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冰

梅殘柳細

■楊 冰

1

這一整天，都是綿綿的細雨。將近傍晚的時候，雨才稍微停下來，但還是有些零星的雨點。

這天傍晚，W學院副院長、著名紅學家梅尚鴻從北京領獎回到京天市，自然有一頓祝賀的飯局。

飯局是自己大學的同學、也是《京天時報》的總編輯唐中天安排的。

吃飯要有主題。這次飯局的主題是：祝賀梅尚鴻榮獲“曹雪芹文學獎”。

這次梅尚鴻是因暢銷書《紅樓如花》獲得“曹雪芹文學獎”特等獎，當然是最高獎，獎金20萬元。

當然，飯局上，大多是自己的同學。另外還來了幾個美女。其中，就有慕名來采訪的《京天時報》特稿部主任、人稱“新聞一姐”的柳佳一以及美女記者李玫。

梅尚鴻在幾十年紅學研究中，發(fā)現(xiàn)《紅樓夢》涉花之廣、察花之細、摩花之工、用花之巧，可謂是登峰造極，讓人嘆為觀止。于是，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曹雪芹在書中給讀者呈現(xiàn)出顏色、姿容、氣質和品格各異的花：富貴的花、高傲的花、清幽的花、斗寒的花、早開的花、遲謝的花、嬌嫩的花、帶刺的花、含苞的花、盛開的花、結子的花、含羞的花、解語的花、并蒂的花……比如，寶釵喻牡丹花，湘云喻海棠花，黛玉喻水芙蓉，王熙鳳喻鳳凰花，賈元春喻榴花，迎春喻菱花，探春喻杏花，惜春喻蓮花，李紈喻老梅，妙玉喻紅梅，秦可卿喻桂花，巧姐喻稻花，香菱喻并蒂花，晴雯喻木芙蓉，襲人喻桃花……整部作品麗影芳姿，花團錦簇，馨香不絕，美不勝收，回味無窮。

曾幾何時，梅尚鴻苦心研讀，把花置身于典型環(huán)境之中，于作品人物之中，于情節(jié)意蘊之中，于諸釵命運之中，于主題傾向之中，構筑起紅樓夢花的世界，捕捉花的蹤影，賞鑒花的色彩，品聞花的幽香。可以說，花之悲即人之悲，人之悲即家之悲，家之悲即世之悲?；ㄎ幕?，是《紅樓夢》美麗的支撐，鮮活的靈魂，律動的生命?；ㄒ庀?，在《紅樓夢》中是一首含情脈脈的詩，是一幅醉墨淋漓的畫，是一支韻味悠長的歌！

難怪有的同仁開玩笑說：“尚鴻姓梅，愛花如命啊?！?/p>

有好事當然要祝賀。幾位在京天工作的大學同學，雖然都在同一個城市工作，但因為彼此都忙，見面并不是很多，還有的同學已經(jīng)多年不見。如今，梅尚鴻以全新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令在場的人無不刮目相看。

誰能想到，當年那個不聲不響的窮學生，如今是著名紅學家、大學教授。原本竹竿一般的身材，如今膨脹了至少兩圈，心也高了，氣也足了，連說話的聲音，都比當年高出了好幾百分貝。

那天，雖然下著雨，但幾位同學卻都準點到達。唯有梅尚鴻比大家晚到了20多分鐘。他一進門就朝大家拱著手道歉說：“對不起呀，讓各位久等！我先自罰三杯吧。”說著，他毫不含糊地把三杯白酒倒進肚子里，然后朝空中舉了舉空空的杯子說：“今天這桌酒我來買單。當然是用獎金。”

鬼才相信他會用獎金請客，但他既然這樣說了，大家還是要捧場。梅尚鴻的話音一落，席間還是響起了噼哩啪啦的掌聲。

無論如何，有人買單，大家還是很高興。而且，一個個都非常謙虛，尤其是酒局上的幾位美女，對他充滿了好奇與尊敬。

吃著海參，喝著五糧液，難免就得給買單人戴戴高帽，吹捧吹捧。人們在觥籌交錯之中紛紛贊嘆，說梅尚鴻事業(yè)成功靠的不是運氣，是能力，是本事；還有的說他當年讀大學時吃不上飯，如今住著洋房，雇著保姆，真是時過境遷啊。也有的說他這中文學的，果然就是不一樣，才華無人可比。

梅尚鴻自然是十分得意，但不免又是謙虛一番，說：如論才華，還是咱們唐總，那才是風流才子。說這話時，眼神卻不經(jīng)意間飄向柳佳一。

唐中天只是哈哈一笑：“豈敢豈敢！梅兄才是才華橫溢，同學中無人能比啊。”

而柳佳一呢，只是側臉看著他，一副波瀾不驚、很有興致的樣子。

應該說，柳佳一早就關注過梅尚鴻，也從報刊上看到他的樣子。儒雅的外形，深邃的眼神，都給他留下深刻印象。她一直覺得這樣的紅學大家離自己是那樣的遙遠，沒想到今天竟與他如此近距離地接觸了。她的心像個少女般的，禁不住有些急速地跳起來。

在報社，李玫是柳佳一的老師。想當初，柳佳一剛到報社實習，如果不是李玫細心指點，哪有如今名氣響亮的柳佳一。

當然，柳佳一也不負眾望，她的稿子寫得越來越有味道，一篇比一篇有轟動效應，多次斬獲各類各級新聞大獎，后來，被提拔為特稿部主任，人稱“新聞一姐”，也是當之無愧的。這其中，當然離不開慧眼識才的總編輯唐中天。

這李玫和柳佳一，一個外向奔放，一個內(nèi)斂含蓄?；蛟S正因為如此，倆人從師徒關系，又成為好朋友、好姐妹。

這酒喝到一定的時候，在座的有一位同學是書法愛好者，酒酣耳熱，臨場揮毫潑墨，給梅尚鴻寫了一幅條幅：“追本溯源研紅學，醉花縱情似雪芹”。

這十四個字對梅尚鴻來說，真是給足了面子，既突現(xiàn)了他作為紅學家的身份，又彰顯了這次獲得大獎的圖書。梅尚鴻雖學富五車，卻不懂書法。不過，不懂也要裝懂，連聲說“寫得好，寫得好啊。”他還即興發(fā)揮，給這十四個字加了注腳：“這兩句詩正是我一生的追求和寫照，追本溯源指的是事業(yè)，醉花縱情說的是性格。”說完，還自嘲地笑了笑，并向書寫書法的這位同學敬上一大杯酒，以示感謝。

有人捧場，有人鼓掌，有人喝彩，梅尚鴻愈加得意忘形，如沐春風。

記者的職業(yè)，讓柳佳一在給梅尚鴻敬酒后，禮節(jié)性地給梅尚鴻送上自己的名片，也順手得到了梅尚鴻的聯(lián)系方式。梅尚鴻想都沒想，直接把手機號碼給了柳佳一。

自然，柳佳一又連敬三杯，并約好了采訪時間。就在這次飯局上，總編唐中天答應做一個專版，要求是必須做出特色來。

這時，梅尚鴻的妻子蘇雅麗來電話，大家也才酒足飯飽地離開了。本來還想去K歌的興致，也被這個電話給沖淡了。

2

梅尚鴻的妻子蘇雅麗，是有名的大美人。

當年，在W學院留校當講師的梅尚鴻，住院做了一次急性闌尾切除手術。也因為住了幾天醫(yī)院，他就堅定不移地把擇偶的條件定為：找個漂亮的女護士做老婆。

也許是職業(yè)性質使然，護士們大都溫柔善良，語氣和氣，膽大心細，勤快麻利，較之醫(yī)生更具協(xié)調(diào)能力、更具團隊精神。所有這些優(yōu)點使她們理所當然的成為男士們尋求賢內(nèi)助的最佳人選。

當時，梅尚鴻第一次見到蘇雅麗，驚為天人。蘇雅麗冰肌玉膚，黛眉漆眼，唇紅齒白。

那時候，蘇雅麗只有二十四歲，剛從護士學校畢業(yè)一年多，喜歡文學，偶爾還寫幾句詩，清純單純，穿著潔白的護士服、戴著口罩，尤其是那雙眼睛，美麗動人，不知迷倒了多少男病人。這其中，就有梅尚鴻。

那時的梅尚鴻，英俊瀟灑，身材挺拔，處處都顯示著男人味。他第一次見到蘇雅麗，就知道自己徹底完了，因為，這就是他心中的女神。于是，他展開了瘋狂的追求。

雖然，此前，在感情方面，梅尚鴻還是經(jīng)歷過一些花花草草的，但也只是那么蜻蜓點水的一下，就過去了。漣漪也是有的，淡淡的，很快就不見了痕跡。

當時，幾個同學都勸梅尚鴻說，這樁婚事的成功率很低，不要做徒勞的無用功了，還是現(xiàn)實一點，找個過日子的女人吧。

但梅尚鴻是什么人，他自有自己的辦法。他采取的是先確定關系，再戀愛結婚的策略。于是，他托人找到醫(yī)院的副院長做媒。這位副院長對梅尚鴻感覺不錯，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美麗年輕的蘇雅麗極其反感這種媒婆說親的方式。兩個本來素不相識的男女，頭一次見面，就談婚論嫁，那感覺就像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里買白菜買蘿卜，直來直去，毫無溫馨和浪漫。但是，有一點非常重要，現(xiàn)實！不必過多的鋪墊，寫情書，打電話發(fā)短信，送花，約會，一切全免，認識的目的就是一個：結婚！

其次，這個比自己大八九歲的男人，不是蘇雅麗喜歡的類型。她喜歡那種面容白凈，書生意氣的男人。而梅尚鴻對她實在沒有吸引力可言。只有身材還算說得過去，一米七八的樣子，不胖也不瘦。

因為沒把眼前的這個男人當回事，蘇雅麗的表現(xiàn)就有點漫不經(jīng)心，浮皮潦草，但在梅尚鴻眼里，反倒顯得自然天然，不做作，不像有的女孩子那樣忸怩作態(tài)。

蘇雅麗那種半青不紅，大大咧咧的樣子，很合梅尚鴻的口味。當然還有一個大前提，那就是蘇雅麗的確又陽光，又漂亮，五官精致得像明星，身材凸凹有致。也就是說，蘇雅麗身上的每一點都深深吸引住了梅尚鴻，吸引了梅尚鴻漂泊了多年的心。

“你看上去挺不錯的一個人，怎么也成了大齡青年？”蘇雅麗笑嘻嘻地問，語氣里顯而易見地透出譏笑和調(diào)侃，一臉的風淡云輕。

梅尚鴻不氣不惱，不慌不忙地回答說：“男子漢大丈夫，當先立業(yè)后成家。如今業(yè)已立，當然該成家了?！彪S著話語的尾音，一臉春風，拂面而來。

想不到就這么一句牛皮轟轟的話，竟讓蘇雅麗覺得梅尚鴻還挺男人，再看那張似乎有些飽經(jīng)蒼桑的臉，也變得有幾分氣宇軒昂，眼睛也突然變得又智慧又有神。

3

人生難得的是樹立一個明確的奮斗目標。這就好比出門遠行，總得先有目的才有行動，爾后一步步向目的地靠近。如果沒有任何目的，那無異于行尸走肉，最終什么目標都沒法達到。梅尚鴻想，自己也要有一個明確的目標，行動起來才那么有計劃有步驟，才不至于盲人瞎馬地亂闖一氣。

第一步是要進京天，目標已經(jīng)實現(xiàn)；第二步，就該是解決婚戀問題了。

當年，梅尚鴻考上高中的時候，老父親問兒子有什么宏圖大志，梅尚鴻想也沒想，回答說：“學中文！將來當教授，在大學教書?！崩细赣H點點頭說：“兒子，有出息?！泵飞续櫅]有辜負老父親的期望，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京天的名牌大學，成了桂市名噪一時的天才少年，但全家人除了旗開得勝的喜悅之外，更多的是囊中羞澀的辛酸。

為了給梅尚鴻湊學費，父親賣掉了家里的三間老屋，看著父親爬上剛租賃的土房給屋頂抹灰，梅尚鴻哭了。父親蹲在矮矮的土房上豪邁地說：“哭什么！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只要我兒有出息，有志氣，老爹我這輩子就算沒白活，哪怕立馬死了，也能閉眼了！”

為了省錢，梅尚鴻大學四年中沒回過一次家，別的同學大都在寒暑假回去與家人團聚，梅尚鴻卻總是留在京天，每天舉著個紙牌子站在超市門口，尋求做家教的機會，掙點生活費。

夏日驕陽似火，冬天寒風割面，梅尚鴻從來沒覺得委屈，支撐著他苦度寒窗生活的信念只有一個——改變命運。

大學校園里，漂亮的、家境好的女孩兒，一個個眼睛長在頭頂，寒酸的梅尚鴻根本入不了她們的視野，而那些從小地方來的，其貌不揚的柴火妞們又根本入不了梅尚鴻的眼。

梅尚鴻心底暗自發(fā)誓，這輩子一定要出人頭地，一定要娶個漂亮女人做老婆。從此真的一心讀書，不問風月，四年之間，落下一個苦行僧的雅號。

梅尚鴻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家鄉(xiāng)的一所中學做語文教員。當時梅尚鴻的老父親已是癌癥晚期，在那間矮矮的土屋中臥床不起。當梅尚鴻時隔四年之久，風塵仆仆地趕回來的時候，一輩子都沒哭過的老爺子流下了兩行熱淚，他拉著愁眉不展的兒子，氣若游絲：“兒呀，當上教授時，給我燒紙說一聲。”梅尚鴻知道父親的這句話里，包含著太多的失望和太多的無奈。

料理完父親的后事，梅尚鴻沒有去那家中學報到，在家里住了十多天，就辭別母親回到了京天。據(jù)他所知，他的大學同學中有好幾個都回到京天。

爾后，他從一所郊區(qū)的普通中學開始，教書之余，攻讀研究生，研究紅樓夢。他用自己微薄的工資，購買了不同版本的紅樓夢，向紅學攀登。

有付出當然就有收獲。他的研紅論文時常發(fā)表在有名氣的報刊上，他被很多紅學家看好。研究生畢業(yè)，他被城里一家大學錄取，當了講師，后又調(diào)入W學院。

一路走來，梅尚鴻付出了很多。

往事不堪回首。

4

就這么著，幾個回合下來，隨時準備逃離的蘇雅麗，竟悄悄地收起了“紅牌”。這些細微的變化，哪里能瞞得了梅尚鴻。于是，從一周見一次，到兩次，有時候竟然是三次。

梅尚鴻的打算是趁熱打鐵，一舉拿下，把生米煮成熟飯。

就這樣相處了近半年，兩個人慢慢熟了，無話不談，說工作也談文學，也會聊到些風花雪月的事。

終于有一次，兩個人一高興，就喝了很多酒。梅尚鴻趁著酒勁，吻了蘇雅麗那張紅得像蕃茄似的臉。

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蘇雅麗很可愛，而且也確實是干一件事情的機會了。蘇雅麗伸手挽住了梅尚鴻的脖頸，他們的嘴唇瞬間滑到了一塊兒。蘇雅麗感覺到一張微微張開的濕潤的嘴唇貼在她的嘴唇上，在開始的這一瞬間，有一種不大舒服的感覺，但在后來，她的身體甜蜜地顫動起來，一股暖流和快感傳遍全身，仿佛為回應梅尚鴻呼出的熱烈的氣息，蘇雅麗的胸脯高高聳起，嘴唇也微微張開，變得濕潤起來。

梅尚鴻感覺自己的整個身心都膨脹起來。他覺得自己踏入了一片夢幻般的彩云，周圍五彩繽紛的色彩烘托著他浮動著他，他如癡如醉地拼命吮吸著蘇雅麗，手不由自主地探入蘇雅麗的上衣里面。蘇雅麗沒有拒絕。梅尚鴻摸到了那飽滿而又結實的果實，隔著挺括的乳罩他感覺到了果實的柔韌與豐潤。梅尚鴻探到蘇雅麗的身后用食指和大拇指輕輕挑開乳罩的掛鉤，那一對果實就像勁力十足的彈力球一樣迅速地彈跳起來，梅尚鴻把它們緊緊地握在手上，感覺自己暈眩了。

梅尚鴻索性把戰(zhàn)爭升級，牽著蘇雅麗回到自己的單身宿舍，一通地狂轟亂炸，直炸得蘇雅麗片瓦不存，投降告饒。

讓梅尚鴻沒想到的是，二十四歲的蘇雅麗居然還是處女之身。驚喜之余立刻信誓旦旦，要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是，這場男女之間的戰(zhàn)爭再次升級，連下三城。

一樁婚事，就這么確定了下來。

蘇雅麗卻從心底里高興不起來。她總感到缺點什么，或者心里并不是很踏實。至于缺什么，為何不踏實，卻又說不出。

而后的事實證明，蘇雅麗的感覺是對的。

5

每每在忙完公務之余，梅尚鴻就想著自己與蘇雅麗的關系。這樣想著想著，就會忽然感受到一股女人的溫情，全身緊不住膨脹起來。想一想，在這個城市里，還有一個女人每時每刻在期待著到你到她身邊，就像一個港灣，等待著你去靠岸停泊，誰能不為之心曠神怡。

梅尚鴻與蘇雅麗的事情發(fā)展得挺順利，兩人的感情日益升溫。

不久，梅尚鴻拜見了蘇雅麗的父母。他們對梅尚鴻別的沒有什么意見，就是年齡大了點。又一想，大點就大點吧，大點知道疼人。

于是，選擇一個良辰吉日，兩人就把婚事辦了。

此后七年的婚姻證明，梅尚鴻的選擇還是很明智的。

別看老婆蘇雅麗的個性有點倔，時不時地會發(fā)點小脾氣，還會經(jīng)常做一些不著邊際的白日夢。除此之外，蘇雅麗確實稱得上是個一心一意、宜室宜家的好女人。

相比之下，蘇雅麗就沒那么心滿意足。鍋碗瓢盆、疙疙瘩瘩的日子常常讓她提不起精神，這樣的時候，難免總想起初戀的浪漫和激情。這樣的話沒法對旁人講，壓在心里就更加悵然若失，不知所有的婚姻是不是全都這么無奈又沒味兒。

梅尚鴻總是很忙。他當時也不過是一個講師，卻比院長還忙，常常加班，有時深夜才回家，再也沒有當初的花前月下，柔情纏綿。

雙休日或者倒休的蘇雅麗也很忙，先把早餐用過的碗碟洗了，又把房間徹底清掃了一遍，把衛(wèi)生間的馬桶和浴盆分別消了毒，最后還在每個房間噴灑了一些森林香型的空氣清新劑，不到二十分鐘，就把這個不足一百平米的小家弄得窗明幾凈，清爽宜人。接著，抱起換洗的臟衣服，一件件地扔進洗衣機。

就連過去的閨蜜約她逛街吃飯看電影，她都次次失約。閨蜜嘲笑她這個文學女青年再也沒有了“當年的詩意”。

婚姻的體驗讓蘇雅麗明白了許多的道理，漸漸知道小說里的生生死死、肝膽相照多半是在騙人。漸漸知道，生活里的男人沒有一個會在妻子面前一覽無余的。

女人喜歡把男人作婚前婚后的比較。蘇雅麗當然也做了這種比較，感到很失望。

蘇雅麗就在這種比較之中，猜測著一些無邊無際的故事，然后就在這無邊無際的故事里胡思亂想，自己折磨自己。

有時，隨著洗衣機的轟鳴，往事不停地在蘇雅麗眼前飄來飛去。蘇雅麗兩腿發(fā)軟地坐了下來，自己勸自己說，就那么點雞毛蒜皮的事，哪至于這么勞心勞神，絞盡腦汁？算了算了，難得糊涂，邏輯模糊點，政策寬松點！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別弄得雞飛狗跳！

6

那時剛結婚不久，梅尚鴻就督促蘇雅麗生孩子。

蘇雅麗感到自己還年輕，就不想要，說：“緩兩年再說吧?！?/p>

梅尚鴻說：“我都這么大年紀了，怎能沒有自己的孩子呢？”

于是，他去買了幾本國內(nèi)國外的理論書，在先進理論的指導下，苦戰(zhàn)了一個月，終于在蘇雅麗那塊適宜耕種的土地上很快有了收獲，讓蘇雅麗在某一個早晨嘔吐起來。

科學技術轉化為生產(chǎn)力之后，最主要的問題是保證營養(yǎng)和保持良好的心情。營養(yǎng)不成問題，保持好心情卻是件棘手的事情。

蘇雅麗每每以自己的行動為科學提供證據(jù)，在懷孕期的頭五個月心情極為惡劣，令梅尚鴻嘗盡了自己手植的惡果。

當梅尚鴻覺得苦將盡甘將來的時候，蘇雅麗的肚子已鼓得嚴重妨礙她的行動。肚子出來了，蝴蝶斑長上了，肚皮上、乳房上也逐漸出現(xiàn)了斑馬印。

在一次洗澡時，蘇雅麗忍不住對著鏡子哀嘆，青春不再，男人讓女人生孩子的唯一目的就是把女人搞得丑陋，從而為尋求外遇覓得借口。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兒子出生了。

有了兒子后的蘇雅麗，就更忙了，忙得也顧不上問梅尚鴻忙什么了。梅尚鴻不說，蘇雅麗也不問。

庸常的生活慣性，如同滔滔的青江水一樣，不可抗拒。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很平靜，很正常。

梅尚鴻依然早出晚歸。他的紅學研究，已經(jīng)到了瓜熟蒂落的時候。這個時候的他，正以井噴之勢雄霸紅學界。

他幾乎每過一段時間，就有一個話題引起人們的注意。

他最近竟然批評自已的紅學導師周玉暢，把脂胭齋說成是史湘云，引起熱評。加上他此前批判胡適根本沒看懂紅樓夢，批判吳思谷胡亂猜測曹雪芹的出生及去世時間，批判劉興午胡亂推測秦可卿的身世，批判陳琳所謂的紅樓時間密碼完全是無根基的亂測，批判張棉也的曹雪芹自傳說及原型說，等等。他雖然在學術上四面樹敵，但這些名家大家對他卻關愛有加。這也正說明梅尚鴻的人格魅力。

最近一次紅學研討會上，梅尚鴻的發(fā)言是《紅樓雙峙——論寶黛》。他用全新的證據(jù)證明了寶釵與黛玉不是情敵是知已，繼而推出了“情榜”，也即紅樓夢的108個女性。

他的觀點引起與會者的爭議。他的論證引起讀者的熱議。他風度瀟灑、妙語連珠、口若懸河，贏得無數(shù)紅迷的追棒。許多人為之傾倒，尤其是一些女紅迷。當然，是為他的才華與風度吸引與傾倒。

不久，因為學術成果突出，他從副教授、教授，又榮升為W學院副院長。而且，是學院自成立以來最年輕的副院長。

這一切，簡直太順利了，順利得有些不可思議。

7

日子如流水一樣。每個人就如漂在流水上的樹葉。流水可以是平靜的，也可以是激越的。

當然，像所有的夫妻一樣，梅尚鴻和蘇雅麗的日子，是平靜的，過得不好也不壞。湊合。如果說有什么甜蜜和風光，那也是早期的，表面的。

表面就是表面，不能真實地反映事情的本質。

表面上和睦，其實質就是圍繞兒子這個重心，他們一起經(jīng)營著這個家。

蘇雅麗知道如何經(jīng)營家庭。她像呵護自己的眼睛般呵護著自己的小家，維持著這個小家。

他們就是這樣小心翼翼地維持。

裂隙是有的。而裂隙的產(chǎn)生，有時候根本就不是故意而為的，而純粹是由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引起的。誰也不知道，裂隙是從何時產(chǎn)生的。

即使有裂隙，也視為正常。哪有沒有裂隙的夫妻。

沒有人認識到這種裂隙的嚴重性，也無意去修補。因為誰都知道，舊的裂隙補上了，新的裂隙又會產(chǎn)生了。

所以，都懶得去補。

沒有誰想過，舊的不補，新的增加，最后就會導致不可收拾。而等它傷害到家庭的時候，已經(jīng)不可收拾。

對這次梅尚鴻獲得“曹雪芹文學獎”，蘇雅麗的態(tài)度是曖昧的。一方面，對他的成功感到欣慰，但另一方面，她卻又感到未必是什么好事。而且，有傳聞說，剛當副院長不久的梅尚鴻，有可能下一步就會榮升院長。因為再過一年半載的，老院長年齡到杠，該退休了。

梅尚鴻身上的光環(huán)，越來越多。他自己也自然感到是春風得意。一個成功的而且有權力的男人，變數(shù)太大了。蘇雅麗既希望他成功，又害怕他成功。至于害怕什么，只有埋在自己心里。

這倒不是說梅尚鴻人品不好，相反，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是一個好丈夫，也是一個好父親，當然，也是一個好兒子好女婿。

蘇雅麗很在乎他，越來越在乎他。越是在乎他，梅尚鴻越是感到窒息和壓抑。

蘇雅麗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與婚前簡直判若兩人。他們常常是三天一小吵，一周一大吵。而且，她常常指桑罵槐，批評社會上的不良現(xiàn)象，罵著罵著就能扯到梅尚鴻身上。這種做法和語言，讓梅尚鴻無法忍受。即使有時吵架，甚至鬧到分居的地步，但最后還是和好了。

一切都是命運。

梅尚鴻想。只有這樣想，他才會好一點。

他知道，自己的婚姻是失敗的，當初所有的美好，在現(xiàn)實中都變成了美麗的肥皂泡，不堪一擊，經(jīng)不住風吹。他忽然后悔了當初的決定，他本來有機會做其他選擇的。如果……呢？

人生沒有“如果”，只有“現(xiàn)在”。

8

柳佳一畢業(yè)于京城那所著名學府的新聞系，本碩連讀。在那個培養(yǎng)了無數(shù)“名記”的地方，她也絕對是出類拔萃的，但是她沒有留京，而是選擇了離京城不遠的A省的京天市。

她來自北方一個草原小城。那個地方離京天市太遠了，遠得讓人一時間無法形容路程的艱辛。這么說吧，當初柳佳一到大學報到的時候，先是坐幾公里的馬車到鎮(zhèn)上，然后在鎮(zhèn)上搭乘拖拉機到車站；再乘火車到齊市，最后從齊市坐火車到北京，這一下子就是四天三夜。再從北京到京天，還有幾個小時的路程。漫長的時光伴隨著寂寞，都浸在這長長的旅途中了。

柳佳一能從那么遙遠的地方考入京城那所著名學府，自然有她的過人之處。

歷經(jīng)磨難進入報社后的日子，柳佳一與同事冒著生命危險，采寫了許多有影響的深度報道，多次獲得新聞大獎，從普通記者到特稿部代理主任，時不時能在各版面的頭條位置，看到柳佳一的名字在那里晃人眼睛。讓許多人想不通的是，這個女孩的體內(nèi)，到底蓄積了多少能量。

一個個重要選題，一篇篇深度報道，柳佳一的名聲越來越大。后來，柳佳一自己也獲得了“范長江新聞獎”。她成了當之無愧的“新聞一姐”。

新聞路漫漫。從青澀走向成熟并不順，當年那些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是柳佳一人生的養(yǎng)分，時刻督促、充盈著自己作為新聞人的生命和使命。

然而，事業(yè)的成功，并不意味著感情生活也順利。

后來，柳佳一經(jīng)不住億達集團少帥掌門人孫彬的苦苦追求，終于在一個果實累累的季節(jié)里嫁給了他。

誰也沒有想到的是，愛情的的浪漫不等于婚姻的幸福。

一年后，億達集團因盲目擴張，資金鏈斷裂，轟然倒塌，茍且殘喘。孫彬從此毫無斗志，喝酒，泡妞，最后發(fā)展到毆打柳佳一。于是，在歷經(jīng)無數(shù)個淚水相伴的日子后，他們終于離婚了。

孫彬是在極其不情愿的情況下與她離婚的。離婚后的柳佳一凈身出戶，自己在報社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個一室一廳，采訪，寫作，讀書……充實著婚姻失敗、感情失意的日子。

從此，柳佳一不再相信愛情。

9

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這個樣子，偶爾遇到一次，以后就再沒有機緣坐到一起了。按照佛家的說法，相遇也是一種“緣”。

茫茫人海，真正有緣的的，是非常少的。

而與柳佳一，梅尚鴻感到還是有緣的。

那個星期六的上午，按照約定的采訪時間，柳佳一在上島咖啡店采訪梅尚鴻的。

接受這樣的采訪，尤其是面對一位美女，梅尚鴻自然是侃侃而談。

也就在這次，被感情的鞭子抽打得傷痕累累的柳佳一，對梅尚鴻也有了好感，為他的才華和風度所吸引。

梅尚鴻不僅談了獲獎的感受，更多地談到對紅樓夢的理解，對紅樓人物的理解。

當然，梅尚鴻對柳佳一的專業(yè)提問也很佩服。其實，他哪里知道，最近一段，柳佳一苦讀紅樓夢，幾乎是手不釋卷。

采訪中，柳佳一想到了央視的“百家講壇”，想起好姐們陳彤在京天電視臺做欄目策劃，就對梅尚鴻說，可以介紹認識電視臺的一位編導，在電視臺開個類似節(jié)目，請梅尚鴻講講紅學。

這當然是個好創(chuàng)意。梅尚鴻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不過，從這件事上，他對柳佳一的聰慧也充滿的好奇。

當然，他有這樣的自信。幾十年的紅學研究，他已經(jīng)取得驕人的成就，他的事業(yè)如日中天。他感到自己也會像易中天、于丹那樣成名。

他忽然對眼前這個柳佳一充滿了感激，對這個美麗的女子充滿了信任。

后來，柳佳一的稿子在《京天時報》發(fā)表了，整整一個版。這一個版引起極大轟動，許多讀者來信來電，表示了極大關切。因為，過去，大家只知道紅學家周汝昌、馮其庸、蔡義江等名家，也知道草根紅學家劉心武、鄧遂夫，哪里還知道本市就有一位著名紅學家梅尚鴻。

梅尚鴻給柳佳一發(fā)短信，表示了感謝。而且，梅尚鴻也和電視臺的編導陳彤順利對接，電視臺領導非常支持，第一期開講紅樓，即將登場。

梅尚鴻對這次到電視臺開講，頗為重視。他在征得學院領導同意后，還把第一期所講內(nèi)容，先在學院的公開課上試講了一次，又根據(jù)同學和同事的意見，進行了修改。

第一期開講這天，柳佳一推掉了安排好的采訪任務，也到了現(xiàn)場。她注視著風度翩翩的梅尚鴻，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臉就紅了。從內(nèi)心來講，她是欣賞梅尚鴻的。

節(jié)目錄制的自然非常成功。

第一期播出后，產(chǎn)生了神奇的效應。梅尚鴻和他的面孔，他的口才，他的考證，他的風度飛進了千家萬戶。

學院的辦公室門庭若市，都是來請梅尚鴻去演講的。梅尚鴻新書稿殺青，課不上了，正好空檔，于是，來者不拒，一天趕幾個場子，人雖辛苦，卻神采奕奕，精神煥發(fā)。講演費也自然是水漲船高。

不菲的收入，加上工資，用蘇雅麗的話來說，咱們這也是“奔小康”了。自然是對他的忙碌不再指責。

于是乎，梅尚鴻又多了一個頭銜：明星教授。

一切太順利了，順利得讓人難以置信。

但梅尚鴻還有一個不順心的事，就是新書稿太拖拉，出版社一會說再終審，一會說已發(fā)排，一會說已上機，一會說已裝訂?？删褪强床坏叫聲?。他是為讀者著急，他在電視上滔滔不絕幾十講，已經(jīng)把讀者的胃口吊起來了。書沒有出版，好在還有一盒8盤講座CD，幾十講內(nèi)容都在里面了。

他不順心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兒子要去美國讀書了。

蘇雅麗在美國的姨夫已經(jīng)來過幾次電話，說所有手續(xù)都辦好了。可兒子畢竟還小，生活不能自理。梅尚鴻與蘇雅麗商量，最后決定，由蘇雅麗辦理停薪留職去陪讀。

那天，梅尚鴻把妻子蘇雅麗和兒子送到機場，自然是一番親情流露。

那晚，梅尚鴻回到家，冷冷清清的，一時竟然有些不太適應。

保姆也辭掉了。一個人的生活哪里還需要什么保姆。

這回，梅尚鴻真正成了留守男士，凡事都要自己動手，不免有些手忙腳亂。

10

生活依然按部就班地向前滑行。

這天下午，梅尚鴻突然接到柳佳一的電話。原來，有位外地的紅學博士要出本書，想請梅尚鴻作序。這位紅學博士與柳佳一相熟，就找她幫忙。熱心的柳佳一想都沒想，就答應下來。

但因為報社采訪任務很重，尤其是幾個重要特稿的采訪撰寫，忙碌的柳佳一就把這事給忘了。有一天翻書柜找資料時，忽然發(fā)現(xiàn)這部書稿，才想起紅學博士所托，遂就打電話給梅尚鴻。

沒想到，梅尚鴻愉快地答應了。

彼此約好了見面地點。這是妻子蘇雅麗到美國后，梅尚鴻第一次單獨與一個女子在外就餐。平時大多時間，他是在學院食堂吃的。

那晚吃飯的地點，是在北二環(huán)路一家私人菜館，這家菜館掩映在綠樹花叢中。如果沒人引導，根本找不到。柳佳一是在自已的閨蜜李玫的引導下來過一次。

這家名曰“紅樓私人菜館”，典雅，高雅，靜雅。

如此看來，這個菜館的老板，也是一位紅迷或者紅粉。

菜館的房間，都是紅樓夢中大觀園的名字，什么瀟湘館、怡紅院、滴翠亭、藕香榭、稻香村等等。就連服務員，都是紅樓夢中丫環(huán)的打扮。

菜名就更不用說了，也全是紅樓夢中出現(xiàn)的菜名。

梅尚鴻一來到這家紅樓私家菜館，就喜歡上了。他在柳佳一的陪同下，瀏覽了一圈，特別興奮，連稱竟然有此妙處吃飯，難得難得。

他們點的菜，全是紅樓夢中出現(xiàn)的菜：一盤鮮竹筍和油鹽炒拘杞芽兒，一份煮豬燒羊，一盤胭脂鵝脯，一份烤鹿肉，一碗蝦丸雞皮湯。茶是楓露茶，酒是惠泉酒，粥是棗兒熬的梗米粥，整個就是紅樓大宴。

梅尚鴻端起酒杯，看了酒杯上金陵十二釵之一史湘云的繡像，朝柳佳一舉了舉說：“薄酒一杯，不成敬意，謝謝佳一小姐給我做專訪，又對接電視臺。咱們說好了，今天我請你！”然后，輕輕一碰，一飲而盡。

柳佳一舉著杯子，即不飲酒也不說話，只是盯著梅尚鴻似笑非笑。

見慣了云云雨雨的梅尚鴻用手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把問：“怎么啦？我這張臉有什么看頭？”

柳佳一收住笑，點著頭說：“可看的東西多了，就可惜怎么看也看不透?！?/p>

梅尚鴻連連擺手說：“你實在太恭維我了，我可沒有你想象得那么豐富?！?/p>

柳佳一揚了揚生動的眉毛，調(diào)侃地說：“不是豐富，是豐厚呢！”

梅尚鴻開始還沒聽清柳佳一的意思，等到琢磨明白了，不禁笑得差點噴了酒，指著柳佳一說：“看來你們報社的唐總真是把你慣壞了，這張嘴真是越來越厲害?！?/p>

喝完第一杯酒，柳佳一提起最新一期開講紅樓，說：“梅院長，恕我直言，我感到該停下了，”頓了頓又說：“人都有審美疲勞的時候?！?/p>

梅尚鴻也說有“停下”的意思，但這個欄目既然開播了，就不能停下，在新的接班人沒來之前，還要再錄兩期。兩期后，停下來。

柳佳一點點頭，兩人又飲一杯。

差不多吃了兩個時辰的時侯，柳佳一才把書稿遞給梅尚鴻。他粗略地翻了一下女博士的書稿，感到還不錯，非常樂意為美女紅學博士撰寫序言，并約定了交稿時間。

兩個人又針對紅學研究、曹雪芹家世等問題，談了很久很久。

沒過多久，當梅尚鴻的序言與女博士的新書一同出現(xiàn)在紅迷的視野里，那些讀者更多的卻是關注梅尚鴻那四千字的長篇序言，而對女博士后面的18萬字的主體內(nèi)容，卻是反響平平。

女博士雖然有些不爽，但書一出來，還是第一時間把樣書寄給柳佳一，并請她轉交梅尚鴻。當然還有三千元勞務費。

于是，柳佳一又請梅尚鴻吃了一頓飯，依然是那家“紅樓私家菜館”。

但這頓飯，卻吃出了一番曲曲折折的波瀾來。

后來，柳佳一總想，要不是這頓飯，也許就沒有后來的一切。

但又想，有些事情看似偶然，卻是必然。即使沒有這頓飯，還有下頓，下下頓，還有無數(shù)個下次?？傊@頓飯后，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之間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

時間有些快。

11

至今，柳佳一想起那天晚上的那頓飯，還有些臉紅。

那晚，他們交談甚歡。

柳佳一喜歡紅樓夢，尤其喜歡書中的史湘云，喜歡她的自然隨性，坦蕩從容，才貌俱佳。她談起紅樓夢來，似乎一點也不遜于梅尚鴻。不然，她如何寫出那樣一個整版的有深度的專訪。

難怪梅尚鴻脫口而出：“你真是太厲害了！”說完，深情地看著柳佳一。

就這樣，在這家紅樓私家菜館，因為紅樓夢，默默地，兩個人在心里戀上了。

這時的梅尚鴻，情緒飽滿，有一種獲得重生的感覺。這樣的感覺，是他從來沒有過的。

一切仿佛水到渠成，一切又仿佛太突然了。但它發(fā)生了，發(fā)生得根本沒有思想準備。

離上次吃飯半個月以后，他們又有了一次約會，依然是“紅樓私家菜館”。

這一次和上一次完全不同。他們變得“熟悉”了，不再有什么心理障礙了，沒有了顧忌。心中有愛情，讓他們變得“奮不顧身”。

吃過飯，他們來到柳佳一租住的房子。剛一進門，梅尚鴻便從她的肩上伸過手去，用腳一下把門推上，隨著門鎖咔的一聲輕響，梅尚鴻便把柳佳一擁在了懷里。柳佳一輕輕地掙了兩下，哪里掙得動？身子便慢慢軟了下來。

梅尚鴻把頭埋在柳佳一烏黑的頭發(fā)里，嘴就在她的耳邊，“佳一佳一”地叫了幾聲，柳佳一也不回答他，只慢慢地把被動變成主動，兩臂也由最初的有點僵硬，漸漸靈活了起來，雙手也摟住了梅尚鴻。梅尚鴻這時來夠她的嘴，她卻用手擋了梅尚鴻的嘴，輕聲說：“我們這樣不行的，我們到此為止，今天我不怪你，以后我們就做個朋友，好吧？”梅尚鴻說：“好啊，那要看是什么樣的朋友？朋友有很多種的?！绷岩凰尖庵?，找不出詞兒說：“就是，就是——”梅尚鴻趁她不備，一下就吻住了她，再不容她躲避。

此時的柳佳一意識已經(jīng)有點模糊，只剩了一點力氣給自己找了個臺階：罷了，這個冤家，我今日是躲不過他了。梅尚鴻哪里容她多想？早把她帶入了一個混沌的世界，柳佳一不覺地張開了嘴，徹底地接受了梅尚鴻，兩人深情地纏綿起來。

柳佳一身子變得滾燙而僵直，抓起梅尚鴻的一只手放在溫軟起伏的大山上。梅尚鴻的心跳驟然加速，手順著綿延的山坡下滑，急慌慌地去尋找那片芳草地。

柳佳一緊緊地箍住了梅尚鴻的腰，像一根千折百轉的綠藤，死死地攀附在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上，朝著那張窄窄的席夢思走去。溫柔濕潤的接吻，潤濕了柳佳一的干渴的世界，也潤濕了梅尚鴻干涸了的心。

從門廳到床邊不過是五六米，梅尚鴻卻在心里走了一程又一程，像是從家鄉(xiāng)桂林走到京天，又從京天走進草原深處的那個小城。

一場驚天動地的地震終于停息了。

柳佳一軟軟地靠在床上，雙頰已經(jīng)飛上兩朵桃花，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更加油膩綿軟：“沒想到你那么棒！”

如此贊美的話把剛剛安靜下來的欲望撩撥得再次蠢蠢欲動。

后來，柳佳一哭了，哭得很傷心。為什么哭？梅尚鴻沒敢問，心里猜測說，也許女人都是這樣，總是樂極生悲的。

當然，那晚余震不斷。

12

柳佳一沒想到事情發(fā)生的這樣快，她沒有思想準備。

那次以后，梅尚鴻給她打過電話，想安慰安慰她，也想聽聽她的情緒怎么樣，他不放心?？墒撬齾s沒有接電話，一直沒有接。她不接，更讓他不安。不安極了，忐忑得要命。

一直到很晚，她才給他回了個電話，說她一直在忙，處理采訪后的一些事情，根本顧不上接他電話。聽她的聲音，并沒有特別的異常。聽不出高興，也聽不出不高興。他想對她說些什么，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其實，柳佳一一直有著疑惑，她想不通梅尚鴻為什么會選擇她。

當然，在柳佳一眼里，梅尚鴻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男人。她覺得如果他找情人，應該找一個更年輕的女孩。

而事實上，柳佳一并不知道，在梅尚鴻的眼里，她是一個非常好的女人，聰慧、溫柔、善良，不張揚，有個性。他需要的，其實正是這樣的女人。他并沒有想過要找情人，也從來沒有找過情人。過去，只是過過嘴癮而已。如此看來，蘇雅麗是冤枉他了。他告訴蘇雅麗，自己忙的都是正事。不然，哪有后來這些醒目的學術成就。

梅尚鴻在柳佳一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無窮的樂趣。他喜歡她飄舞的長發(fā)，喜歡她細細的腰身，似乎能盈盈一握，喜歡她略顯削瘦的肩膀，喜歡緊緊地摟著她。她身上有一種淡淡的清香，卻不是香水的味道。她喜歡洗澡。她說她幾乎每天都會洗一次。而且，柳佳一總是穿著長袖，即使夏天也是如此。

在梅尚鴻當時看來，這完全沒有必要。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她為什么那樣頻繁地洗澡。她內(nèi)心有痛，希望能沖刷掉，而他當時并不知道。他那天只是在她的手腕上發(fā)現(xiàn)了一道淺淺的月牙形的疤痕。它不大，顏色與整個手臂的顏色略顯不同。要是不細心，根本就注意不到。他和她交往了那么長時間，也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很好奇。

梅尚鴻注視著那個疤痕，在他看來，甚至是有些可愛，就像是在光潔的手臂上刻了一朵淺淺的小花。他低下頭，去親吻它。小心地，一下下地親著，表現(xiàn)得柔情似水，風情萬種。他知道，這個小小的疤痕一定會有故事，而且不會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事。因為，她是一個喜歡說自己的人。她喜歡把自己采訪中遇到的各種事情講給他聽，她自身的，以及聽來的。

正像梅尚鴻推測的那樣，這事不一般，她起初不想說，最后還是說了，那是她自己用刀劃的。

13

那是發(fā)生在與孫彬離婚前。因為受不了孫彬的折磨，柳佳一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

她用的是孫彬的剃須刀片，血流了許多，染紅了床單。但她的這一行動被她的婆婆及時發(fā)現(xiàn)了，送到了醫(yī)院，又救活了過來。所以，她在心里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至少是心死過一次了。

柳佳一曾用自己的正義之筆，挽救了許許多多的弱者，卻無法挽救自己的婚姻。

就在那個晚上，她哭了。他是半夜的時候被她的哭聲弄醒的，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擰亮床頭燈，扳過她的身子，才發(fā)現(xiàn)她滿臉的淚痕。

他明白了，她一定是自己觸到了傷心處。她肯定是想到自己婚姻的不如意了。女人一旦感到自己的婚姻不如意，就會把自己的痛苦放大。同時，也把對她好的男人的優(yōu)點放大，不斷的。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孫彬有天晚上回家晚了，柳佳一說了他兩句，他就火了，爭執(zhí)了，他推了她一把，她一下就摔倒了。而事后，她在床上一直哭，他卻像沒事一樣，繼續(xù)睡，連半句安慰道歉的話都沒有。

梅尚鴻聽得心里涼涼的。在他看來，這實在是太難理解了。對一般的男人來說，柳佳一可以算是相當?shù)钠?，身材窈窕，而且面容嬌好。面對這樣的女性，怎么能下得了手？

“他是宏達集團的接班人。本來，集團也轟轟烈烈。他的父親是孫達才，想必你也聽說過。但從前年開始，卻每況愈下，因為集團經(jīng)營的房地產(chǎn)出現(xiàn)資金鏈斷裂，倒閉了。沒想到的是，集團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投資的其它幾個行業(yè)，也不景氣了。而且，還暴露出過去拆遷導致多人死亡的事件。孫達才氣得心臟病突發(fā)，一口氣沒上來，故去了。而孫彬的姐姐，早已把自己掌控的資金轉移到國外跑路了，留下一個爛攤子給孫彬。內(nèi)憂外患，孫彬也開始墮落了。后來，孫彬整天就知道玩，即使沒事也很少直接回家。不是去打牌，就是去歌廳泡妞喝酒。”她說。

年輕，貪玩，也是正常的，梅尚鴻想。

柳佳一說他男男女女的朋友非常多，她說：“在他的心里，我像不存在一樣?！?/p>

柳佳一說，過去戀愛的時候，他是瘋狂地追她。那時候她并不想理他，可是他常常開車去堵她，涎皮賴臉。有時在她上班的路上，有時則在她回家的時候。他非逼她答應，否則不依不饒。甚至，有兩次追到了報社去。

當然，從美國回來的孫彬，起初對她確實很好，好到無微不致，好到不可抗拒。而且，她在報社的“艷照門”事件，還是孫彬找私人偵探查明事情的真相，把前任總編鐘正方和原來新聞部的主任孫娜繩之以法。

那時候，很多人對她說，他這樣追她，以后一定會對她好的。事實上，她有一個男朋友，叫仲國，是自己大學時的學長。從感情上來說，她更傾向于仲國。但仲國大學畢業(yè)后回到了濟南，但他有事業(yè)心，上進，要強，對她也好。后來的事實也證明了，他比她現(xiàn)在的這個丈夫要強。

什么叫好？就算那是一種好，也是過眼煙云，柳佳一想。好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了。

當初的結婚儀式，是京天市最豪華的婚禮。可以說，那一天，是柳佳一以為最幸福的一天?？墒?，這又有何用呢？男人一旦得到你以后，他就不再寶貝你了。這一點，在她丈夫孫彬身上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結婚的第六個月，他們就有了第一次爭吵，他還動手打了她。她當時心真的都碎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他會變得那樣，像是和過去換了一個人。

當初的海誓山盟，都如云煙一樣，飄到天邊去了。

聽完柳佳一的傾訴，梅尚鴻對柳佳一，就又多了一份愛憐。他覺得她真的不容易。事實上，所有認識她的人，也都在心里同情她。但是，這種同情誰也不能說出口。大家只能放在心里。柳佳一平時也找不到什么人可以傾訴。她能說給誰聽呢？

有時，她說給李玫聽。李玫就罵她太軟弱，不爭氣。李玫說：要是她嫁了這樣的男人敢這樣對待她，她一天也不愿意再和他過。就算拼個魚死網(wǎng)破，也不委屈自己。聽李玫那樣說，她只能保持沉默。

她和她的情況不一樣。

于是，束縛下的柳佳一的生活圈子，越來越小，也越來越窄。

自從結了婚以后，她自己都能感覺到，她的性格有了很大的變化。原來她是一個活潑的，喜歡笑的，性格開朗的，又喜歡接觸社會的人。后來，她幾乎是自閉了。她的活動空間被大大地縮小了。他限制她。而她則必須服從他的限制。一不服從，則要遭到辱罵。就連外出采訪，也嚴格限制與男記者同行。

這樣的生活，的確是太壓抑了，讓人窒息。

于是，在經(jīng)歷了許多之后，悲傷欲絕的柳佳一選擇了離婚！

起初，孫彬堅決不同意，采取各種手段折磨她。但柳佳一鐵了心，也要離婚。只要離婚，她甚至可以不要一分家產(chǎn)，自己凈身出戶。

這個心胸狹隘的孫彬，竟然使出慣用伎倆，派人跟蹤柳佳一。凡是與柳佳一接觸的男性，輕則一頓揍，重則致傷。以至后來，男記者都不敢跟她出去一起采訪，因為怕挨揍。

忍無可忍的柳佳一只好聘請律師，向法院提起訴訟。

等待的時間很長，幾乎用了一年多，柳佳一才換來人身的自由。

離婚后的柳佳一不再相信愛情，把全部的心思用在采訪上。這是她的事業(yè)，也是她終生的追求。

不再相信愛情的柳佳一，就仿佛是猛然間，她認識了梅尚鴻，讓她心里活動開來。她像是一個盲人，突然看到了光明?；蛘哒f是多日的陰沉，烏云散盡，現(xiàn)出了陽光和藍天。他的目光，照亮了她的內(nèi)心。在他的面前，柳佳一感到自己沒有什么可以隱瞞的。她愿意為他敞開自己的內(nèi)心。當然，她也愿意敞開身體。

梅尚鴻是一個與她平時所認識、接觸到的完全不一樣的人。他是一個大學教授、著名紅學家。她崇拜他，也羨慕他，更多的是喜歡他。她愛他，完全是一個女人愛男人的那種愛。她是全身心的投入。

而且，有了他，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婚姻生活也不再那樣苦澀了。

能讓女人低頭的是愛情，能讓男人低頭的是夢想。

有了這樣的愛情，柳佳一覺得，她原來苦澀的婚姻也就不那么苦了。她喜歡梅尚鴻，覺得他才是一個真正成熟的、有修養(yǎng)的男人。他是細致的、體貼的。甚至，就連在床上，他也是認真的。這就是他和別的社會上那種男人的區(qū)別。那些男人一個個都表現(xiàn)得急不可耐，也俗不可耐，對金錢、權力和欲望，都表現(xiàn)得非常赤裸。而像梅尚鴻這樣的男人，則讓她感覺可信、可靠，真實可親，有依賴感，沒有危險，足夠安全。他讓她放心。

柳佳一對梅尚鴻沒有更多的要求，只要他能悄悄地和她好，就已經(jīng)足夠了。她不奢望別的。至于好到什么時候，或者說，最后會是什么結果，她不知道。她也不去想。有一點她是清楚的，那就是他們倆感情越來越好，越來越融洽。雖然他們往來并不頻繁。他們都在保持著克制。他們不定期的幽會，有時是在賓館開房，有時回到柳佳一租住的屋子，有時卻只是在一個不起眼的路邊小咖啡館坐一會。大多是工作之余，匆匆地。當然有些遺憾，但能這樣，他們也很滿足。溫馨而甜蜜。

他們都知道，只有克制，才會安全。

就這樣，他們各自擔當著各自的角色。在單位里，也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情。看上去，他們和過去完全一樣，沒有任何異常。對于他們的戀情，外面的人毫無覺察。只有他們自己心里是清楚的。

他們各自把對方，深藏在心里。

日子在纏綿的情意和瘋狂的愛中過得飛快。

14

陽光透過沒有拉嚴的窗簾射進來，猶如一把鋒利的長劍，刺進屋里，切割著時間與空間。

昨天晚上，剛從美國回來的梅尚鴻，就像一只喂不飽的餓狼，窮兇極惡的餓狼，吃了還吃，要了還要。那陣勢，有些兇猛，有些無賴，根本不像是一個紅學家，一個大學教授，更不像一個院領導。柳佳一雖然有點招架不住。即使如此，柳佳一依然一如既往地迎合著他。

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情況，柳佳一就知道準是美國那邊出了狀況。那邊，自然是梅尚鴻夫人那邊。而那邊一出狀況，梅尚鴻便在她這里發(fā)狠，仿佛柳佳一上輩子就欠他的。關于這一點，柳佳一深有體會。因為這樣的情況也不是第一次了。

其實，柳佳一內(nèi)心是喜歡梅尚鴻在她身上發(fā)狠的。那種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狠，那種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狠，那種忽前忽后顛三倒四的狠。雖然喜歡，但柳佳一嘴上就是不肯承認。而不承認卻不等于不喜歡。

本來，柳佳一昨晚想去機場接他的，但梅尚鴻短信說，不讓她接，不太方便。一說不方便，柳佳一就明白了，堂堂的一院長，自然是有人專門去機場接的。

再說了，如果真去接了，讓學院的同事看到了，必定會成為緋聞一件。柳佳一當然有這個自知之明。

與梅尚鴻相處以來，凡是跟美國有關的一切都會引起她波動的情緒，當然，她把這情緒小心翼翼地藏在心里，讓誰都看不到，包括梅尚鴻。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悄悄拿出來折磨自己。

這種折磨久了，柳佳一就有些麻木。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就開始蔓延。

這次借到美國學術交流的機會，去看望妻子和兒子，梅尚鴻內(nèi)心是郁悶的。他感到妻子蘇雅麗俗不可耐，婆婆媽媽。比如，她三句話離不開兒子，吃喝拉撒，家長里短，是是非非，絮絮叨叨。

柳佳一是在梅尚鴻臨走的時候，才知道他這次出差是到美國。她清楚，他這么晚才告訴她，是怕她心里不舒服。當時梅尚鴻把皮箱往旁邊推了一推，把柳佳一一下子抵在門上，一邊吻她，一邊在她耳朵邊說，你放心——放心好了。柳佳一明白這話里的意思。她就掙開身子，有點難為情，嘴上嘟噥著，你去吧，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對于梅尚鴻那個家，柳佳一的態(tài)度是，視若無物。這是她一開始就在心里打定的主意。柳佳一到底是讀過書的人，知道這樣的事情最復雜不過，里面的溝溝壑壑，層巒疊嶂，就仿佛是隔了一層薄霧，不是一眼兩眼就能夠明了的。

這次出差到美國，當然是要回家的。如果把租的房子也叫家的話。家，總是要回的。其實，對于他的到來，蘇雅麗是歡喜的。她的表達方式就是，抱怨，無休止的抱怨。

有時候，梅尚鴻看著眼前這個已經(jīng)發(fā)福的慵懶的婦人，有那么一剎那，竟然有些恍惚了。他會忽然想起柳佳一。正想著，聽見蘇雅麗招呼吃飯，就驀地一驚，醒了。有時看電視的時候，妻子也會坐過來，依著他的肩。再也沒有別的。

不像柳佳一。柳佳一是一把熊熊燃燒的火，還沒有靠近，就燃燒了。自從認識了柳佳一，他才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做女人，真正的女人。自己這么多年的光陰全是虛度了。跟柳佳一比起來，妻子如同一杯放涼了的白開水，清淡，寡味，沒有絲毫顏色和味道。

梅尚鴻一直以為，天下夫妻大概都是如此?；橐鲞@東西，還能有什么例外。梅尚鴻特別的忙，一直特別的忙。婚后的日子，他不再有閑情雅致。即便有，也是馬馬虎虎的，浮皮撩草的，例行公事的?？墒牵詮挠辛肆岩?，梅尚鴻才恍然大悟了。

蘇雅麗說他自私。自己真的自私嗎？如果按照世俗的標準，事業(yè)，家庭，什么都有了?？墒?，他還是不滿足。事業(yè)上，他是壯志未酬。

如今，有了柳佳一。他的感覺就不一樣了。柳佳一就像一面鏡子，讓他從中看到了自己婚姻的真相。就像一只蘋果，外表看上去很美好，內(nèi)里卻已經(jīng)千瘡百孔，有些不堪了。

作為一名知識分子，梅尚鴻還是頭一次如此深刻地思考這個問題，接下來竟是無限的悲涼與迷茫。

自從結婚后，梅尚鴻把心思都用在了事業(yè)上。在學院這個藏龍臥虎的地方，眼前盡是雄關漫道，千山萬水，他不敢有絲毫的疏忽與懈怠。即使睡覺，他也要睜著一只眼睛。

在這一點上，柳佳一和他都很默契。兩個人都抱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態(tài)度，只求當下，不問將來。

其實，柳佳一是一個清澈的人，至少，在梅尚鴻，是能夠一眼望到底的。梅尚鴻明白，這個女子是對自己動了真心。

但柳佳一也常常會莫名其妙地跟他賭氣，尤其是看見一家三口親熱的情形，或者夫妻牽手的情景，再或者，電視里的某個畫面令她觸景生情，她都會黯然神傷很久。對此，梅尚鴻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墒牵帜茉鯓幽?。事業(yè)正是在緊要關頭，去掉“副”字僅有一步之遙，萬不可有稍微的閃失。不然，可真是前功盡棄了。

15

這天傍晚，太陽像一團火，燃盡了最后一絲光亮，慢慢沉下去。西邊的天空，被染得一片通紅。起風了，幾片樹葉在風中盡情地飄舞著，旋轉著，不知等待它的，是落入大地的命運。

柳佳一采訪回來，一個人坐在公園的長凳上無心寫稿，只是靜靜地看夕陽西下，落英繽紛。

她感到梅尚鴻這次從美國回來，似乎有些反常。既然梅尚鴻不說，她也就不好問。她知道，梅尚鴻是愛她的，而自己也是愛他的。但是，有一些東西，一些現(xiàn)實的東西，他們一直是小心翼翼地回避的。比如，未來怎樣？可是，未來怎樣，又該是自己能把握得住的嗎？索性不想好了，依然過一天是一天，今朝有酒今朝醉。想多了，反而心緒低落、

對于未來，梅尚鴻也似乎極少去想。他每天忙忙碌碌，手頭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有那么多的課題需要攻克，而且，正在努力爭取當院長。他忙于征服這個世界。

對梅尚鴻，柳佳一自己是亂了，亂得一塌糊涂，但又不敢說出。梅尚鴻應該知道她要什么，可就是不說。梅尚鴻總是那樣，非常沉靜，特別節(jié)制，永遠知道進退，永遠懂得輕重緩急。

在內(nèi)心里，柳佳一是一個清高的人。作為《京天時報》特稿部主任，又被譽為“新聞一姐”，她的未來一片光明。

因而，柳佳一不想難為他，更不想求他，也不想逼他。在梅尚鴻，尤其如此。求他，他會輕看了你。逼他，會令他反感。最好的，或許是順其自然，無為而治。

有時候，兩個人在一起，情到濃處，柳佳一也會旁敲側擊地發(fā)兩句感慨。每逢這個時候，梅尚鴻大多是沉默，或者顧左右而言他。

事實上，柳佳一又是矛盾的。倘若是另外一種情形呢。倘若梅尚鴻很斬截地除舊布新，恐怕她自己倒又要躊躇了。她不想因為自己傷害了蘇雅麗，她是無辜的。自己已經(jīng)很不幸了，她又不想讓蘇雅麗跟自己一樣。

人哪，就是矛盾的產(chǎn)物，就是這樣不可思議。

在這座城市里，自己像個局外人。失敗的婚姻，飄渺的愛情，空蕩的內(nèi)心，就像一條河流沒有碼頭，感情就像個漂來漂去的小船無處羈留；好像總有一只東來西去的風箏在心里飛呀飛的。有時她問自己，能不能還回到從前的軌道，像遇見梅尚鴻以前一樣。

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問題的關鍵不是遇到了梅尚鴻或者什么人，而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真正的需要。你需要一個視你的感情為珍寶，把你的存在視為奇跡的男人。即使你在其他任何人眼中什么也不是，但是你也許就能找到這樣看待你的一個人。雖然她也明白，這樣的人不會多，也許是一，也許是零。起初，遇到了梅尚鴻，自己就以為遇到了你的那個一，你的唯一。

可事實如何呢？

這個傍晚，柳佳一終于想明白了，在愛情與仕途之間，男人永遠選擇后者。不是愛情不甜蜜誘人，但仕途畢竟是男人的正裝，愛情僅僅是花樣小而已食。

她決定離開了，離開這座這個城市，這個本來就不屬于自己的城市。

燈火闌珊的時候，柳佳一回到租住的地方。她先是從網(wǎng)上購買了第二天早上的機票，然后把出租合同以及物品整理好，給閨蜜李玫留下一張便條，記下要做的幾件事。同時，也寫好了一封辭職信給唐中天。

這些事情，一件件地幾乎都是干凈利落地完成。而都做完時，她眼里似乎有淚水，強忍住沒有掉下來。

最后，柳佳一把自己塞進衛(wèi)生間。噴頭下，柳佳一絕望地讓水柱擊打著自己的臉，不知如何是好。

她幻想著梅尚鴻用他的雙手撫摸遍她的全身，她希望他記住她的每一寸肌膚，把它們永久地保留在記憶的深處。她似乎感覺到他的手掌粗糙而溫柔，就像盲人識別字跡一樣識別著他即將遠去的愛人。她的每一寸肌膚因他的觸摸而滑潤，她的每一寸毛發(fā)因他的記憶而常青。鴻，這就是你的愛人。她將永遠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個日子，懷念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個瞬間。

洗完澡，柳佳一靜靜地躺在床上想心事。她至今也不敢斷定自己這一步是不是走對了。

既然決定了，就要義無反顧。這是她的性格。

16

幾場秋雨過后，天氣就不一樣了，變涼了。

樹上的落葉，開始紛紛揚揚地落下。

梅尚鴻怎么都沒想到，柳佳一在某一天突然就失蹤了，再也聯(lián)系不上。一周以后，那個充滿恩愛的小屋，又住進了新的房客。

梅尚鴻打電話給唐中天，唐中天說已經(jīng)接到柳佳一的辭職信，但去哪里了不知道。然后，又把李玫的電話給了梅尚鴻。

梅尚鴻又打電話給李玫，李玫也不知道柳佳一到底去哪里了。只把柳佳一臨走前交待的幾件事復述了一遍。

沒有只言片語留給他，直接告別。梅尚鴻有些失魂落魄，每天把長長的影子拖短了，再把短短的影子拖得老長，有時會發(fā)現(xiàn)太陽特別亮。

梅尚鴻幾乎每天早晨起來都有一個愿望，希望柳佳一會在某一時刻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但是，這一幕的情景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

不久，蘇雅麗從國外回來了。生活又恢復到重前的狀態(tài)。與柳佳一的一切似乎沒有發(fā)生過。

梅尚鴻不再回憶從前。在他看來，是男人就應該不被情傷，不為情累。傷春悲秋，纏綿悱惻，那是女人的事。

這年春節(jié)過后，老院長退休，梅尚鴻如愿當上了院長。

當上院長的梅尚鴻，平添了幾分干練，幾分果斷。他跑有關部門，終于把學院的實驗大樓立項，不出半年就經(jīng)費到位，立即調(diào)研廠家，組織招標，簽訂合同，進行施工。環(huán)環(huán)相扣，干凈利索。

17

春天的陽光照在梅尚鴻的臉上，更顯出他的疲憊與無奈。

時間的改變是無聲的，靜悄悄的。

漫長的夏季還沒有過去，一場暴風雨來了。

不久，梅尚鴻因為一起嚴重的經(jīng)濟問題被正式立案審查。

據(jù)調(diào)查，他在實驗樓的建設中，收受施工方賄賂100萬元，用于支付蘇雅麗和兒子在美國的費用。

開始，他以為人不知鬼不覺，而沒想到早就被那名副院長盯上了。這位副院長自然也花了高價，請私人偵探跟蹤了梅尚鴻，把他的所有事情搞得清清楚楚。

后來才知，梅尚鴻與柳佳一的關系，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孫彬派人跟蹤柳佳一，發(fā)現(xiàn)了梅尚鴻，又與那個副院長一拍即合，聯(lián)手搞掉梅尚鴻。

這就是孫彬，即使離婚了，他也不會放過柳佳一。

于是，在鐵的證據(jù)面前，梅尚鴻無言了。

蘇雅麗在國外花的錢，總以為是梅尚鴻稿費或勞務費所得，而他自己也是這么說的。沒想到，到頭來，還是裁到錢上。

當?shù)弥嫦嗪螅K雅麗變得從未有過的干練，她變賣了所有家產(chǎn)，籌足了錢交給了有關部門，念他初犯，希望能給梅尚鴻一個寬大處理。

之后，蘇雅麗出國了，再沒有回來。

但是，法律是無情的，梅尚鴻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年，緩刑二年。

從農(nóng)村小子，到大學生，再到講師、副院長、院長，他浮浮沉沉，起起伏伏。

四十五年的人生，竟是如此的不可思議。勞神費力，用盡心機，好容易堆出一座沙塔，一陣海潮過去，所有的一切就像幻夢般的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如今，被梅尚鴻作為一生追求和寫照兩句詩——“追本溯源研紅學，醉花縱情似雪芹”也如秋風過耳，成了癡人說夢的虛話。

梅尚鴻覺得自己又一次掉回了一無所有的貧窮和困頓里，那是他人生的原點。

18

時間,依然在輕輕地流淌。

大山深處，云居寺。

經(jīng)過數(shù)個日夜的顛簸，柳佳一終于找到了這里。當她見到梅尚鴻時，早已雙眼噙淚。

而梅尚鴻見到柳佳一，如同看見陌生人，淡淡地打著坐，就像對待每一個平常的香客一樣。

柳佳一想哭，這個人就是那個說要給自己溫暖的人嗎？這就是那個要讓自己一想起來就感到溫暖的人嗎？為什么，現(xiàn)在一想起他，卻是滿心的酸楚和遺憾？

回到草原的柳佳一，時常在黑夜里默默地想起梅尚鴻，就像想起一個熟悉的老朋友；柳佳一驚異于自己并未由此感到情感上或生理上的需求與渴望。她想她自己的感情是在漸漸地發(fā)生變化了。空間是很可怕的殺手，它抽刀而斬人世間形形色色的感情親情愛情，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殺情不見血，殺誰都不見血。但是柳佳一了解自己，她心底里還在愛著梅尚鴻的，渴望以往在一起時的種種感受。只不過所有的火焰都不再火光熊熊。它們像地火一樣默默保存著生命，仿佛人類從張揚的青春走向含蓄的中年，仿佛老馬知道歸途那樣，等待終于能夠燃燒的那一天。

可是，她終究沒有等到燃燒的那一天，而是等到梅尚鴻皈依佛門的消息。

柳佳一是在網(wǎng)上看到的。

梅尚鴻是名人，名人的一舉一動自然是新聞報料的熱點。

柳佳一想告訴梅尚鴻，自己當年之所以不辭而別，就是因為太愛卻又看不到希望才決然離開的。她不想因為自己自私的愛影響了梅尚鴻的仕途和事業(yè)，甚至名聲。因為，記者的敏感，讓她幾次都覺察到有人在監(jiān)視他們，偷拍他們。但她沒有告訴梅尚鴻。

偶然的機會，她看到家鄉(xiāng)招自愿老師，就決心放棄一切，回到家鄉(xiāng)，回到草原。

但她無時無刻不牽掛著梅尚鴻，她通過網(wǎng)絡密切地關注著他的一切。

當?shù)弥飞续櫳硐萼蜞舻哪且豢?，她心疼得不能抑制。而梅尚鴻呢，似乎根本不聽柳佳一的訴說，只是淡漠地望著她，很久很久，然后緩緩向樹林深處走去。

秋意正濃?？蔹S的葉子落下來，一片，兩片……

那一刻，柳佳一忍住滿眼的淚水，遠處的山端，正飄過兩朵云彩，緩緩地融合，然后緩緩地分開，但是分開的時候已不復最初的模樣。

空谷里傳來悠揚的聲音，卻是別有一番滋味——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楊冰，男，曾用筆名冰洋，著有長篇歷史小說《霸王悲歌》，長篇小說《化蛹為蝶》《新聞一姐》，長篇政治抒情詩《驚天動地》，以及暢銷書《成就一生好習慣》《二手智慧》《成功與失敗》《機關有機關》系列叢書等多部。曾獲中國圖書獎、全國詩歌征文獎等多個獎項?，F(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