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波
元旦放假三天,一家報紙封面大字報道“小長假樂翻天”,內(nèi)容計有景區(qū)滑雪、高鐵滿座、堆雪人、逛大街等。這些是否就可以叫“翻了天”的樂?當下的媒體修辭中,“樂翻天”表示的意思,不過是樂而已,至于翻天不翻天,就像一種語氣綴詞,樂翻天、爽到爆、嗨到底,固定搭配而已,跟是否翻天、到爆、到底,其實沒太大關(guān)系。
表示程度的詞,已經(jīng)基本不使用了,語詞都是給予頂級配置的。這就像我們聽到“帥哥”或者“美女”,那不過是一個表示性別的稱呼,帥和美,屬于一種無成本的奉送。樂透了,慘極了,這表示的只是樂或者慘,甚至只是舒服或者不舒服而已,并不真正表示樂或者慘的程度、舒服或者不舒服的檔級。
這是一種“爽表達”。它是無論怎樣的情緒,都需要“喊”的,而你聽到“喊”時,也慢慢了解那不過是一種直抒胸臆,而且?guī)е滹?;如果你不喊,在人人都能發(fā)言的當下,那就等于沒有說。這類似于一個群體現(xiàn)場,你需要提高聲音的分貝去引起注意,但未必高聲說出來的都是重要的,而是如果不提高聲音,那就沒有人聽見。
“爽表達”不需要雋永、意韻、余音裊裊,它是粗礪,甚至粗暴的。就像相聲在失去了幽默后,要使出語言上的“腳板刷”,只有這種最劇烈的語言嗝吱才能讓人笑起來,在“爽表達”中詞語的原意只不過是一種方向性的提示,而對意指程度的表示是夸飾性的。
當然,仍然有“情懷”,有“佛系”,有“生活不僅有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但經(jīng)過暴力使用以后,詩不再是詩,而只是一種極端性的爽言爽語,表示人們并不認為詩在生活之中,而是生活只有茍且,而詩必在遠方,也就是“非生活”之中。心靈雞湯甚至也失去了原有的燉品色彩,而成為一種失去誠意的批銷產(chǎn)品。所謂“佛系”則更是把失意、無奈和茍且夸張成為一種積極尋求澄明境界的古典精神。
文字作為表情達意的工具,正在變成表情夸意的工具,如同買賣中的“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很多文字如果不在意思等級上打個對折,是不能準確理解其意指的。有人看到粗礪乃至粗暴的表達方式,認為證明了表達的效率。然而,這種需要打折才能理解的表達,其實效率是低下的,因為你要換算文字背后到底意思是什么,而且你得掂量要打幾折才算到位,更不要說“表達效率”原本應(yīng)當包含對精神和思想幽微之妙的陳述,這些在粗礪的表達中尋不到了。
每個人都在喊叫,都要喊叫的“爽表達”,制造了一個輿論的震蕩器,“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的振動效應(yīng),使異質(zhì)的聲音、低沉的聲音、不曾發(fā)出聲音的聲音,被排斥掉。今天,任何一個論題上,我們只見到成群的自說自話、相互叫好,而不太能聽到意見交換和思考的推步導(dǎo)索。意見相左是恒定的,求同存異已變得困難,因為當話語一露頭就作為頂級形態(tài)來表現(xiàn)時,也就相當于對探討的可能性預(yù)為封口。
在“爽表達”之下,寫作變成了兩種,一種是自己意欲引人的喊叫,一種是為了滿足喊叫者的商業(yè)。按一種新的寫作理論,“大眾需要殺戮他們的休閑時間”,商業(yè)寫作就是替人們有效率地殺死他們的時間,而購買殺死時間這一服務(wù)的人們供養(yǎng)了寫作者的生活,由此,寫什么、怎樣寫本身就是一種商業(yè)策略,它產(chǎn)生于供養(yǎng)者與被供養(yǎng)者的協(xié)商。寫作擔(dān)負的責(zé)任是讓人舒爽,而不再承擔(dān)除此之外的意義,這是一種提供滿足的服務(wù),而不再是一種自我的精神求索或者對他人的精神導(dǎo)引。
我不知道這樣的表達狀況會越演越烈還是物極必反,至少現(xiàn)在,人們的精神生活已經(jīng)被“協(xié)商”成有限的幾種類型,并簡化到凡事都可以只用“哭”“尬”“翻”“爆”“斃”這幾個字來搭配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