辣椒味掀開我的鼻孔,讓我痛哭流涕,掩面不及。

        “吃飯了!”婦人在廚房里大叫,“連吃飯都這么沒有積極性?!彼_實會讓我想起母親,聲音音調和說話方式非常像,不過母親現(xiàn)在在瘋人院,披頭散發(fā)接受電擊治療。自我十七歲高考那年后,她就瘋了,雖然這是一個很難接受的現(xiàn)實,而如今為生存奔波,竟想不起多少日子沒有去看過母親了。她也會十分孤獨吧。

        吃飯的時候真切體會“筷碗瓢缽是生活”,飯菜可口,色香味俱全。我望著婦人,放下了筷子。子蘭分手是不是和你有關系?我們本來就要結婚的??赡苁撬惺艿搅宋业漠悩幽抗?,她也停下筷碗,平緩地說:“我猜你是想問有關子蘭的問題吧?”我看著她,猛地吸氣,重重地點了點頭。

        “你不適合她,她也不適合你。”她斟酌著說話,“我沒有讀多少書,自然不太會講話,你要見諒。沒人喜歡過窮苦日子,現(xiàn)在看不出,以后會顯現(xiàn)出。每個人活在世上,都是為了自己,我是這樣,子蘭也是,你更不用說?!?/p>

        窗外陽光正濃,樟樹被若有若無的風搖晃著,一只雪白的薩摩耶走在前面,不時歪著脖子回頭望主人,寒雀嘰喳,回旋天際,萬物在一片光明里天真爛漫,我躲在房子里,感覺有些陰冷?!澳恰阋膊槐貏袼x開我,我那么喜歡她……”我捏著拳頭。

        她笑了笑,“這就是生活,不是你喜歡她情愿就能成就的。”

        我的男人,和我素來恩愛,哪怕是生活艱苦每日米窯告罄。他去掙錢,我守家,理所當然有了小三,他賺大錢,小三也越來越年輕,在家他只是應付,出了門才是他的風光。那年冬天凍得厲害,水電全斷,差不多一個星期我和兒子餓著肚子,他不聞不問依舊快活著,好在鄰居援手,才不至于餓死。

        窗子外面飄著雪,屋子里干燥而寒冷,我緊緊摟著孩子,在外面裹上厚重的棉被,仍然暖不過來。那一刻,我腹中饑餓,頭腦分外清醒,心知肚明的我,面對他,裝得像是一個傻子,整日如履薄冰,為了孩子和家庭,淚水下咽,我只不過是在刻意維護這一段失敗的愛情。窗子外面的雪飄著飄著,感覺自己在上升。真是餓昏了頭。

        電路搶修,燈泡終于亮了,凍裂的水管也換成結實的新材料水管,雪停了,屋檐上駭人的冰棱柱也滴滴答答開始融化,太陽毫不吝嗇,從窗子里射了進來。萬物覺醒,紛紛從冬天那個寒冷的獸穴里逃脫出來,我也是,掙扎著,逃了出來。

        陽光明媚,我收起了窗簾,任由光線重疊,桌子上,是我再三修改的離婚協(xié)議。門嘎吱一聲被推開,他梳著大背頭油光可鑒,西裝革履的模樣越發(fā)襯得我蒼老,蓄的胡子像是綠化坪的草整齊美觀,手里的公文包又換了款式,我猜那個婊子不會省錢,被慣成大手大腳,只會在這種表面上下功夫。

        “兒子呢?”他隨意把鞋子一甩,眉毛皺得像一團狗屎。一雙毒蛇般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我,低頭看到了桌上的紙張,嘴角一勾,絲毫沒有挽留的意思。那個時候,我真想從廚房里拿刀砍他。恨一個人,你會想用千萬種辦法來報復他,生吞活剝也不足解恨,但一旦面對他,你的內心就不由得恐懼,虛脫,無力反擊。

        “你也看到了,既然我們都覺得沒有必要再維持關系,那么,簽字吧?!?/p>

        “我對不起你,我知道?!彼闷饏f(xié)議端詳起來,“不過你真以為我會平分家產(chǎn)嗎?這可是我一個人在外面打拼來的,不是你說分就分?!彼笨粗遥樕蠏熘爸S的笑容,“真不打算過完年再離?”

        我望著窗外,大紅色的充氣門挺拔,熱熱鬧鬧的迎親隊伍無比壯大,差不多快過年了,辦喜事的也很多,我搖搖頭,一秒都不想耽擱?!半x吧。”

        “那就這樣吧。”他說完,看了兒子一眼,就摔門而出。后來不知何種原因,我既沒有分到財產(chǎn)也沒有得到撫養(yǎng)權。家里人說,被休是個恥辱,我氣不過,索性與家人斷了聯(lián)系,只身一人漂泊在外,冷鼻涕熱眼淚過了十來年。粗活累活不問照攬,見到的好人壞人無數(shù),越是深入這個社會,年紀越大,我就越是覺得,人活于世,生存至上,我們總是無時無刻不在攀附更美好的生活,每個人都盼望著過薪酬更高、工作更輕松、樂趣更多的日子。我是,我男人是,子蘭也是,你也不用說。我怕子蘭重蹈我的覆轍,想想你們在一起,生活確實不是滋味,你給不了她想要的日子,要解決的問題越發(fā)多,而你們對彼此認可的日子也就越發(fā)少。

        “如果這是子蘭自己的決定,我會尊重她?!蔽覐娙讨念^那股不斷往上躥的火苗,聽著她說,無非就是一個家庭和感情被小三破壞的失敗者,舉著經(jīng)驗主義旗幟,逼走了我的子蘭。她只是把她的不幸故技重施于我身上。

        她起身,開始收拾,碗碟滴著油,臉上笑容依舊,“你會連累她,女孩子應該擁有一個更好的生活,她本就不太相信愛情,你不知道嗎?我看出來了,以一個外人的角度,她需要一個家庭而已?!?/p>

        實在找不出詞句,我們之間陷入了沉寂,我坐沙發(fā)上,看著街上人來人往,數(shù)著禿頂男人和打扮花枝招展的女人,他們都夾著煙,抽的時候眼睛瞇成一條縫,吐出的煙霧斜斜地往上彌漫,最終消失不見,只有一陣富含尼古丁的氣味,讓我在心里痛罵。她在廚房客廳里來來回回進出,沖水聲和窗子外面嘀嘀嘟嘟的車子張嘴吵架。她道別,因為要去上班。

        而我也從那時起斷了與子蘭的聯(lián)系。

        ⊙ 楊 勇· 攝影作品5

        凌晨一點十一,我從床柜上摸到醫(yī)生給我開的安眠藥,全部倒出來,昏暗中,它們安靜地躺在我的手中,冰涼沒有情感。天堂里還會有愛情嗎?地獄呢?我不是一個基督徒,上帝最后會接納我嗎?誰會在乎我呢?子蘭嗎,還是樓上的婦人,還是……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我吞了一粒。我一直以為心理醫(yī)生類似于巫蠱師,兩句咒語就讓你乖乖掏錢。直到我徹夜失眠,工作時哈欠連天,被老板娘扣了工資之后,我才認識到,心理疾病或是真正意義上的瘟疫。醫(yī)生對我說,這是抑郁癥,中度,如果不及時就醫(yī),日后重度就相當危險了。他讓我定期注射藥劑,如果有需要,應當配合電擊治療。我極力拒絕,因為這看起來就是在治療一個癲癇患者。

        聲帶于我,似乎是件累贅品,它低頻震動,幾近喑啞。我閉著眼睛等待睡意的降臨。子蘭還是存在于我的生活中,比如夢里。她被野狗撕成碎片,鮮血淋漓,沒有一處可以辨認,唯獨那一對瘦弱青澀的奶子,在一攤血水中锃锃發(fā)亮。

        昏沉的頭像是被帶有蜂蜜的木樁襲擊,甜蜜的錯覺在我失控的腦細胞中來回穿梭,神啊,讓我死于安詳?shù)膲衾锇伞?/p>

        窗子暗了又明,光像潮汐那樣,卷來又退去,世界在我朦朧的意識里顯現(xiàn)出了它原本的樣子,空洞的黑,包圍著干燥冰冷的空氣,它骯臟的雙手,終于招來了睡意。

        我醒來已近十點,就著隔夜茶吞了一片阿司匹林以緩解昨晚睡姿不當帶來的頭痛。我決定去仁愛瘋人院探訪母親。不知為何,我想去看一下我的母親了。我洗了澡,換了干凈的衣服出門,但下樓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天氣預報說未來一周降水,可現(xiàn)在,陽光照在明晃晃的樹葉上、水洼上和汽車的反光鏡上,一切都很刺眼,而我身上的呢子大衣,顯然不太合時宜。

        陽光賦予了街道神奇的魔力,不少著裝樸素、彎腰駝背的老年人拄著拐杖,蝸行其上,他們神情和藹,如若彌勒,因為牙齒脫落,笑容也變得憨厚,有的還養(yǎng)著貓或狗,畢竟人老樂趣也不多了。說到底,我母親還是一個命苦的人,十八出嫁,十九生兒育女,二十八夫死寡居,老家那塊灰泥巴地,春秋夏冬生長不同的作物,她一個人一雙手,踏踏實實地把我們養(yǎng)活,四十再嫁,旋即夫縊再寡。村里人長舌言及她是掃把星再世,命中注定克夫,于是一度悲極無法自愈,整日自閉家中,思索人生與希望,最終郁郁寡歡,精神失常,被遣入仁愛精神病院,此后,我未曾去探望過她。我已經(jīng)習慣了從小到大,這個沉寂的母親,或是身邊,或是遠方陪著我,如果她要是再生兩個孩子,我會覺得很開心,畢竟我很難盡到子女的義務。

        公交車里面,乘客擁擠,我腦海里一直在描摹母親的樣子,生怕因為時隔多年,她容貌大變,在人群中已經(jīng)無法被認出。手心出汗,棉汗衫黏在背后,涼涼的,衣服的陳舊霉味隨著熱流撲鼻而來,雖然很熱,我還是裹了裹大衣。

        下車之后一段漫長的步行,大汗淋漓,咽喉腫痛。我停在了一個擺滿萬壽竹和康乃馨的花店門前,墨綠色包裹著粉色,塑料包裹著火焰,我買了一捧康乃馨,店員微笑著,給我噴上香水,仔細包扎起來。這么多年來,也算是為她買一次東西吧。

        一個年輕的護士,個子不高,不留劉海,把光滑高凸的額頭亮了出來,說話的時候,還有一種少女的韻味,酒窩明顯,說話鼻音很重,L、N不分,走起路來手一擺一擺,我默默跟在她的后面。

        “你的母親啊,我了解過,我感覺她沒有瘋掉,真的?!彼J真地對我說,陽光在她白色的制服上跳躍,我笑了笑,“是嗎,這么多年來都認為她瘋了。”

        我還是能夠辨別出她的,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癡癡望著窗外,蒙了灰的頭發(fā)黏在一起,穿的暗紅色大袍子。護士叫了她一聲,她過了一會兒才轉過頭來。一張被歲月蹂躪的臉上,一雙對生活失望的眼,正端詳著我,忽然眼角一彎,魚尾紋縱橫。“你回來了?”她的聲音很溫柔,有一種安穩(wěn)夢鄉(xiāng)的感覺。

        “你們聊吧,我先出去了?!弊o士說罷走了出去。

        我看著她,把花遞給她,香味濃郁,我打了一個噴嚏。她一直在笑,也不伸手接花,我問她笑什么,她也不回答,笑鐫刻臉上,像一尊佛。畢竟是一個病人,我也不能奢望她懂太多。我看著白漆刷過的窗子,避免回憶席卷而來。

        “我的兒啊?!彼霌崦矣湍伒陌l(fā)絲,面對她瘦得像把戒尺的手,我下意識避開,可她的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我的頭頂,有著窗外陽光的溫度。

        “我有兩根玉米穗,一根給你,一根埋地里……哦,一變二,二變四,四四十六!兩根,三根,四根……”她每念一字,眼睛就睜大一分,枯樹枝般的手指硬邦邦的,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氣才能配合自己念的數(shù)字,眼看渾濁如湯米水般的白眼球要全盤托出,她又猛地閉上眼睛,伸出一根手指來回畫圈。忽地,她大笑起來,“這么多玉米!兒子!我們不用愁了!再也不用愁了!”

        幾乎是同時,我聽到樓上有人在唱國歌,情緒非常飽滿,每個音節(jié)都雄渾有力,像是咬著腮幫在唱,讓我頭皮發(fā)麻。女護士小跑進來,看了一眼母親,“雖然說你母親狀況穩(wěn)定,但還是……”她笑著說。

        “沒事……”我站起來。瘋子啊,終究還是瘋子,你奢望的,無非就是能夠如正常人般同她交流,可在你嘗試若干次后,這種美妙幻想比酒精揮發(fā)還快。當初她在地上游泳,臉皮在水泥地上磨出暗紅的印記,儼然不是我心里的母親了,她的身體被惡魔占領,不消說交流,就連那具肉體都變得陌生瘆人了。

        護理姑娘用她油亮的眼珠子盯著我。突然之間,一個問題直接闖入我的大腦。母親要是沒了我,會怎樣?瘋人院因為收不到賬款,不久就會把她哄出鐵門,然后流浪街頭,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兒,要去哪兒。見過那種臟兮兮的瘋子吧,頭發(fā)亂如麻,蛇一般盤曲著,寒來暑去,身上衣裳不減,獨增一層灰和污垢。每個人都膽戰(zhàn)心驚地從路的另一旁投來厭棄的目光,窺探著這個來自人間的惡魔,心里突然憤怒起來。

        “嘿?!迸o理在我眼前搖晃著白嫩的手,“等下就是病人……用藥的時間了。”她說“病人”的時候瞄了我一眼,有一股做賊心虛的愧疚感,我趕忙回過神來,“呃……正好我也有事……”我趕忙解釋,眼前的光暈仍舊渙散,就像一張對焦失敗的老照片。“嗯……過段時間我再過來?!?/p>

        我轉身出門時,身后的母親似乎停下了她的動作,“兒子啊,早些回啊,等著你開飯呢?!边@竟使我默念起若干年前的柴火飯,青煙在米飯里打滾,鮮活的菜在貧瘠的鐵鍋里翻身,即使空洞的油鹽罐讓舌尖索然無味,枯燥米飯也因此難以下咽,但那灶里招搖的火舌常讓人魂牽夢縈,貪涎下滴。

        我走出了鐵門。

        我無能,賭氣也不敢在夜里死去,貪生,我的本能啊,自始至終都讓我在血腥的刀鋒邊緣徘徊。我無比崇拜那些自殺者的勇氣——面對著金色麥田的梵高,躺在溫暖旅館的葉塞寧……

        皮肉的痛會讓人難熬,尤其是被銳利的刀子劃破強韌的喉管,痛覺不會像血從頸部噴涌而出,而是迅速地從你大腦神經(jīng)里得到回應,讓你在剩余的有意識狀態(tài)下,如墜深淵,這種錐心的痛最終將你折磨致死。你可以盯著墻壁上稀疏的花影,那是一株百合還是玫瑰,是白色的哀歌還是綠色的鮮血,風能否撫動你哀愁眼波里源源不斷的悔意,光任意在你渙散的瞳孔里打亂物體銳利的邊緣,一會兒,你失去彩色視野,灰暗籠罩世界,你因地面的寒氣穿透身心而不能呼吸,眼皮無力罩在死去的眼球上……

        太陽穴隱隱作痛。

        往這邊的人十分少,我不能準確讀出他們臉上的表情,卑微的人影被踩在腳下,絲毫不能反抗,樹蔭失去搖曳生姿的神態(tài),在日光下死氣沉沉,儼然到了中飯時刻,胃里仿佛塞下石子,渾然不覺饑餓。我感覺眼睛鼻子發(fā)酸,有一股潮濕,從鼻腔涌向眼眶,它摩挲著我的眼球,視覺模糊起來,如海里的世界,光影如此斑駁積蓄著。在從我低垂的頭顱里傾涌而出的那一剎那,也順帶牽扯出內心某種污穢,我強忍著聲帶上的痙攣。多少年沒這種感覺了?我已記不清,但這就是解脫,清爽的氣息在肺里進進出出,帶著桂花的芬芳,身上的鐵胄變成孩童的新裝,置身玫瑰色的年華里歡暢無比,只想在荒無人煙的涼原里吼上兩嗓子。聲帶上的桎梏不見蹤跡,我歇斯底里地咆哮起來,不一會兒,像酒精一樣讓人愉悅的東西在我大腦里蹦跶著,我失控了。

        他們看著我,用目光和我保持距離,那驚恐失措的模樣,好似我這個殺人狂魔正亡命天涯。我驚喜于這種無法述說的曼妙之感,身體不自覺地躺在了陽光下那開裂的仿年輪長椅上,展開雙翅,瞑目,擁抱陽光、靈動的塵埃以及撲閃著翅膀的風。

        我想結束這一直以來的苦情戲,眼看著這干涸龜裂的生活,在得不到滋潤的旱季里就要無聲燃燒起來,連眼角懸垂的淚珠都不敢奢求。耳邊傳來了遠處街道上賣藝的流浪歌手的吉他聲,一個和弦接著一個和弦地流淌著,天下雨了,小河漲水,悠悠揚揚地流向遠方,綠草油亮,被雨點彈撥著,一抖一抖。我摸了摸口袋,立馬打消了抽煙的念頭,我現(xiàn)在身上就只剩下兩個硬幣,以供回家乘車之用,別說煙,就連水我也不敢喝一口。我尋著耳邊五彩的線走了一會兒,看見地面上空洞的吉他箱,抬頭看,他穿著米色帆布鞋,寬松的牛仔褲和oversize的短袖,吉他斜放在胸前。他蓄著頭發(fā)和胡須,站在兩個黑色音響中間,嘴唇緊貼在立麥上,他那有些嘶啞的嗓音在唱著一首我不懂內容的英文歌,時高時低,感情飽滿,好似對分手戀人深情告白,在不卑不亢的音調里,情意纏綿的回憶、來不及訴說的惋惜和刻骨銘心的恨舒展著枝葉,開花結果。我摸著口袋里兩個叮當作響的硬幣,因為手心冒汗,它們如抹了油地在我手中滑走。

        “噔!”

        硬幣在吉他箱里滾了一圈躺下。他朝我點頭,此時我看清他的遮陽帽有個洞。我轉身,往家的方向加快了腳步。明天去找事做。便利店的老頭不是說活忙不過來嘛,正好,明天去打探打探需不需要人手。造紙廠也需要工人,就連鮮花店也貼出了員工招聘的廣告;總之,這個時代餓不死人。

        太陽斜斜沉入低矮的樓房后面,天空紅艷如血,黑色開始吞噬天空,夜蓄勢待發(fā),準備大干一票。我脫掉鞋,膝蓋和腳跟酸痛,肚子也咕咕直叫,于是乎連忙煮飯。廚房臟不可視,和臥室客廳一并打掃,臟衣臟褲、臭襪子都被我搓洗干凈,床單置換,每一件東西都安靜地站在它該待的地方。屆時夜已深邃,但我仍不覺累,吃完飯,我坐在桌邊好一會兒,直到哈欠上嘴,我才爬上床。扔掉床頭的藥片。

        我閉上眼睛,呼吸聲、心跳聲都很安穩(wěn),樓上的婦人搬走了,子蘭也早就離開了這個城市,母親如我所愿和別人念叨著家常。

        為非作歹的夜和那一望無際的黑,慢悠悠地吞噬著我那閃爍的窗口。我熱淚盈眶,告別那陪伴我無數(shù)日夜的窗口,告別那正在消失的窗口。

        孫 周:一九九七年生于湖南益陽,現(xiàn)為湖南農業(yè)大學大二學生。二〇一六年發(fā)表小說處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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