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海
“我以為我活了下來?!?/p>
一位臉色蒼白,面部深深凹陷的男人站在法官面前。他的灰白色頭發(fā)凌亂不堪,眼里充滿血絲,血肉在他身上都不再表現(xiàn)出活力,皮膚松垮垮地垂下。這個男人,曾是一位軍人,把血氣方剛的青壯年都獻給了國家發(fā)動的戰(zhàn)爭,如今卻好像被抽去了靈魂。
“法官大人,我有罪。我的身體恐怕?lián)尾坏匠霆z那天了,我將把這一切都傾訴出來,好留個記錄。先謝謝您,記錄員先生?!?/p>
“我以為我活了下來,現(xiàn)在想來,真不如就隨他們一起死。如果我知道未來的生活是這樣的荒唐,當時我會趕緊地喂自己一顆子彈。用死亡來逃避,哈,真是懦夫?!?/p>
“法官大人,我真是個懦夫,我染上了毒品。毒品,有錢人追求的天堂之門的鑰匙。但是法官,你不知道,我寧愿下地獄。”
“我睡不著,安靜不下來,陽光是我的救世主,可一到晚上,那些殘肢斷臂,血肉橫飛,咒罵,哀號,祈禱,有我們的,也有他們的。他們都瘋了,不要命地想換來打在身上等重量的子彈。那時我真想質(zhì)問,我們的上帝在哪兒?”
“對不起,法官大人,我太無禮了。抱歉,我尊重各位的信仰,那也是我的信仰,只是,我很抱歉,但那時候我別無他法?!?/p>
“法官大人,在座的各位可敬的先生,你們殺過人嗎?對不起,這真是拙劣的冷笑話,但我殺過。”他沉默了,羸弱的身軀開始微微顫抖,這個在沉淪中消瘦的癮君子眼里跳動著淚光。
“他比我年輕,我欠他一條命,我知道,他是敵人,他是個恐怖分子。他有罪,我也有罪。他傷害陌生人,我傷害家人和朋友,相比之下,我更卑劣。我從死神手里賭贏了他的命,我以為那是幸運,原來那是報復(fù)。法官大人,我想不明白,我這昏沉沉的大腦難有清醒的時日,它更像個思想的累贅,我想不明白如果把我的命交給他,我們生活是不是會更好?是的,我從你的眼睛里得到了答案,你說,別傻了,他可是敵人?!?/p>
“畢竟在我們的眼中,敵人都是千篇一律的灰色面孔?!?/p>
沒有人回應(yīng)他,連空氣都保持靜默。
“我以為我在戰(zhàn)場上活下來了,我以為我勝利了。但我一閉上眼,就是那些支離破碎的面孔,無論是用暖色調(diào)、冷色調(diào)還是黑白,用油彩、水粉還是沙子,都不能削減一絲我的恐懼。這樣的畫本不應(yīng)出現(xiàn)的。”
“他們給我安排了心理醫(yī)生,給了我藥,還幫我找到了工作。但我最終還是屈服了。有人告訴我去貧民帳篷區(qū)就可以得到解脫。”
“墮落和可憐蟲的滋生之所,在我年輕的時候,他們要是敢靠近我,我必定會把他們揍得落花流水,”他的眼中燃起一絲火焰,“但那時我卻向他們搖尾乞憐,在混亂和骯臟中尋找孤身一人,沒有沉溺于癲狂,恰巧又摸得清行情的生意人。”
“而這種人總是有求必應(yīng)。”
他只有四十歲,和所有吸毒者一樣形銷骨立,像極了蒙克的《吶喊》。
“我告訴自己只在最痛苦的時候嘗試最少的劑量?!彼煽宓钠と馍咸幔銖姕惓鲆唤z苦笑?!拔野炎约候_得多么慘啊,卻沒有一美分入賬。第一次過后,我就再難逃離。發(fā)作的時候,我的四肢、眼睛、鼻子、嘴巴都像被針穿了線,淪為瘋狂大腦的提線木偶,每一個毛孔都在凄厲地尖叫著。他砸開妻子的鎖,撬開朋友的車,再干些小偷小摸的勾當。不,這不是我。但當我從妻子的眼淚中驚醒,看到她滿臉血跡卻守在我的身旁,我才知道,不,這就是我?!彼Ьo牙齒,握緊拳頭,身體一陣陣顫動,他哭了出來,又把眼淚逼了回去。
“我回來那天晚上,鮮花和笑語充滿我們的小屋,他們高喊:‘英雄!法官大人,您已經(jīng)知曉了一切,我不是英雄,我傷害了我愛的人,請您公正的仁慈幫我拒絕退休軍人法庭的寬厚處理。只有把我關(guān)進牢里才是對我愛的人們最好的保護?!?/p>
他說完這一切,警察就押著他走向長長的回廊,這時,陪審團中有一人站起身高喊:“你仍然是我們的英雄!”
他回頭發(fā)出獅子般的怒吼——
“我才不是什么英雄!”
【評點】
這篇文章的靈感來自于美國明尼蘇達州一起真實的案件,退休軍人法庭會更容易判決緩刑,但文中的老兵并不想要。他失去的太多,只求最后保存一點軍人的尊嚴。這個悲劇的始作俑者是誰呢?沒人能回答。關(guān)于戰(zhàn)爭,關(guān)于人性,關(guān)于禁毒,作者進行了細致深入的挖掘。而身處和平環(huán)境的我們不妨帶著深沉的思考,去探尋文章展露的“冰山”八分之一外剩余的八分之七,同時更要感恩那些為了社會安定所付出鮮血和生命的過去及現(xiàn)在的人們。鄧濟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