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安然
作者有話說:我算了一下自己寫過多少個以海為背景的故事,覺得自己對海真的是愛得深沉。但現(xiàn)實是,我根本沒去過幾次海邊!我是真正的見光死!怕熱怕曬還只是一方面。不知道有沒有人和我一樣,臉上的角質(zhì)層太薄,毛細血管明顯,稍微遇熱遇冷就會產(chǎn)生兩坨高原紅。這簡直是人間慘劇,如何化妝也沒用,必須在合適的溫度下才能保持“仙女”形態(tài)。所以,我注定與海邊無緣,我只能讓主角替我去看海了,而我穿比基尼的照片是用來發(fā)朋友圈的。
等在前方的,永遠是光明,還有我。
“真真,又是你來啊?!?/p>
“嗯,剛放學?!?/p>
閔真一只腳踩在單車上,斜著車身,把手里的食盒遞給門前站著的老奶奶。
回家的路,有一半是在海邊。正是日落十分,海面上一大片灼眼的紅,小小的、整齊的波浪,一層一層向岸邊撲過來。
閔真出生在這個無人問津的小島上,島上人口很少,生活很單調(diào)。她家有一棟兩層樓的房子,是爺爺奶奶留下的。爸媽結(jié)婚后,把一樓改成了餐館,樓上是臥房。她從出生起就在客人間跑來跑去。
店里的生意一直都不是特別好,只有固定的客源。所以,店里從來都沒有幫工,爸爸炒菜,媽媽打下手兼送餐,每天都忙忙碌碌的。
長大一些之后,放學后的時間里,她偶爾也會替爸媽去送一些外賣,反正島上的路她閉著眼都認識,很多人也都是看著她長大的。
她深愛著這個地方。但是,這和她想要去更遠的地方看一看并不沖突。她想去看不到海的地方瞧一瞧,電視里那些有著摩天大樓的繁華的城市。
她只是有些害怕,在這里待下去,她會像她的父母一樣,在那間小小的餐館里,耗盡一生。
閔真正值高三,成績很好,她心里已經(jīng)有了打算??墒?,她沒和父母商量,她不知道怎樣開口。她從小就被爸爸手把手地教做菜,他一直說要把這間餐館留給她。
臨畢業(yè)的最后兩個月,閔真心里很壓抑。她很晚還坐在沙灘上,周圍空無一人,潮汐聲在晚上聽來安靜極了,好像在和她說著,走吧,走吧,時間到了。
最后一次模擬考的成績下來的那天,閔真終于下定了決心。她把成績單疊成小小的方塊,放在褲子口袋里。她騎著車子回家,路上又看到了那輪落日。
可是,這次她沒停下來,她覺得她的決心第一次如同朝陽,是可以從海面一躍而出的。她幻想著回到家,如何在客人面前掏出成績單,大聲說她要去大城市讀大學。
遠遠地,閔真看到她正對面路的盡頭駛來一輛救護車,比她先一步,停在了她家門口。她丟下車子,瘋跑了過去,推開圍著的人,看到醫(yī)生把她爸爸抬上了救護車。
“爸!爸!”
她叫喊著要跟上去,卻被她媽媽一把拉住。她看到她媽媽紅著眼眶,卻仍舊冷靜地對她說:“真真,留下看店?!?/p>
她知道這是爸爸的準則,只要活著一日,店就不能關(guān)。
救護車開走了,圍觀的人們大多是店里的顧客,很多又回到屋內(nèi)繼續(xù)吃。閔真站在門口,注視著救護車走的方向,紅色的車燈和落日融在了一起。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成績單,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空空如也。她下意識地想回去找,起跑的姿勢還未擺出來,心中卻有什么已經(jīng)先一步泄掉了。
一整年的賬本有滿滿三個筆記本,事無巨細地記著買了什么、壞了什么。閔真和媽媽整理了一個上午,她聽到媽媽嘆了三次氣。
叮叮當——門被推開了,她逆光看見一個高高瘦瘦的、一只肩膀掛著個碩大書包的男孩子站在門口,看上去應該和她差不多年紀。
“今天不營業(yè)了。”媽媽說完,又喃喃地補了一句,“可能以后都不營業(yè)了吧?!?/p>
“這樣啊……抱歉?!?/p>
男孩這才看到門口掛著的“停業(yè)中”的牌子,連忙鞠躬道歉,就要將門帶上。
“等一下,”閔真叫住他,“你是剛上島嗎?”
男孩停住,點了點頭。
“你要是不挑食的話,我給你煮碗面吧。”
閔真站了起來,媽媽詫異地看著她,她低下頭,小聲說了句:“爸爸在的話,也不會把進門的客人趕出去吧?!?/p>
她的爸爸高血壓加上糖尿病并發(fā)癥,已經(jīng)不能再操勞了。她爸媽知道她成績好、心氣高,雖然沒明著說,卻還是做好了關(guān)店的準備。
可那一聲聲嘆氣,像有千斤重。她怎么還說得出口,要去大城市念大學。
在那個時候,她的心里已經(jīng)妥協(xié)了,盡管不甘、痛苦,卻無可奈何。所以,她想拉住一個人,暫時擋在她和父母之間,哪怕只有一小會兒。
“你為什么來這兒?”
“就是聽說這里的海很安靜,所以來看看?!蹦泻⑾袷丘I壞了,狼吞虎咽,“好吃……”
“你是第一個說我做飯好吃的人?!遍h真倚在柜臺邊,托著腮看著他。
“不是,是我坐了好久的船,吐得肚子里都空了。”
“喂,”閔真好氣又好笑,“你這個人會不會說話啊!”
男孩吃得差不多了,一邊擦嘴,一邊問:“為什么要關(guān)店?。俊?/p>
“因為……”閔真看了一眼旁邊的媽媽,“我爸爸病了,店里的生意一般般,請廚師開銷太大了?!?/p>
“你們要求如果不高的話,我來當廚師可以嗎?”
男孩的話一出,閔真和她的媽媽都愣了。她的媽媽以為他開玩笑,無奈地搖了搖頭:“你的好意我們心領(lǐng)了,可是,現(xiàn)在廚師工資都那么高,我家真的請不起。”
“我不要工資。”男孩搖了搖頭,“我只想找個住的地方,要是房間不夠,我打地鋪也行?!?/p>
他的出現(xiàn)太突然了,讓閔真一家都措手不及。事實上,自從爸爸病倒開始,閔真就感覺自己像個輪子,不由自主地往下滾。而這個人的出現(xiàn),像是一個契機,也像是一枚齒輪,讓她隱隱感覺,有什么變了,或者可以說,有救了。
這個島上還保留著漁村的傳統(tǒng),有一部分還是靠海吃飯。所以,海邊??恐芏嗥婆f的漁船。“旅游干什么來這里?。俊遍h真穿著拖鞋,低頭踢著沙子,漫不經(jīng)心地問。
“想去個不是很多人去的地方。這里挺好的啊,什么都有。”
閔真笑了:“什么都有?有什么?”
“你看,這里有那么多漂亮的植物,還有這種原始的房子和街道?!?/p>
閔真順著男孩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不期然地看到了許多她從前沒有注意到的新奇的地方。男孩的手指像有魔法,把她視線所及的地方都涂抹了一層金粉色,卻讓她更加意識到,自己的視野是多么狹窄。
男孩坐在沙灘上,仰頭問她:“我叫臨也,你呢?”
“我叫……”
閔真在沙灘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男孩站起來,在她名字的下面也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第二天一早,閔真去晨跑,看到她的名字已經(jīng)被潮汐抹掉了,“臨也”三個字卻完好無損地留在那兒。
她也不懂,自己的心怎么會突然慌了一下,緊接著漫出一片溫熱來。
最后還是閔真的爸爸做了決定,先讓臨也來試試手藝。結(jié)果,他的手藝超出了他們的預料,他明明是個比閔真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卻做得一手好菜。
閔真見爸媽還有些猶豫,想上樓去勸勸,卻聽見爸爸對媽媽說:“讓他留下吧。還不都怪我,本想著再堅持三四年,給真真存份嫁妝。可身體不中用啊。”
閔真站在門口,默默地紅了眼睛。她躡手躡腳地下了樓,光線幽暗的大堂里,臨也坐在那兒。她揉了揉眼睛,扯出一絲苦笑來。
那天的海邊,閔真對臨也說了自己藏了很久的心里話。她也不是什么野心家,她只是想去看看沒有見過的東西。
“你去吧?!迸R也說得輕松,“不是有我了嗎?”
閔真對臨也還有疑慮。她覺得他大概只是好心地幫她家解燃眉之急罷了,或許過段時間就會離開這里。
“那你告訴我,你為什么來這兒?”
臨也的表情一下子沉寂了下去。閔真知道他有不愿意說的理由,于是,說了句“當我沒問”就站起來獨自朝前走了。
“喂!”臨也快走幾步到了她的面前,頑皮地倒退著跑,“咱倆,來個約定吧?!?/p>
“約定?”
臨也一本正經(jīng)地點了點頭:“我保證,至少在你大一放假回來前,我還在這里。那你呢?你能做點什么?”
“我……保證,高考完帶你出海打一次魚!”
閔真說完,自己都覺得挺遜的,臨也卻一臉驚喜,連著重復了好幾遍“你不許反悔哦”。他的笑容,徹底驅(qū)散了她心里的陰霾。她捶了他的肩膀一拳,不自覺地笑出了聲。
高考的那天,臨也正式在她家做起了廚師。她考完試回到家,看到的情景是家里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爸爸媽媽臉上有雖然忙碌卻十分滿足的笑容。
“考得怎么樣?”她一進門,爸媽就圍上來問。
“還好吧?!彼聪蚺R也,“沒什么意外的。”
她先上樓放書包,樓梯爬到一半,聽到背后的爸爸說:“想做什么,就去做吧?!?/p>
她詫異地回過頭來,看到臨也在柜臺后朝她眨了一下眼。她一直不知如何開口的話,總算有人幫她講了。她松了一口氣的同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淚居然快掉出來了。
在那個應該算是人生里最漫長的暑假,閔真和臨也的相處像是多年的伙伴。他倆時常在早上四五點鐘結(jié)伴溜出去,在蜿蜒的路上慢慢地跑著,天就那樣不動聲色地在他們的背后一點點亮起來。
閔真履行承諾,拜托一個認識的漁夫,帶他倆一起出海。其實也只是將設好的網(wǎng)子收回來而已,一船的魚蝦,弄得他倆身上全是魚腥味。漁夫用漁線勾了兩條魚,送給他倆。
他倆用兩根樹枝,挑著魚,歡天喜地地回了家。
快樂的日子總是走得特別快,出發(fā)去上大學的前一天的夜里,閔真失眠了。她一個人摸黑下樓,倚著門框,望著月亮發(fā)呆。
“怎么?緊張得睡不著?”臨也跟著她下來。
“有點,我真的是第一次離開這里?!遍h真轉(zhuǎn)頭看他,“雖然有點強人所難,但是……我不在的這段日子,我爸媽拜托你順便照顧一下?!?/p>
臨也根本沒回應她,仿佛這是理所應當?shù)氖?。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藥瓶塞到她的手里:“雖然你經(jīng)常坐船,但輪渡可能跟坐普通的小船不一樣。這是暈船藥?!?/p>
那一夜他們兩個都沒睡,整個海岸線上,只有間隔很大的幾盞昏黃的路燈,夜里的海是黑色的,只有月亮下的那一片是銀白的。他倆跑到沙地上畫東西,在海水里打鬧,跳起來摸月亮。就這樣,月亮不知何時漸漸隱了去,天邊的云變了顏色,刺眼的紅色一點點浮了出來。閔真這才看清,在她的腳下,臨也寫的是——“等在前方的,永遠是光明”。
閔真突然意識到,她一個人的時候,看了無數(shù)場落日,而在臨也來了之后,她看得更多的,是日出。
如果說,在之前,她不舍的人只有爸媽。而如今,似乎有另外一根弦搭在了她的心上,將那份不舍,繃得更加兇狠了一點。
大學生活的一開始不是那么順利,開學一個多星期,閔真就不知是水土不服還是吃壞東西,嚴重腹瀉,不得不去醫(yī)院掛水了。
一個人要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吃喝玩樂,是不會覺得寂寞的。最容易思鄉(xiāng)情切的時候,大概就是這種時候,身邊沒有一個信得過的人,身體又不舒服。
這種時候,閔真腦海里第一個跳出來的人,居然是臨也。她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算了一下,應該正是下午沒什么客人的時間,閔真撥了臨也的電話。
“下午沒課嗎?”臨也那邊聽上去很安靜。
“嗯,沒有?!遍h真想了想,怕爸媽擔心,還是沒說生病的事,“店里忙嗎?”
臨也輕笑了一聲:“還那樣吧。要是人太多,我一個人怎么忙得過來?!?/p>
閔真的笑容卻漸漸地消失了。她的心里一直有一股沖不掉的內(nèi)疚,把自己的家丟給別人負責,這樣真的好嗎?
像是明白她在想什么,臨也轉(zhuǎn)移了話題:“你那里好玩嗎?”
“還沒來得及玩。你不是住在這里的嗎?”
“并不是……我只是在那里住過一段時間?!?/p>
閔真有點詫異,要知道她最終選擇來這里,是因為臨也說他來自這里。她自然而然地以為,他的家在這邊。原來不是嗎?
“那你家到底在哪兒啊?”
“挺遠的地方,說了你也不知道?!?/p>
閔真明白,這是臨也慣用的說話方式,他就是不想提自己家的事。但她這次也不知是哪來的脾氣,非要問個清楚:“喂!我總得確定在我家的不是個逃犯什么的??!”
“你現(xiàn)在才考慮這個,是不是有點晚了!”
臨也笑得停不下來。忽然,閔真聽見了熟悉的風鈴聲。
臨也匆匆地對她說“有人來了,以后再說”,就撂了電話。
閔真盯著自己的點滴瓶,多少有點郁悶。她曾經(jīng)覺得自己不該對臨也刨根問底,那是人家的事情??涩F(xiàn)在她越來越覺得,自己沒辦法做到了。
但這真的正常嗎?就算是對好朋友,人家的私事,自己也會小心避開吧?,F(xiàn)在,自己會不自覺地去干預,去找真相,那她對他是比對朋友更深一層的感情……類似于家人吧?
雖然問題還是沒有答案,但適應了這里的生活之后,閔真越來越開心。新鮮的東西一下子接觸太多,她難免有些樂不思蜀。
她宿舍里的女生,都是來自外地,大一的假期,大家都盤算著要一起好好玩一陣。
閔真幾乎想都沒想,就先答應了她們。緊接著,她才醒悟過來,她和臨也有個約定。
她不知道,臨也究竟是不是因為她而留在她家一直到現(xiàn)在的。可是,她總覺得,她不回去,不太好。
思前想后,閔真決定晚點回去,把各個景點逛一遍也要不了幾天,正好可以讓臨也幫忙跟爸媽撒個謊,就說學校有事耽誤了??墒牵R也的聲音有些不高興,雖然還是說:“好,我知道了?!?/p>
“你……生氣了?”
“沒有?!?/p>
“你就是生氣了。”突然,閔真打了個激靈,背都挺直了,“你不會要走了吧?”
臨也在那邊沉默了一小會兒,語氣柔和了一點:“沒有。我答應你的,肯定算數(shù)。所以,你別著急。”
話是這么說,但閔真的心怎么也放不下。之前的那些興奮,全部都消退了。她根本提不起勁來玩,一心都記掛在臨也的身上。同學們看不出她的魂不守舍,仍舊笑嘻嘻地拉著她去玩。她們爬上這個城市的地標建筑電視塔,頂層有一條環(huán)形的玻璃長廊,身邊、腳下全是透明的。周圍的人好多都恐高,可閔真一點都不怕。她把臉貼在玻璃上,望著遠處??墒?,城市的遠方不是天際線,依舊是城市而已。
她又看到落日,河流之上,摩天大樓之上,天色是一種模糊的磚紅,很溫柔。
身邊的吵鬧聲她都聽不清了,她陷在一片遙遠的回憶里,她看到的是她和臨也坐在海邊的背影。那一瞬間,她覺得,無論這里有多美好,她想念的還是那片海。
她決定,馬上回家。如果她回去時,臨也真的不見了,她會后悔一輩子。
真的是一輩子,她確定。
可當她回到學校,遠遠地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學校的大門口。她的嘴一時間都要咧到耳朵了,幾步飛奔了過去,在撲到臨也身上前卻又緊急地剎了車。
她意識到自己剛剛想干什么,突然就漲紅了臉。
臨也沒說自己為什么來,只是說跟她爸媽請了兩天假,權(quán)當休息了。
他來了以后,閔真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下來。她的室友們都笑她重色輕友
閔真通紅著臉,無助地看著臨也??膳R也什么也沒說,只是笑笑,好像也不在意被誤會。她有點高興。
他們每天的行程都排很滿,真的像旅游一樣,實在走累了,就隨便找個地方休息。兩個人并肩坐在高高的樓梯上,因為要留一半給別人走,所以離得很近。
“那么喜歡在外面玩嗎?”臨也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她,嘴角掛著淡淡的笑,眼睛卻沒有在笑。
“你不喜歡嗎?”
“我問你個問題?!迸R也沒回答,自顧自地說,“如果有一個機會擺在你的面前,你可以隨意游蕩在世界每個角落,沒有束縛,可條件是,你永遠沒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你要這樣的機會嗎?”
閔真沒有一秒猶豫,立刻說:“不要?!?/p>
臨也似乎沒想到她會回答得這么快,問道:“為什么?”
“人總不可能一直走下去啊,累了怎么辦啊,生病了怎么辦啊,總得有個人陪在身邊吧?!遍h真覺得這根本就是不用懷疑的事,可是,當她轉(zhuǎn)過頭,卻看到臨也失神的表情,仿佛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的眼睛紅了。
閔真嚇壞了。但隨后她就明白了,臨也說的那種情況,就是他自己的情況。
“你就當我剛剛胡說的……”閔真跳到臨也的對面,蹲在較低的一個臺階上,仰頭看著他,“我家你隨時都可以回啊,你不走就好了嘛?!?/p>
“傻瓜,我怎么能在你家待一輩子呢?!迸R也眼睛里的血絲一點點消退,但笑容還是有點苦澀。
閔真卻急了:“為什么不能是一輩子!”
話說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心怦怦跳得厲害,像在等著什么答案。臨也沉默了一會兒,伸手蓋在她的頭頂,揉了揉,然后站起來,往下走:“我們回去吧?!?/p>
“等下!”閔真沒有動,只是轉(zhuǎn)了個身,在臨也從她身邊擦過時,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至少,在你沒有更好的去處時,就留下來吧?!?/p>
夜幕緩緩降臨,周圍的燈依次亮了起來,閔真仰著頭,臨也低著頭,似乎對望了很長很長時間。最終,臨也還是點了點頭。
“走啦?!?/p>
就像之前的每一次在沙灘上奔跑一樣,閔真和臨也一起從臺階上跑下去。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們沒有松開手。
只是,變化來得總是那么始料未及。
大二快結(jié)束時,閔真家鄉(xiāng)的小島,被一部電影取景,莫名其妙變得受歡迎起來。幾乎每天,班上都有人向她打聽她家的事,說放假去那里旅游要她做向?qū)А?
說起來這明明是好事,家鄉(xiāng)被重視了,她家的生意肯定也會變好??刹恢獮楹?,她心里不安起來。
放假之后,閔真馬不停蹄地往家里趕。臨近碼頭,她就看到島上一大批旅行社的隊伍。她興高采烈地推開店門,撲面而來一股陌生的熱氣。爸媽都忙得沒空理她。她有些失落,背著包往樓上走,剛要過樓梯拐角,臨也從廚房探出頭來,笑著對她說了句:“歡迎回來?!?/p>
閔真的笑容重新回到了臉上。
臨近傍晚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女孩走進店來,和走出廚房的臨也正好對上眼神。閔真聽到她用很詫異的語調(diào)喊:“臨也?”
閔真愣了一下,轉(zhuǎn)過頭,看見臨也眼睛里滿是錯愕。他倆之間像是有千言萬語,都在用眼神訴說著。
是個人都能看出這兩人關(guān)系匪淺。閔真突然氣不打一處來,她說了句“我出去走走”,就跑出了家門。
今天的風有些大,一個浪頭卷過來,海邊的一些女生尖叫起來。她想起她與臨也在漁船上的那個黎明,寂靜得仿佛這片海只屬于他們。
——閔真啊閔真,你怎么這么幼稚啊。難不成你喜歡他?
——是啊,我早就喜歡他了。
心里有兩個自己在對話,她終于對自己承認了,她早就發(fā)現(xiàn)的事實。她轉(zhuǎn)身往家里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即使臨也明天就走,她現(xiàn)在也要告訴他。
可那天晚上,臨也沒有回來。閔真在島上拼命地跑,大聲地喊他的名字,卻得不到一點回應。
她一夜沒睡,坐在輪渡口,聚精會神地看著來往的船。天亮起來之后,人就多了起來,她不得不站到高處,踮著腳望著人流。
終于,她還是在上船的客流里看到了一個像臨也的背影。
“臨也!臨也!”
她大叫著,在人群后面蹦跳。甲板被收了起來,船緩緩地駛離了港口,她直接跳上了堤壩,追著船跑。
堤壩越往盡頭越窄,兩只腳并排站著都困難,她搖搖晃晃地跑著,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響起:“當心!”
她停下來,看著臨也站在漸行漸遠的船上。她把雙手放在嘴邊做擴音筒,幾乎喊破了喉嚨:“我等你回來!我在這里等你回來!”
淚眼模糊里,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伤娴挠X得自己看到了,臨也高高揚起的手,做了個“OK”的手勢。
回到學校后,閔真忽然覺得,這樣不行。她得做點什么,不能干等著。
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閔真不知該從哪兒著手時,不經(jīng)意間瞥見校門口的公告欄里貼著往屆先進學生的照片。她不會看錯,上面有張照片上的女孩正是那天在島上叫出臨也名字的女孩——胡紫,保研生。
看來,臨也曾在這里落腳,并不是沒有理由的。
雖然心里不舒服,可閔真還是跑去了研究生院。胡紫顯然對她毫無印象,疑惑地問:“你是……”
“我是臨也……的朋友?!?/p>
“臨也……你就是臨也喜歡的那個女孩啊?!焙虾鋈恍α?,“我是臨也的表姐。”
閔真終于知道臨也會去那個海島的原因。臨也的媽媽在他兩歲時抓住了外派的機會,出國了。起初,她一年回來一次,后來干脆和他爸離婚,留在了國外。他爸沉默寡言,也是忙于事業(yè),顧不上這個兒子。所以,他從小就自己照顧自己,根本不依賴大人。高三畢業(yè)那年,一直沒管過他的媽媽突然出現(xiàn),說要接他出國念書。他當然不愿意,可是,他發(fā)現(xiàn),他父母一早就商量好了。一氣之下,他撕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一走了之。
他獨自在外面游走了很久,在陌生的城市打幾個月的工,夠了旅費接著走。
“不過,他說,那是他喜歡的女孩的家。”胡紫說,“我想,他應該會回去找你的。”
“他為什么走得那么突然?”
“我真的是去旅游的,但既然碰到他了,肯定要告訴他——他爸去世了,在兩個月前?!?/p>
閔真啊的嘴型僵在了臉上,忽然之間,臨也聽到這個消息時震驚的心情一下子鉆進了她的心里,她發(fā)現(xiàn)自己感同身受似的,落了淚。
在那一刻,她的第一反應是,她要找到臨也,一句話不說就抱住他。
從胡紫手里,閔真拿到了一個地址。那是臨也父親的老家。他父親平時身體不錯,是突發(fā)的急癥,還是鄰居發(fā)現(xiàn)的。他們平時也沒什么近親,葬禮也是草草了事,骨灰由老家的人帶了回去,這似乎是家里的習俗。
老家的人想過要聯(lián)系臨也,但打了兩次電話沒聯(lián)系上,不知是不是號碼不對,也就放棄了。
父母與子女之間,大概都是這樣子的,因為成長環(huán)境不同,很難互相理解,有時候差異很大,也會產(chǎn)生懷疑。可縱使是他們做得不夠好,他們傷害了你,你們平時不怎么聯(lián)系,但那個人在這個世界上,這件事是很重要的。失去聯(lián)系和徹底失去,意義是不一樣的。閔真很明白這點,就像她知道父親病重后,一下子就軟弱了。
閔真獨自一人去了臨也父親的老家,那是很偏遠很舊的村落。她打聽了半天,才找到那塊墳地。剛一拐進去,她就看到臨也蹲在遠處。她下意識地躲在一面墻的后面,捂著一顆猛烈跳動的心。
她的勇氣隨著墳地四周的寂靜,一點點消失了。她不確定臨也現(xiàn)在的心情,是不是愿意見她。
所以,她還是等他從另一邊走掉,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墓碑前,把事先寫好的東西放在那里,用石頭壓住了。她在墓碑前雙手合十地鞠了個躬,小聲地說:“叔叔,您放心,我會照顧他的?!?/p>
閔真走出這塊墓地,她想去長途車站周圍找家招待所住下,方便盯著臨也。她不放心,她不知道他下一步打算去哪兒,可她不能放任他一個人,就算他不需要。
可是,沒走幾步,她就聽到身后急促的腳步聲,她不自覺地停了下來。不等她轉(zhuǎn)身,身后的溫度已經(jīng)圍攏了過來。臨也的手臂已經(jīng)緊緊地圈住了她,讓她動彈不得。
她明白過來,臨也早就知道她在這兒。
“別回頭,聽我說?!迸R也的聲音很低,低得像是帶著嗚咽,“我忽然明白,我有很多義務,我需要去處理一些事。我要出國找一趟我媽,我想再見見她。你明白嗎?”
“我明白?!?/p>
“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多久會回來??墒恰遍h真感覺到了臨也貼著她的脖頸流下的滾燙的眼淚,燙得她一哆嗦,聽他接著說,“漂泊了那么久,我在你身邊,終于知道了什么是家。所以……你能稍微,等等我嗎?”
閔真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抬起手摸向臨也的頭,揉了揉:“在船上我們不是約定好了嗎?這次沒有期限。傻瓜?!?/p>
閔真拼盡全力轉(zhuǎn)過身來,看到的是臨也奔跑離開的背影。她捂著眼睛,飛快地扭回了頭,雖然之后,她再沒有力氣挪步,蹲在原地哭了很久。
臨也蹲在墓碑前,拾起那張字條,上面寫著:“等在前方的,永遠是光明,還有我。”
后來的日子,其實也過得很快。
閔真畢業(yè)后,拿著畢業(yè)證書,背起四年來所有的行李回了家。這個島已經(jīng)完全變了樣,重建過的房屋,被污染的海。
四年能改變的還有很多,一個人從心里來了去了,人也長大了。
說到底,她還是接手了家里的店。臨也走的時候,家里的狀況其實已經(jīng)因為島嶼的旅游業(yè)興旺變好了不少,終于請得起廚師了。她正好可以把大學里學到的經(jīng)管類的知識活用在這里。
她沒事時會開車去碼頭取貨,不自覺地多停一停,看一看下船的人,剩下的時間,就是游走在滿是游客的沙灘上,拾起他們丟的垃圾。
這幾年,她和臨也,也并不是絲毫聯(lián)系都沒有,只是,很少罷了。臨也帶著父親的死訊去了國外,似乎終于如了母親的意,在那邊讀了大學。隔著時差,也只有偶爾,她一覺醒來,能在社交平臺上,看到他發(fā)給她的一些國外的照片。
這對她來說就夠了。她相信自己沒有忘,臨也就不會忘。
畢業(yè)兩年后的夏天,來了一股很強的臺風。那段日子,終于沒有人上島了。從窗戶望出去,海面蒸騰著霧氣,很是恐怖。閔真把家里的門窗都封嚴了,拿東西頂住,可門口的風鈴仍舊叮鈴鈴響個沒完。不知怎的,每響一下,閔真的心就會抖一下,不停地閃過臨也第一次推門進來的情景。
她有一種故人要來的預感。
風雨終于過去,太陽刺穿云層的那天,大家都涌出家門,興奮地清理街道和海岸。閔真聽到碼頭又傳來了輪船的汽笛聲。她總是不自覺地駐足。
落日的余暉再次灑向海面時,她知道自己期盼的一天又過去了,卻忽然聽到身后有快門的聲音。閔真下意識地回過頭,只見相機后面,有一個戴著遮陽帽、只露出一點臉的男生,正朝著海岸線專心致志地拍著照片。
她等著身后的人撂下相機,才送上準備了很久的笑容。
“歡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