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雯馨
在陳美英師傅的記憶中,曾有六十多名繡工在泉州市刺繡工藝廠里做金蒼繡,如今只剩她留在這個小車間,日復(fù)一日地穿針引線,將人間的喜樂繡在一塊塊綢布上。盡管人們依然對其繡出的桌裙、布袋衣愛不釋手,但愿意拿起針線的人卻屈指可數(shù)。這樣的荒謬感其實(shí)不難理解:對那些鉆研于一門技藝的人,我們總是很容易心懷敬意,但鮮少有追隨的勇氣。
泉州老城就像一座由無數(shù)小巷組成的迷宮,各條小巷的際遇也不盡相同:有的被改造成熱鬧的商品街;有的住進(jìn)了文藝氣質(zhì)的青年;有的緊閉門扉,堅(jiān)守著生活的領(lǐng)地;有的則像是被留在了某一個時代,隨著往昔的榮光逐漸褪色,最終成為一條普通的巷弄。當(dāng)我們騎車駛?cè)胛挥谠S厝埕的泉州工藝美術(shù)公司的大院時,一棟棟上世紀(jì)六十年代的石頭房就讓人產(chǎn)生了回到過去之感。掛著“泉州市刺繡工藝廠”門匾的小車間里,74歲的陳美英師傅正靠在繡臺邊,低頭繡著一片魚鱗紋。因?yàn)槭钦撞即伦詈蟮囊徊糠?,她顯得格外專注,畫稿已拓印到綢布上,圖案的邊緣也早已打上孔,用淺藍(lán)色的絲線繡出輪廓,她牽過一條深藍(lán)色的絲線,用嘴抿了抿,熟練地穿過針孔后在綢布上下翻飛,針法細(xì)密令人驚嘆,繡完整片“魚鱗”后,還需用兩條較粗的金蔥線為每一片“魚鱗”鑲邊,因金蔥線無法直接繡上,于是用紅線固定,令最后成型的魚鱗紋看起來更熠熠生輝。
細(xì)針密縷,五十年一彈指
以各色金絲線盤結(jié)成不同的圖案,并將其釘在綢布底子上的刺繡針法,即為金蒼繡,古稱“刺桐繡”,由這種閩南傳統(tǒng)手工藝打造的宗教繡品曾在閩臺兩地、東南亞等地流行數(shù)百年,如今則退隱在泉州這座古城的巷弄里。關(guān)于泉州刺繡工藝的緣起沒有明確的說法,但有歷史記載,南宋時南外宗正司遷至泉州,刺繡業(yè)也集中于泉州城內(nèi)東隅,由此而得名“袞繡鋪”。《泉州舊鋪境稽略》里也記載:“鋪境內(nèi)有許多大官府第,如南安伯鄭芝龍、文襄公洪承疇、靖海侯施瑯等。其官服為袞繡裳,鋪因此得名。”隨著明清時期泉州地方戲曲的發(fā)展,對戲服繡品的需求也促進(jìn)了泉州刺繡業(yè)的發(fā)展,直至抗戰(zhàn)前,泉州繡品一直遠(yuǎn)銷臺灣和東南亞等地。而在陳美英師傅的記憶中,她十九歲進(jìn)入國營泉州工藝美術(shù)公司時,刺繡車間就有六十多位和她一樣的繡工在學(xué)金蒼繡,“剛進(jìn)廠的時候什么也不懂,也不愛做,但因?yàn)槭枪ぷ?,所以還是照著學(xué),有時繡錯了就要全部拆掉重繡,做這個就是要細(xì)心?!标悗煾狄贿呣劬€,一邊向我們伸出五指說:“我已經(jīng)在這里繡了55年了,從前我們廠很大,現(xiàn)在都退休走了,只剩我一個人了。”
陳師傅說這話時,四周出奇地安靜,只有頭頂?shù)娘L(fēng)扇在呼拉拉地吹。似乎在過去的五十多年,她就坐在同一個位置,扶著繡臺的邊緣,專注地繡著每一條龍、每一片祥云,她和大部分的手藝人一樣寡言,比起口舌,手指的語言更豐富,在方寸大小的綢布上,她總是能熟練地用各種針法繡出栩栩如生的圖案。金蒼繡的針法多樣,除了平繡和凸繡之外,還有三疊線、菠蘿凸、龍鱗迭甲等特種針法。其中凸繡主要用于龍頭,首先要用棉花填充,接著用金蔥線細(xì)致地盤出形狀,最終呈現(xiàn)出層次分明的龍頭造型,假如手藝不過關(guān),繡出的龍頭摸起來就是軟塌塌的,沒有浮雕般的質(zhì)感,因此雖然如今市面上有越來越多的機(jī)繡,龍頭部分卻只能依靠手繡,所以還是有源源不斷的訂單發(fā)到陳師傅這里,“主要都是臺灣的訂單,他們買回去做收藏,等老了以后就拿去展覽館展覽。主要定做掌中木偶穿的布袋衣,只要手繡的,總是做完了又接著定,所以我一個人都忙不過來。”陳師傅說,一件布袋衣大概要用半個月的時間來做,而且那些臺灣的客人總是會提出不同的紋樣,還親自買繡線給她,所以繡了五十五年,她還是要邊做邊學(xué)。雖然她也招了些徒弟,但能真正靜下心來繡上一整天的人卻不多,“之前有一個24歲的姑娘,她是真的喜歡這個啊,經(jīng)常晚上下班后就來我這里繡,現(xiàn)在各種樣式的她都懂,不過最近她工作調(diào)去漳州,所以就沒有再來了。新來的有些做了幾個月就走了,嫌辛苦,只有我們這樣的老人家才不覺得辛苦吧。”
牽線之人,繡吉祥也能搭姻緣
在陳師傅隔壁的繡臺上,擺著一件半成品的桌裙,是她另一位61歲的徒弟繡的。以紅色的綢布做底,一對鳳凰相對而舞,鳳羽的部分皆是以紅線固定住兩條金蔥線而成,看上去鮮亮奪目,中間的獸首剛拓印好圖案,還沒來得及繡上絲線,“桌裙是我們閩南這邊拜拜的時候,用來鋪在天公桌上的,是吉祥的事,所以一定要用紅色的布?!标悗煾祵ξ覀冋f道。在宗教信仰氛圍濃厚的泉州,桌裙幾乎是所有泉州人家中的必備,因此陳師傅和徒弟們也能接到很多本地的桌裙訂單,雖然一件桌裙可以用上很多年,線也不會褪色,但陳師傅覺得,從兒女成家,到孫子輩長大,這樣一代接一代,只要還有拜拜這件事,就一定需要做一條屬于自己家的桌裙。除了桌裙,在陳師傅的小工作室里還擺放著幾件小巧的布袋衣以及神帳、門彩等宗教類繡品,它們在閩南各種民俗祭拜禮儀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卻同樣能讓人想象傳統(tǒng)閩南的生活場景,彩衣娛神,敬畏天地,因此一針一線繡上的都是人間的喜樂和愿望。
那些代表著吉祥的圖案紋樣,都是在經(jīng)年累月的練習(xí)中漸漸領(lǐng)悟出來的,盡管如今臺灣的客人會直接拿來圖樣,但關(guān)于如何搭配組合,如何選擇顏色,陳師傅還是有自己的心得。她指著其中一片云紋對我們說:“你看,像這種云紋,不能只用一種顏色的線來繡,那樣太簡單,也不好看。要用不同深淺的顏色,看起來有漸變的感覺?!彼贿呄蛭覀冩告傅纴硎掷C的魅力,一邊笑著問我們:“讓你來學(xué)的話,你愿意嗎?”不等我們回答,她又無奈地?fù)u頭說:“肯定不愿意吧,這個的確是太辛苦了。其他人都笑我說,沒有人在做金蒼繡了,就我一個還在做,其實(shí)我也是無聊,做這個可以打發(fā)點(diǎn)時間。”徒弟們來的時候,還有人能說話解悶,大部分時候陳師傅都是一個人,于是她也開始另一種“牽線”,幫本地的一些年輕人相親,五十多年她就促成了近4000對新人,她還拿出了一本“紅娘本”,上面記著許多適婚男女的信息,陳師傅笑著說:“我看這個的眼光比穿針還準(zhǔn),看一眼就知道這個人該配什么樣的人。一般都是等我晚上七點(diǎn)做完事,把大家約到這里來,相互認(rèn)識,他們在這里,我也有人能說說話,挺好的。”
說起牽線姻緣,陳師傅顯然輕松了起來,畢竟旁人的姻緣自有旁人去經(jīng)營,但是自己手上的這門手藝該何去何從,卻不以她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為了不辜負(fù)那些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她有時連周末都要趕工,但是這個小車間里的人來來去去,最后還是只剩她一個人。陳師傅和她的金蒼繡,為我們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留下”的故事:當(dāng)這個時代,所有人都在想盡辦法逃離自己的生活,因無休止的逃跑而筋疲力盡時,她卻無數(shù)次地回到這里,熟稔地穿針引線,她的日復(fù)一日,不是無謂的蹉跎和不甘,而是手中技藝的精進(jìn);當(dāng)人們不住地逃離,不住地追問什么才是“我想要的”,什么才是真實(shí)的時候,她只相信手中繡出的那條象征著吉祥如意的龍。突然想起,剛剛尋路而來,向周圍的街坊打探泉州市刺繡工藝廠時,沒有人對這個地方有印象,但一提到“有一位阿姨在做金蒼繡”,他們便反應(yīng)過來,流利地為我們指路。當(dāng)我們真的站在刺繡廠門口,透過那扇窗扉,看著陳美英師傅微微低著頭,手中的金線在那塊湖綠色的綢布上時隱時現(xiàn),雖然看不清她在繡什么,卻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原來這一門漸漸式微的手工藝因?yàn)橐粋€人的堅(jiān)守,早已慢慢地融合成一個新的記憶,流傳在街頭巷尾的口耳相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