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康
摘 要:將農村土地經營權的法律性質確定為物權,既符合“三權分置”改革的目標,又是實現農業(yè)現代化的必由之路,且不違背集體土地公有性質不改變、耕地紅線不突破、農民利益不受損等農地制度改革的政策底線,具有現實可行性。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的理論困境源于相關理論和法律上的思維定式。通過將土地承包權重構為身份性財產權,將土地經營權視為與土地承包權具有同等地位的基于集體所有權的獨立權利,便可破解這一理論困境。在制度設計上,應當在明確集體土地所有權、重構農地承包權的基礎上,將農村土地經營權設計為完全意義上的用益物權,賦予其流轉、抵押、入股等權能,以實現農地“三權分置”的政策初衷。
關鍵詞:土地所有權;土地承包權;土地經營權;用益物權
中圖分類號:D922.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8)12-0053-06
農村土地“三權分置”的關鍵是確定土地經營權的法律性質。關于農村土地經營權的性質,目前主要有“物權說”和“債權說”兩種觀點?!拔餀嗾f”雖然受到較多學者支持,但在理論、實踐和立法層面還存在諸多問題。本文分析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的現實基礎和理論困境,并探討科學配置集體土地所有權、承包權和經營權的制度方案。
一、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的現實基礎
農村土地“三權分置”關系到農民切身利益、國家糧食安全、農村社會轉型和農業(yè)現代化,需要慎之又慎。在“三權分置”中實現土地經營權物權化,能夠突破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面臨的瓶頸約束,與農業(yè)現代化的需求高度契合。
1.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有利于解決相關制度問題和現實矛盾
有學者認為,如果將農村土地經營權界定為債權,則其設定形式靈活、設定程序簡便、內容豐富。①為實現改革目標,可以賦予分置后的農村土地經營權一定的支配、排他性效力以利于其流轉。②筆者認為,“債權說”只是對“兩權分離”體制下農村土地權利體系的重述。在“三權分置”改革中,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具有“兩權分離”難以替代的作用。
(1)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是實現農地制度改革目標的必然要求。根據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2016年印發(fā)的《關于完善農村土地所有權承包權經營權分置辦法的意見》,“三權分置”改革的關鍵在于放活土地經營權,給經營權人穩(wěn)定的經營預期,賦予經營權轉讓、抵押、入股等權能。這些制度目標只能通過土地經營權物權化得以實現。一方面,有恒產者有恒心,如果土地經營權不能物權化,將極大地增加經營者的交易成本和維權成本,最終影響投資經營的穩(wěn)定性。另一方面,相較于債權,物權在擔保價值上更有保證,在入股方面受到的限制較少,在流轉過程中更能保證交易安全。只有予以物權化,才能真正放活農村土地經營權,充分實現其流轉、擔保、入股等權能。
(2)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是彌補農村土地制度缺陷的必要舉措?!敖y(tǒng)分結合,雙層經營”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改革開放初期促進了農業(yè)生產力發(fā)展,但隨著實踐發(fā)展,其弊端逐漸顯現。土地承包經營權主體的身份性及客體的實物性限制了農地權利流轉,不利于農業(yè)現代化、農村人口流動和城鄉(xiāng)一體化發(fā)展。③如果解除身份限制,允許土地承包經營權社會化、市場化流轉,又與堅持農村集體所有權、發(fā)展農村集體經濟的制度目標相沖突。要走出這一兩難困境,就必須實現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以后,土地承包權、土地經營權各司其職:土地承包權的身份特征被保留,以發(fā)揮其社會保障和集體成員資格維持之作用;土地經營權被塑造成符合市場交易需求的、完全意義上的物權,填補承包經營權本應發(fā)揮卻在“兩權分離”體制下無法發(fā)揮的用益物權的功能,促進農地流轉。這樣一來,就能在不減損集體利益和農民利益的前提下,構造符合現代農業(yè)發(fā)展要求的農村土地經營權。
(3)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是發(fā)展現代農業(yè)的必由之路。目前,我國農業(yè)發(fā)展陷入困境,單家獨戶經營碎片化土地與農業(yè)現代化的要求嚴重不符。這一局面需要通過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來扭轉。其一,農業(yè)規(guī)?;c土地流轉的順暢性直接相關。物權化的土地經營權在流轉期限、權屬明晰程度、權能效力等方面優(yōu)于債權化的土地經營權。即便通過法律賦予債權某些支配、排他性權能,債權的流轉效果也無法與物權的相比擬。只有將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才能激活土地流轉,實現農業(yè)經營規(guī)?;?。其二,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有利于農業(yè)集約化發(fā)展。農業(yè)集約化是指在單位土地面積上投入更多勞動、技術與資金,在增加農業(yè)產量的同時降低農業(yè)生產成本。將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能充分發(fā)揮土地的抵押融資功能,為經營者提供資金保障。經營權的長期性和穩(wěn)定性能保證經營者持續(xù)進行技術投入和農地改良。其三,農業(yè)產業(yè)化需要發(fā)揮新型經營主體的作用。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可使經營者獲得權屬明確的財產權,吸引更多工商資本投資農業(yè)。建立在公示基礎上的對世性土地經營權能保障市場交易安全,降低交易成本。物權性土地經營權在權能效力上的優(yōu)勢可以增加經營者與各類市場主體進行合作、競爭的空間與活力。
2.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具有可行性
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2015年印發(fā)的《深化農村改革綜合性實施方案》提出:“必須堅守土地公有性質不改變、耕地紅線不突破、農民利益不受損‘三條底線,防止犯顛覆性錯誤。”習近平總書記2016年在安徽省鳳陽縣小崗村主持召開農村改革座談會時強調:不管怎么改,不能把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制改垮了,不能把耕地改少了,不能把糧食生產能力改弱了,不能把農民利益損害了。④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不違背農村土地制度改革的原則和底線,能強化集體所有權、提高耕地利用率、保障和增加農民利益,具有現實可行性。
(1)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不會損害集體土地所有制。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激發(fā)了農民個體的積極性,同時消散了農民的集體凝聚力?!敖y(tǒng)分結合”事實上成了“有分無統(tǒng)”,小規(guī)模的家庭經營導致分散經營的困境。⑤隨著農地第二輪承包以及農村稅費改革對農業(yè)稅和村提留的取消,集體與農民之間、集體土地所有權與承包經營權之間的聯系逐漸松散,集體與集體所有權的作用進一步減弱。在這一背景下,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不僅不會削弱集體土地所有制,反而可以增強集體土地所有權的權能。其原因在于:第一,土地承包經營權是一種用益物權,是從集體土地所有權中分離出來的占有、使用、收益權能,在此前提下構建物權化的土地經營權,不可能造成集體土地所有權的弱化。第二,農地“兩權分離”框架下的土地承包經營權既具有身份性也具有財產性,其流轉勢必影響集體土地所有權的性質及集體土地主體的確定性。實行“三權分置”后,流轉的只是具有單純財產權性質的土地經營權,這從根本上保證了集體土地所有權的性質及集體土地主體處于確定不變的狀態(tài)。第三,物權化的土地經營權不僅解除了身份性限制,而且往往源于集體土地所有權,因此,在土地經營權流轉過程中,集體在資源配置中的優(yōu)勢可以得到充分發(fā)揮,集體所有權的收益權和處分權能可以得到充實。
(2)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不會危及耕地紅線和農業(yè)生產?!叭龣喾种谩笨赡軒磙r地利用的非農化、非糧化的現實風險,土地經營權物權化可以有效防范這一風險。目前,農地流轉主要以債權的方式實現,依據合同自愿的原則,土地用途由出租人和承租人約定,農地被非農化利用的風險大增。若將農村土地經營權確立為一種物權,則依據物權法定原則,土地經營權的內容由法律直接規(guī)定,不得由當事人自由創(chuàng)設,一旦經營者改變土地用途或破壞耕地,原權利人就有權收回土地經營權,政府也可以對經營者實施行政處罰。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還可以有效解決農地撂荒問題。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和城鄉(xiāng)差距的拉大,一些農村人口從事農業(yè)生產的積極性下降,出現了耕地撂荒、農村空心化等現象。通過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由新型農業(yè)生產者對土地進行改良利用,提高農業(yè)生產力,吸引農業(yè)勞動力,才能真正實現農村土地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這才是解決農業(yè)生產問題的根本途徑。
(3)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不會減損農民利益。有學者認為,在農地“三權分置”中創(chuàng)設物權化的土地經營權會架空現有的土地承包經營權,不符合尊重農民主體地位及當事人意思自治的法律理念。⑥筆者認為不然。農地“三權分置”并不能一蹴而就,應在尊重農民意愿的前提下因地制宜地進行。在法律上將農村土地經營權確定為物權,只是為現實中農地權利配置提供一條新的路徑,而并非強制性地全面推行農村土地“三權分置”?!叭龣喾种谩北仨毞弦欢ǖ臈l件:它適合于經濟發(fā)達地區(qū),在這些地區(qū),擺脫土地束縛的農民可以找到工作,存在較強的、能夠保障農民利益的集體經濟組織。如果某一地區(qū)的生產力水平還不夠高,土地承包經營權仍可滿足農業(yè)發(fā)展需要、仍符合農民的利益需求,該地區(qū)就可以繼續(xù)保持“兩權分離”式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待時機成熟后再進行“三權分置”改革。⑦當前,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權兼具社會保障和生產要素分配的功能,存在功能超載的現象。⑧如果單純強調后一功能,勢必影響前一功能;如果過于強調前一功能,就會阻滯農業(yè)現代化進程,最終損害農民利益。在農地“三權分置”改革中,可將土地承包權作為保障農民利益的權利,同時建立一種純粹的用益物權——土地經營權,充分發(fā)揮農村土地的生產要素分配功能。這一措施不僅可維持原有的農村社會保障服務,還可使農民享受放活農村土地經營權帶來的收益,并消除農民進入城市的后顧之憂。農民的核心利益得到充分保證,其總體利益得以增加。
二、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的理論基礎
實現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的最大障礙在于法理邏輯層面的矛盾。依據物權的基本理論,一物之上不得同時設立兩個以上的所有權,也不得同時設立兩個以上性質相沖突的定限物權。物權化的土地經營權應當具有占有、使用、收益的權能,應屬用益物權,但這樣就和原有的土地承包經營權產生了性質沖突。有學者因此提出,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要經受私法關于他物權生成邏輯的理論及規(guī)范檢視,要回應“在他物權之上如何生成性質及內容相沖突的他物權”的詰問,否則不具有理論基礎。⑨
1.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之理論困境的緣起
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的理論困境源于目前學術研究及政策、立法層面的思維定式,即:土地經營權被視為從承包經營權中分離出來的權利,土地承包權則被視為承包經營權分離出經營權后的“剩余”,甚至被作為土地承包經營權的“簡稱”。筆者認為,這一思維定式存在兩大謬誤。其一,土地經營權不可能從土地承包經營權中分離而來。作為“母權”的土地承包經營權在流轉、擔保、入股等方面受到諸多限制,由其分離出來的土地經營權卻有更為強大的功能,這顯然不符合權利設定與承繼的基本法理。正因為此,有學者認為,土地經營權作為一種用益物權并非來源于土地承包經營權,而是來源于集體所有權。⑩其二,土地承包權不應是土地承包經營權的“剩余”“簡稱”。即便認為土地承包經營權中可以分離出土地經營權,其“剩余”仍應是土地承包經營權而非土地承包權——正如所有權分離出他物權以后,其“剩余”依然是所有權。這是物權的基本邏輯。中央政策文件中的用語非常嚴謹,“三權分置”改革中土地承包權的內容與功能應與土地承包經營權有別,否則,完全沒有必要浪費政策與立法成本去設計所謂的土地承包權,這樣的設計只會帶來農民無法理解的現實風險。B11土地承包權是“三權分置”框架下的新型權利,土地承包經營權則是“兩權分離”制度下的實然性權利,二者處于不同的時間維度,不能混為一談。無論是土地承包權還是土地經營權,都應與原有的土地承包經營權有別,都并非原有的土地承包經營權的簡單衍生品。要擺脫“三權分置”面臨的理論困境,就要跳出現有思維定式,重新審視農地權利的結構和內容。
2.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的合理解釋
關于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的理論基礎,學者們提出了不同的觀點。其一,土地經營權次級用益物權說。該說認為承包權和經營權都屬于用益物權:集體土地所有權派生出承包經營權,承包經營權再派生出經營權,經營權是為了方便承包經營權人行使權利而產生的次級用益物權。B12其二,土地承包經營權自物權說。該說認為土地承包經營權是一種自物權,土地經營權是由其派生而來的用益物權。B13其三,土地承包權成員權說。該說將土地承包權視為一種成員權,以區(qū)別于作為用益物權的土地經營權。B14其四,土地承包權收益權說。該說認為土地承包權是一種份額化的收益權,其客體不是土地而是土地的收益。B15以上觀點都存在一定的問題。第一種觀點的依據是德國民法中有“次級地上權”的規(guī)定,但德國民法中的地上權實際上受到土地所有權一樣的對待和保護,可以說是一種“準所有權”,在此背景下在地上權之上設定用益物權是合理的,而我國并不存在這樣的立法背景。B16第二種觀點避免了兩個性質相沖突的用益物權并存的矛盾,卻形成了兩個自物權并存的更為嚴重的矛盾:如果強調承包經營權的自物權性質,就不可避免地虛化集體土地所有權,這有悖于“三權分置”改革的原則和初衷。第三種觀點雖然解決了承包權與經營權之間的性質沖突,但難以突破承包權的財產屬性,容易使農民產生權利被減損的誤解。第四種觀點避免了第三種觀點不重視財產利益的弊端,也解決了第二種觀點的法理邏輯問題,但“收益”在民法中通常指向權能而非權利,“收益權”應是包含收益權能的權利,而土地承包權的權能顯然不限于收益。因此,第四種觀點并不能準確描述土地承包權的性質。
突破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的理論困境的關鍵,在于科學闡釋與土地經營權密切相關的土地承包權。筆者認為,在農地“三權分置”的框架下,土地承包權既非傳統(tǒng)的用益物權,也不是一種自物權,更不是單純的成員權或收益權。根據我國目前的土地承包經營狀況和農村人地關系方面的政策要求,農村集體組織成員依法享有的土地承包權應是一種身份性財產權。土地承包權作為一種身份性財產權的基本特點是:第一,權利主體的范圍具有特定性,只有農村集體組織成員才能依法取得該權利。第二,權利客體具有靈活性,既可以是具體的地塊,也可以是抽象的土地價值份額,甚至可以表現為村民對農村集體組織財產依法享有的股份。第三,權利內容具有復合性,包括成員權和財產權,前者突出表現為集體組織成員對集體組織財產依法享有的集體決定權、收益分配權等,后者突出表現為集體組織成員對具體財產的收益權和轉讓權。
將農村土地承包權確定為身份性財產權具有十分重要的實踐意義和理論價值。從實踐角度看,流轉承包地的農民基于土地承包權,可以按比例取得收益分紅,也可以重新向集體請求取得土地經營權,還可以向其他集體成員全部或部分地轉讓土地承包權。更重要的是,農民在依法受到土地承包權保障的基礎上,既可以進入城市成為市場化的人力資源,也可以在新型現代化農業(yè)企業(yè)中從事生產經營并獲得相應的報酬。從法理邏輯的角度看,將土地承包權作為一種份額化的財產權,既能維護集體土地所有權的穩(wěn)定,又能避免承包權與經營權之間出現法理邏輯矛盾,從而有利于實現“三權分置”。將土地承包權解釋為身份性財產權,土地經營權物權化的理論困境便迎刃而解,在此基礎上方能進一步討論具體制度設計問題。
三、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的制度設計
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的制度設計并非僅針對經營權本身,而是涉及“三權分置”的整個權利體系。進行制度設計時,首先要明確集體土地所有權、承包權、經營權之間的權利派生邏輯。如果將土地承包權視為一種身份性財產權,則該權利與土地經營權之間是一種并列關系,二者均產生于集體土地所有權。這符合“所有權人的伙伴只能是其所允許的用益物權人”的基本法理。在實踐中,由有意從事農業(yè)生產經營的主體直接和集體協商,遠比由其和每一個農戶單獨協商更有效率,更符合農業(yè)規(guī)模化發(fā)展的要求;集體也能在協商過程中發(fā)揮更大的作用,更能保護農民利益。在“三權分置”改革中實現土地經營權物權化,權利派生的合理路徑應當是:在集體土地所有權之上生成作為身份性財產權的土地承包權以及具有用益物權性質的土地經營權。
1.明確集體土地所有權
堅持土地公有制和集體土地所有權是“三權分置”改革的首要原則。要實現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就必須明確其產生的基礎——集體土地所有權?,F實中集體土地所有權存在的主體虛化問題,主要是由于“集體”在法律上內涵模糊?;趯Α凹w”的不同理解,學者們就集體所有權的性質提出了不同觀點,包括總有說B17、成員共有說B18、集體組織所有說B19、集合共有說B20等。這些觀點的主要分歧在于,將集體土地所有權的主體抽象化還是具體化。筆者認為,要鞏固集體土地所有權,就要在法律上將“集體”具體化、特定化、法人化。B21我國《民法總則》已將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作為一種特別法人予以確立,完全可以將其作為農村集體所有權的主體。這樣既不違背集體所有權的公有制性質,也能實現權屬明晰的目的。在集體所有權的主體明確的基礎上,可以進一步明確農村集體土地所有權的內容。有學者認為,農村集體土地所有權的內容具有私權和公權的雙重性質。B22筆者認為,理解農村集體土地所有權的內容,應側重其“權利”性而非“權力”性,更加關注集體成員進行自主管理的利益訴求。農村集體土地所有權的權能,首先應包括對集體土地的管理與監(jiān)督權,這是占有、使用、收益、處分權能得以實現的基礎。在管理權能的運行機制上,應更加注重集體成員民主決策與監(jiān)督等成員權的實現。農村集體土地所有權的權能還包括占有、使用權能。在“三權分置”中,集體只是由于土地經營權從所有權中分離而暫時失去了對集體土地占有、使用的可能,待土地經營權轉讓期屆滿時,集體土地所有權的占有、使用權能得以恢復,有條件的集體可以選擇直接占有、使用集體土地。農村集體土地所有權的權能還包括收益權能。在土地經營權流轉的情況下,集體可以取得部分流轉收益以維持日常管理,并進行集體范圍內的二次分配,以保證集體成員之間權益平等。在集體自己經營土地的情況下,其也可以取得農業(yè)經營收益。當然,農村集體土地所有權更應具有處分權能,但不得損害土地的公有性質。
2.重構農村土地承包權
在農地“三權分置”中,土地承包權應被重構為一種份額化的身份性財產權。相較于“兩權分離”框架下農民與承包地塊相捆綁,“三權分置”改革中農民主要基于集體組織成員的身份而依法享有份額化的土地承包權。這樣既不減損農民利益,也不違背中央提出的穩(wěn)定土地承包關系的原則。這種新型土地承包權的具體制度設計是:首先,土地承包權是一種身份性財產權,其主體必須具有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資格。在此情況下,既可實行“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的集體權益固定化制度,也可尊重農民集體的意愿,必要時調整人地關系,以平衡集體組織成員之間的利益。其次,在土地承包權的權能方面,流轉土地的農民如果經過權衡,認為從事農業(yè)生產經營更符合自身利益,則其仍可基于土地承包權而向集體申請承包經營具體的地塊。再次,在土地經營權流轉時,由于“三權分置”體制下農地經營者通常需要從農村集體經濟組織那里依法取得土地經營權,所以農民不僅享有經營權流轉帶來的收益,還可依據土地承包權的份額(參照原承包地塊占集體農用地總面積的比例確定)而獲得集體土地收益的持續(xù)分紅。農民還可以將土地承包權部分或全部地轉讓給其他集體成員,這既不違背土地承包權的身份性,也保障了農民對土地承包權的必要的處分權能。在農民退出集體、進入城市的過程中,集體可以“回購”其土地承包權,為其身份轉型做好鋪墊和保障。在“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的情況下,還應允許土地承包權作為一種財產權被繼承。在集體土體被征收的情況下,應保證享有土地承包權的農民獲得一定的征收補償。
3.放活農村土地經營權
農村土地經營權應徹底實現財產化、物權化,以實現激活土地流轉、促進農業(yè)現代化發(fā)展的農地制度改革目標。在權利主體的范圍方面,要貫徹中央提出的培育新型農業(yè)經營主體的方針政策,取消“兩權分離”體制下土地承包經營權受到的身份性限制,允許集體成員以外的自然人、公司、合作社、合伙企業(yè)等民事主體取得土地經營權。在權利的設立和變更方面,應改變土地承包經營權依合同生效的制度,通過立法明確規(guī)定農村土地經營權依登記生效并頒發(fā)相應的權屬證明。這既符合物權公示原則,也符合農村土地經營權市場化配置中維護交易安全的需要。在權能方面,不僅要保障經營者基于農村土地經營權而在占有農村土地的基礎上改良土地、革新技術、進行現代化農業(yè)生產的權利,還要充分保障土地經營權自由流轉,以促進其市場化配置。由于土地經營權不受身份限制,其擔保價值勢必大增,可以充分實現抵押融資權能,因而土地經營權人還可以將其權利入股,實現權利的多樣化利用。
農村土地經營權人對農地投入了大量資金、技術和勞動,對農地改良、價值提升起到了重要作用,當農地被國家征收時,讓其取得一定的征收補償符合法理。具體的補償數額應主要根據農地上的農用設施及附著物的價值,結合土地經營權人對農地改良經營的狀況而定。為防止農地被非農化、非糧化利用,應當對農村土地經營權施以合理的限制??梢酝ㄟ^立法明確規(guī)定:農村土地經營權人必須從事農業(yè)生產經營,違犯法律、改變土地用途者要受到相應的行政處罰,其土地經營權被集體經濟組織收回。對于那些對耕地破壞嚴重或多次改變農地用途,情節(jié)較為惡劣的企業(yè)與個人,可以建立黑名單制度,禁止其再次取得農村土地經營權。
四、結語
在農地“三權分置”改革中,土地經營權物權化不僅必要而且可行,其法理困境可以通過相應的理論和制度創(chuàng)新予以破解。農村土地經營權物權化的理想方案是:依法確立集體土地所有權并明確其權利主體,為集體組織成員依法創(chuàng)立具有身份性財產權性質的土地承包權,在集體土地所有權之上依法創(chuàng)設可以自由流轉的具有用益物權性質的土地經營權。這樣的制度設計不僅摒棄了“兩權分離”的理論和制度弊端,而且避免了“三權分置”其他方案的邏輯矛盾。按照這種方案創(chuàng)設的農村土地經營權,不僅有利于農地資源的市場化配置,促進農業(yè)現代化,而且有利于城鄉(xiāng)協同發(fā)展,縮小城鄉(xiāng)差距,更有利于保障農民的核心利益,實現農民的現實利益,維護農民的長遠利益。
注釋
①陳小君:《我國農村土地法律制度變革的思路與框架——十八屆三中全會〈決定〉相關內容解讀》,《法學研究》2014年第4期。
②溫世揚、吳昊:《集體土地“三權分置”的法律意蘊與制度供給》,《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3期。
③田土城:《農村集體土地股份制改革的法律考量》,《社會科學輯刊》2015年第1期。
④《農村改革要牢牢守住“四個不能”底線》,新華網,http://news.xinhuanet.com/mrdx/2016-05/23/c_135380430.htm,2016年5月23日。
⑤翟新花:《我國農村集體經濟體制歷史變遷中的農民發(fā)展》,《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3年第5期。
⑥單平基:《“三權分置”理論反思與土地承包經營權困境的解決路徑》,《法學》2016年第9期。
⑦高富平:《土地法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134頁。
⑧丁文:《論土地承包權與土地承包經營權的分離》,《中國法學》2015年第3期。
⑨單平基:《“三權分置”中土地經營權債權定性的證成》,《法學》2018年第10期。
⑩B15高富平:《農地“三權分置”改革的法理解析及制度意義》,《社會科學輯刊》2016年第5期。
B11有學者提出,將承包經營權變?yōu)槌邪鼨嗯c我國《憲法》《物權法》關于農民權利的規(guī)定不一致,也與很多政策文件的規(guī)定不一致,還會使農民覺得自己原來享有的權利被壓縮了。參見孫憲忠、張靜:《推進農地三權分置的核心是經營權物權化》,《光明日報》2017年2月14日。
B12蔡立東、姜楠:《農地三權分置的法實現》,《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5期。
B13孫憲忠:《推進農村土地“三權分置”需要解決的法律認識問題》,《行政管理改革》2016年第2期。
B14丁文:《論“三權分置”中的土地承包權》,《法商研究》2017年第3期。
B16[德]鮑爾、施蒂爾納:《德國物權法》(上冊),張雙根譯,法律出版社,2004年,第647—654頁。
B17參見孫憲忠:《物權法》(第2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213頁;王利明、周友軍:《論我國農村土地權利制度的完善》,《中國法學》2012年第1期;韓松:《農民集體土地所有權的權能》,《法學研究》2014年第6期。
B18參見王利明:《物權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518頁。
B19參見馬俊駒、宋剛:《合作制與集體所有權》,《法學研究》2001年第6期。
B20參見胡呂銀:《集合共有:一種新的共有形式——以集體土地所有權為研究對象》,《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期。
B21雖然有關法律規(guī)定了代表集體行使所有權的具體主體,但由其他主體代行集體所有權往往導致集體成員的意志難以實現,現實中也存在行政干預、鄉(xiāng)村干部濫用權利侵害農民利益的情形。參見高富平:《土地法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91頁。
B22馬俊駒、丁曉強:《農村集體土地所有權的分解與保留——論農地“三權分置”的法律構造》,《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3期。
責任編輯:鄧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