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萌
摘要:提到鏡花文學,便是深深根植在大眾心目中的“怪異”“神秘”“晦澀”等標簽的文學世界的縮影。但是被忽略的一點是,在泉鏡花的意識世界里,《法華經(jīng)》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對于《法華經(jīng)》的崇敬之情與作家本身浪漫又怪異的世界渾然一體。因此,對于泉鏡花本人的佛教信仰的研究,便顯得尤為重要,拋開佛教信仰單獨就其文學作品分析的話,很顯然是不充足的。
關鍵詞:鏡花文學;法華經(jīng);法華信仰;凈土信仰;日蓮宗
一、泉鏡花與法華信仰
泉鏡花(1873~1939)原名鏡太郎,是日本“觀念小說”的開創(chuàng)者,在近現(xiàn)代文壇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除小說創(chuàng)作之外,在戲曲與俳句的領域中,鏡花作品也占有一席之地。
近年來關于泉鏡花的研究大部分都圍繞著其作品中的“美意識”“女性形象”“妖幻”等特點來分析,無論是日本還是中國,幾乎都忽視了重要的一點,那便是泉鏡花本人的佛教信仰。
泉鏡花從童年記事時起,就跟隨日蓮宗的追隨者父親一起,行走在金澤市大大小小的寺院群中,熟記每一個寺院的宗派與由來,感受著受著佛教熏染的每一片土地。
關于童年的記憶,在鏡花文學中并不是少數(shù)。
家父是非常忠誠的佛教徒,這大概也是鄙人熟知佛家經(jīng)典的原因之一吧。兒時比起游山玩水,更經(jīng)常和父親一起去拜訪各個寺院。
《喜歡鬼怪的緣由與處女作》
父は熱心な信心家であったことも其の一つの原因であろう。僕の幼時には物見遊山にいくといふことよりも、お寺詣りに連れられる方が多かった。
『おばけずきのいはれ少々と処女作』明治四十年五月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新年時候隨父親掃墓。父親是日蓮宗的信者,每到新年都光腳穿著草鞋,穿梭在潔白的雪地中,帶我去山上掃墓。(中略)從山頂下來之后,看到大大小小的寺院時,父親都會帶我一一參觀拜訪。
《兒時的記憶》
最う一つの思い出は、元日の墓參りであった。私の父は大の日蓮宗の信者で、元日になると毎年向山といふ山の上まで、墓參りに雪の中を草鞋穿きで連れて行かれた。 (中略)そのやまの上の墓から下ると、直ぐ下は數(shù)多くの寺の在る所で、父は幼い私には関係なく一々參って歩いた。
『華やかな思い出』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泉鏡花就對佛教,有一種獨特的親近感,尤其是日蓮宗。日蓮宗的經(jīng)典《南無妙法蓮華經(jīng)》(以下簡稱《法華經(jīng)》)更是被他爛熟于心。在泉鏡花的意識世界里,《法華經(jīng)》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而對于《法華經(jīng)》的崇敬之情與作家本身浪漫又怪異的世界渾然一體。我們可以看到,鏡花作品的大部分內(nèi)容都有《法華經(jīng)》思想的投射。
以《冠彌左衛(wèi)門》開始,泉鏡花在眾多作品中引用了大量的《法華經(jīng)》經(jīng)文原文以及經(jīng)文中的要素,從另一個角度上來看的話,原因也在于他本身的“法華信仰”。
此時筆者想要提到的是“凈土信仰”一詞,平安中期,由于“末法思想”的盛行,催生出了凈土信仰,其表現(xiàn)形式就是稱頌念佛,之后隨著9世紀開始的一直到12世紀的入宋僧,把當時中國的凈土教和禪宗信仰帶回日本,鐮倉的新佛教便逐漸開始萌芽,所以鐮倉新六宗的根基都是凈土信仰以及末法時代需要念佛自救的這種原則,而在日蓮宗之前,《法華經(jīng)》就是一部被圈內(nèi)人士廣泛使用的經(jīng)典,但是日蓮作為日蓮開宗者,把法華經(jīng)提到了一個唯一的位置上,且認為只要稱頌“南無妙法蓮華經(jīng)”這七字便可成佛。法華信仰雖從屬于凈土信仰,提倡稱頌念佛便可自救解脫乃至成佛,但是卻又自成一派源遠流長。
二、凈土觀
佛教歷來與文學密不可分,并且相輔相成,這種時代的傳統(tǒng)一以貫之,在明治時期漸漸復蘇直至發(fā)揚光大[1]。以法華經(jīng)為基礎創(chuàng)作的作品都被稱為法華文學,贊仰法華經(jīng)為作品的主要基調(diào)。這并不是泉鏡花的獨創(chuàng),而是從日本平安時代就出現(xiàn)的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形式。大家熟知的《源氏物語》等王朝文學中所提及的“法華八講”,便是以贊仰法華經(jīng)為主。
同時代的作家中,以《法華經(jīng)》為座右銘,并致力于在經(jīng)典中倡導濟世救人的宮澤賢治,便是一個鮮活的例子。在先行研究中,無論是日本還是中國,以宮澤賢治與法華文學為中心的研究不在少數(shù),但關于泉鏡花的研究卻廖如晨星。從大方向上來說,宮澤賢治與泉鏡花都是法華文學的創(chuàng)作者中的先驅(qū),但是二人在創(chuàng)作手段及創(chuàng)作目的上卻大相徑庭。宮澤賢治在自己的作品中無數(shù)次地提到,想要建立起一個“比天上還好的地方”——佛國凈土,其思想的重點在于“建立”二字,這便是對于《法華經(jīng)》的實踐,換句話說,是對于《法華經(jīng)》中“如來壽量品第十六”所體現(xiàn)的現(xiàn)實安樂凈土觀的實踐。如果把宮澤賢治的法華文學總結(jié)為“實踐”二字,那么我想,泉鏡花筆下的法華文學便是“追尋”。
泉鏡花在《采藥》中,把《法華經(jīng)》“藥草喻品”當做文章的骨干貫穿全文,首先在文章的開頭部分,藥草喻品是開啟整個故事的鑰匙。
日光掩蔽于密云之中,大地一片清涼,濃云低垂,似乎舉手可及。一時間,瑞雨均勻地灑在四面八方,此雨取之不盡,流注無量,整個大地無不滋潤。恰不知那些生長在山川險谷以及黑暗隱蔽之地的花木藥草、大小諸樹等無不充分而透徹地享受到這場瑞雨的滋潤。
《采藥》(<法華經(jīng)藥草喻品第五>)
日光掩蔽,地上清涼,叆叇垂布,如可承攬。其雨普等,四方俱下,流澍無量,率土充恰。山川險谷,幽邃所生,卉木藥草,大小諸樹。
『薬草取』(「法華経薬草喩品第五」)
在經(jīng)過這樣一個鋪墊之后,主人公醫(yī)科大學生高坂與女主人公的故事方才登場。男主人公高坂抱著一本《法華經(jīng)》登上醫(yī)王山的畫面展徐徐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表面上,烘托了環(huán)境――險峻幽邃卻又生長著神秘的藥草的醫(yī)王山,同時也與故事結(jié)尾部分形成首尾呼應。但是拋去表面分析深層次含義時,我們能發(fā)現(xiàn),這段經(jīng)文如“藥草喻品”這個名字一樣,把佛陀的慈悲比作瑞雨,滋潤眾生。佛所說之法是平等的,瑞雨能惠及每個眾生,無論眾生慧根如何不同(如小藥草、叢林、大樹小樹)皆能得到利益增長滋潤。這里要提到的一點就是“三草二木”的比喻,三草是指人、天、聲聞緣覺乘,而二木指的是通教(小樹)與別教的菩薩(大樹),從這里來看的話,泉鏡花所提及的“藥草”似乎有更深層的含義。
我們可以設想一下,若是沒有了《法華經(jīng)藥草喻品第五》經(jīng)文部分的引用,亦或是換成其他的書籍,故事是否還會成立?答案是,會成立的。不僅僅是《采藥》這部作品,其他作品亦如此??此瓶捎锌蔁o的讀經(jīng)的片段,筆者認為,這便是泉鏡花最想表達的東西。
泉鏡花的創(chuàng)作生涯跨越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代,可他在作品中毫不諱言自己對于江戶文化的向往,他將近代進程中漸漸被人丟棄的日本傳統(tǒng)作為自己的文學基調(diào),徜徉在江戶時代以來的舊式人情義理的海洋中,運用從兒時開始就銘記在心的佛教素養(yǎng),寄情于“鏡花風”的浪漫又怪異的世界,同情下層人民,即使這片海洋只有他這一片浮舟,即使前途看似毫無光亮,他還是愿意只身前往。這就是他一直追尋的佛國信仰,是凈土。這一點和日蓮宗的教義十分相符。
佛教其他宗派一般主張佛國凈土在脫離現(xiàn)世的“彼岸”,認為人在死后才可往生凈土。日蓮從所謂法華本門的立場,批評“號十方凈土,此土為穢土”的說法,在《開目鈔》中提到:“此土為本土,十方凈土為垂跡之穢土”,認為人們修行所追求的佛國凈土并不是在彼岸,也并不是在人死后才可往生,只要稱念“南無妙法蓮華經(jīng)”,就在眾生存在的現(xiàn)世,處處皆為凈土。
三、一乘思想
在泉鏡花的許多作品中,《法華經(jīng)》的加入讓他的作品更加充滿神秘與浪漫的色彩。然而他對《法華經(jīng)》的引用讀來讓人并不覺的刻意,這是由于他已經(jīng)和《法華經(jīng)》融為一體。在日本近現(xiàn)代文壇中,提到“法華文學”,大概就都會想到一生堅持“菩薩行”的宮澤賢治,而泉鏡花則像孤獨盛開在山澗里的一朵顏色艷麗的花,不容易被世人發(fā)覺。在寂寂無人處,他以信仰為養(yǎng)料,虔誠地朝向那一束自己追尋的陽光努力生長,若有人偶然路過抑或刻意駐足在屬于他的這片天地里,無不會驚嘆于塵世中的這片純潔而又光明的凈土。換句話說,當有人讀到鏡花作品時,便可以領會佛陀的現(xiàn)世利益。
“現(xiàn)世利益”一詞,在《法華經(jīng)藥草喻品第五》中也有提及,“現(xiàn)世安穩(wěn),后世善處”便是最好的例證,通過“念佛、誦讀經(jīng)文、修行”等方法便可得到佛祖的恩惠,而在泉鏡花的作品中,無數(shù)次出現(xiàn)的佛經(jīng),大概也包含著這樣一種寓意。換句話說,泉鏡花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大量引用佛經(jīng)目的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傳教,而是使讀者與佛“結(jié)緣”。
《法華經(jīng)》有著與之相符合的思想,佛經(jīng)中提出了“六度婆羅蜜”,即“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的六種波羅蜜,屬于六種修行方法,在《法華經(jīng)分別功德品》中,提到這樣一段話?!坝腥四艹质墙?jīng),兼行布施、持戒、忍辱、精進、一心、智慧、其德最勝,無量無邊,譬如虛空,東西南北,四維,上下,無量無邊,是人功德,亦復如是無量無邊,疾至一切種智?!?/p>
這段話的意思是,持經(jīng)并且誦讀的人,福報無量無邊,若有人能行六度而又能受持此經(jīng),那福報便是更大的。這六種修行的方法體現(xiàn)了大乘佛教中“自利利他”的思想,以大悲心為根本,只有在利益眾生的過程中才能成就真我,這也是與二乘佛教(聲聞,緣覺)得根本區(qū)別。菩薩認為只有發(fā)菩提心,救渡眾生,為利益眾生而發(fā)心成佛。泉鏡花在向世人傳達《法華經(jīng)》的思想時,一方面在就渡眾生,另一方面也在成就真我。
泉鏡花作為“反近代”的作家,在“自我告白”、“如實地描寫”、“平淡無華”的自然主義漸漸興盛的時期,選擇保留堅持江戶文學的特色,以及與自己融為一體的古典文學教養(yǎng),在佛教信仰下,承繼了《日本靈異記》、《今昔物語集》等佛教說話文學,創(chuàng)作出了自成一派的鏡花文學。在當時的時代中,泉鏡花無疑是另類的,在漸漸被西化的日本文壇,他用作品讓飄零又浮躁的一代人深深沉浸在古典情趣之中,就像大都市中某一處寺院中的高僧,向遠來拜訪之人用講故事的方式,慢慢地講授佛偈,然而這并不是我們現(xiàn)在所理解的“傳教”,而是自己心中一乘思想(自利利他)無意識的體現(xiàn)。
雖然在那個時代,在那個自己生活的時代得到的認可少、冷眼多,可是在其他人如落葉隨波逐流的時候,泉鏡花卻猶如一座挺拔的孤峰,任風吹雨打,任暴風肆虐,自巋然不動,堅持著自己的信念。
四、曼珠沙華(花)
《芍藥之花》中,提到“正在盛放的一朵紅花”,前面提到的《采藥》數(shù)次提及“紅花”、以及“從天而降的櫻花”,《龍?zhí)蹲T》中有著“紅色杜鵑花”,《黑百合》中有著“紅色的胡空木花”,《白鷺》中有“火紅色的桔?;?、白色的桔?;ā保豆现疁I》中有“桃花”等,在泉鏡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世界里,有許多“白花”、“紅花”。筆者認為,這并不是一種偶然或者無意識地創(chuàng)作,而是泉鏡花本人有意涂抹上去的色彩。
《法華經(jīng)序品第一》中,釋迦在傳授法華經(jīng)教義時,曼陀羅花、摩訶曼陀羅花、曼殊沙華、摩訶曼殊沙華從天而降,散落在佛陀以及眾生身上,皆得到供養(yǎng)。
是時天雨曼陀羅華。摩訶曼陀羅華。曼殊沙華。摩訶曼殊沙華。而散佛上及諸大眾。
“曼陀羅華”是小白花,“曼殊沙華”是小紅花,而“摩訶”的意思是“大”,這四種花代表四種位置:十住、十行、十回向以及十地,同時也指菩薩道的四種進度,是修行成佛的四個必經(jīng)階段。
同時,關于“白花”,筆者認為還有一層含義,那便是“白毫光”。整篇經(jīng)文中屢屢提到“白毫光”這個意象。例如,“爾時佛放沒見白毫相光。照東方萬八千世界。靡不周遍。”(《法華經(jīng)序品第一》)“爾時佛放白毫一光。即見東方五百萬億那由他恒河沙等國土諸佛。彼諸國土。皆以玻璃為地。”(《法華經(jīng)見寶塔品》)等,“白毫光”指的是佛陀眉間放出的光,也是三重光明之一,是佛陀對眾生的“因機設教”,來幫助眾生“斷惑除疑”。
泉鏡花在作品中通過對于“白花”“紅花”的描寫,向世人講述佛之智慧,使人們在品讀作品的過程中接受到佛之瑞雨。
五、結(jié)語
與西方的傳教士不同,日本的法華文學更傾向于思想性,而不是傳教性。泉鏡花就是個很好的證明。遺憾的是,無論在日本文學界還是中國文學界,對于泉鏡花的法華文學研究少之又少,寥若晨星。似乎一提起“法華文學”這個概念,便都以童話作家宮澤賢治為著重點。泉鏡花在當時自然主義正在興起之時,以揉進自己身體里的古典文學素養(yǎng)為盾,以內(nèi)心一直追尋的江戶文化為矛,勇敢地與自然主義與西方思想相抗衡。
無論在日蓮宗開宗之時,抑或是現(xiàn)在,關于日蓮宗還是有很多批判的聲音,但是在筆者看來,泉鏡花的法華信仰卻是值得后人學習的。當時金澤市宗教的主流是凈土真宗,而泉鏡花的家族卻是堅定的日蓮宗的信者,也許就像在逆境中生存的植被往往更加堅強更加茁壯一樣,鏡花家族的信念也愈發(fā)強大。在親鸞熱興起之時,泉鏡花發(fā)表了如《魚鷹的盛宴》等作品,表現(xiàn)出了對于凈土真宗強烈的反對。
通過對于《法華經(jīng)》與泉鏡花的文學作品的分析,從創(chuàng)作手法和創(chuàng)作意圖來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泉鏡花其實追求的是一片凈土,是眾生所在之處的“現(xiàn)世凈土”。我們作為讀者,即使不了解《法華經(jīng)》,甚至不了解佛教,也會被泉鏡花所創(chuàng)造的文學世界所感染,似乎我們就是專心聽佛說法的一名聽眾,無比虔誠。
參考文獻:
[1]幸田露伴(1867-1947),其早期三部曲《風流佛》(吉岡書籍店,1889年)、《毒朱唇》(博文館,1890年)、《對骷髏》(博文館,1890年)以及兩年后發(fā)表的《五重塔》(國會新聞,1892年)都是以佛教為背景的著作。
(作者單位:吉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