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軍
摘要:諸葛亮是羅貫中在《三國演義》中重點塑造的人物形象,是集“忠貞”與“智慧”于一身的經(jīng)典藝術(shù)形象。在小說中作者安排了大量的“哭戲”,可以從情義之淚、忠君之淚、天命難違的無奈以及抱負未實現(xiàn)的悲嘆三個方面進行歸納,他的眼淚不僅是人物“人性”的回歸,還具有更深刻的美學及哲學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諸葛亮;眼淚;多重意蘊;探析
羅貫中的《三國演義》是一部歷史演義小說,其戰(zhàn)爭描寫藝術(shù)為人驚嘆,三國英雄展現(xiàn)出的堅強的硬漢魅力令人為之動容,然而翻開書卻有大篇幅的眼淚描寫。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三國演義》全書寫了九百多個人物,落淚的男性有一百多個,上至漢獻帝下至平民百姓,凡是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幾乎無一例外的都有淚沾衣襟的經(jīng)歷,劉備的眼淚尤為令人注目。諸葛亮流淚的次數(shù)不及劉備之多之豐富,但他的眼淚有更深刻價值內(nèi)涵。
一、諸葛亮流淚的情節(jié)梳理及形象分析
諸葛亮在小說中哭的情節(jié)出現(xiàn)在小說中共12回,達18次之多,主要集中在小說的后半部分。梳理情節(jié)可以發(fā)現(xiàn),愈是接近大限,諸葛亮哭的次數(shù)就越多,哭的形態(tài)也愈真切??梢詮娜齻€層面分析。
一是忠君之淚。第五十六回“情辭懇切”哭周瑜,六十六回“深切感人”哭荊州,兩次都是做戲,尤其是哭自己的政敵,歷來是爭議最大,但是都是為了君主的利益。第八十三回,面對劉備白帝城托孤舉動,先是“涕泣”,接著“泣拜于地”。對于劉備的“自為成都之主”的說辭,他“汗流遍體,手足無措”。一百零二回六出祁山,“命有司設(shè)太牢祭于昭烈之廟”,泣涕拜告,將國家功業(yè)未成之罪歸咎于自己。這一層面眼淚描寫對于塑造諸葛亮忠臣形象有不可磨滅之功,同時也體現(xiàn)出其性格中的悲劇。他將自己的忠和劉備的知遇之恩轉(zhuǎn)變成了一種負擔,為六出祁山最終失敗埋下伏筆。
二是情義之淚。著重表現(xiàn)在第六十三回哭龐統(tǒng)、第九十六回斬馬謖、第九十七回哭張苞、一百零二回哭關(guān)興。哭周瑜是實時的需要,但為兄弟、人才而哭則是情義的表達。從龐統(tǒng)開始到關(guān)興,驍勇善戰(zhàn)的將領(lǐng)一個一個的去世,孔明哭得一次比一次深切,也越來越力不從心。中原什么時候才能統(tǒng)一,先主的遺愿如何才能完成?他沒有了剛出山時的自信,悲凄之情愈發(fā)深刻。
三是天命難違的無奈以及抱負未實現(xiàn)的悲嘆。第九十回,哭戰(zhàn)后之慘狀;第九十一回哭因戰(zhàn)事造成的亡魂,這兩回孔明的眼淚耐人尋味。未出茅廬已知天下三分,征戰(zhàn)天下,運籌帷幄,萬古之人亦不能及,此番卻為戰(zhàn)事禍及之人而落淚,有人之將死的悲憫。為死人、亡魂傷感,何嘗不是為自己傷感。第一百三回,主簿楊颙勸孔明不要事必躬親,孔明泣而答曰:“吾非不知,但受先帝托孤之重,唯恐他人不似我盡心也”。眼淚有對新主的擔憂之意,更多的是對自己力不從心的無奈。第一百四回,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放不下的依然是國家的統(tǒng)一大業(yè),他“流涕曰:‘吾不幸中道喪亡,虛廢國家大事,得罪于天下”。這樣一位通曉天文地理謀略道術(shù)的“智絕”的人物,多次借天勢為己所用,卻中道喪亡,抱恨而死。
其實,孔明的眼淚又寄托著多少理想無法實現(xiàn)的文人士大夫的哀嘆!這就是人生的殘酷與無常,“生死人常理,蜉蝣一樣空”。生命的弱小與命運的強大形成巨大的反差,帶來的幻滅感,虛無感,讓人不得不俯首于命運的沉淪。
二、諸葛亮眼淚的意蘊探析
諸葛亮的眼淚描寫不僅僅是作者創(chuàng)作手段的使用,而是含有更豐富的意蘊內(nèi)涵,值得讀者去體會、探析。
(一)神性的收斂,人性的張揚
諸葛亮是作者傾注大量熱情和心血塑造的人物形象,在羅貫中筆下恰若魯迅先生所言,“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展現(xiàn)出的是一個對主上忠貞不渝,充滿無窮智慧、能料事如神、能克敵制勝的完美英雄形象。這樣的人物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存在,而是經(jīng)過作者提煉與再造的典型形象。正因為羅貫中有意識的引導,人們更多的關(guān)注他的“神性”,而他的“人性”被遮蔽。從人物塑造角度而言,近乎神的諸葛形象扁平單一,而文中這幾次少有的幾次眼淚使得他人的氣息回歸,更加豐滿,有血有肉,敢于表現(xiàn)其七情六欲,展現(xiàn)其錯誤及不足。就讀者接受層面而言,這也是諸葛亮的形象流傳自今仍然具有吸引力的重要原因。
(二)叩問生命的哲學思考
羅貫中在寫作的過程中對生命進行了探索,小說也賦有哲學意味。第一百四回,諸葛亮強支病體,“出寨遍觀各營,自覺秋風吹面,徹骨生寒”,感嘆命不久矣的同時叩問上天,“悠悠蒼天,曷此其極”?!懊鎸λ劳?,人們產(chǎn)生的是對無情的生命法則的痛苦思考和對生命有限存在的悲劇性體驗?!盵1]生存的意義與價值也正是在感受生命的基礎(chǔ)上建立起來的,體現(xiàn)了對歷史主體之“人”的終極關(guān)懷。但對生命的關(guān)懷卻終究是抵不過天命。作者寫孔明臨終前的哀嘆:“吾本欲竭忠盡力,恢復中原,重興漢室,奈天意如此,吾旦夕將亡矣”,最后也以“天數(shù)茫茫不可逃”做結(jié)??酌魍〞蕴煳牡乩碇\略道術(shù),能精確到風起星落,然而將死生乃至成敗歸為天命,究竟何為天意、天數(shù),諸葛亮乃至羅貫中都不清楚,面對命運的強大力量,他開始懷疑,壓抑,困惑,無法反抗,只是覺得人的命運自有數(shù)。人物的主體意識顯現(xiàn),卻覺醒得不夠徹底。諸葛亮的眼淚表達出的悲嘆和無奈同時也是羅貫中的。古語有言,“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羅貫中讓一大批有志人物來幫助眾歸所望的蜀漢集團,最后卻還是以失敗收場,甚至是“智慧”化身的諸葛亮也難逃所謂的命運,最后借用諸葛亮的結(jié)局將歷史的悲劇歸咎于天意,置身其中的迷惘讓他流露出“對于理想的幻滅,道德的失落,價值的顛倒所感到的一種困惑與痛苦”[2]。
一個朝代只能算作歷史的一環(huán),為這個朝代而付出一生的人在這歷史的潮流中更是可以忽略不計,正如蘇軾所寫的那樣,“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羅貫中借諸葛亮的眼淚傳達了這種幻滅感。
(三)崇高形象的毀滅彰顯出的美學意蘊
“《三國演義》堪稱中國古典悲劇的典范,其中所蘊涵的悲劇美學思想既是中國古代悲劇藝術(shù)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對而后中國悲劇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3]。恩格斯曾經(jīng)說悲劇乃是“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實際上的不可能實現(xiàn)之間的沖突”[4]。魯迅說“悲劇,就是將最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三國演義》描繪的歷史事件及塑造的人物形象很好的詮釋了恩格斯和魯迅的悲劇原理。諸葛亮可謂是完成忠臣的人倫典范,寄托著中國主流價值觀的核心部分,所做之事是符合當時主流價值觀的。正義戰(zhàn)勝邪惡是歷史的必然要求,但是當時漢家氣數(shù)已盡,要求和現(xiàn)實之間的不匹配形成巨大沖突。
在美學討論范疇中,悲劇和崇高有著密切聯(lián)系。車爾尼雪夫斯基指出,“人們通常都承認悲劇是崇高的最高和最深刻的一種”[5]。朱光潛在討論亞里士多德《詩學》中關(guān)于悲劇的理論時提出,“能激起我們崇高的……是非凡人物超乎尋常的悲劇”[6]。諸葛亮的形象的特征之一就是崇高性,首先是人物形象創(chuàng)設(shè)的完美性,他是智慧的化身,有非常人所能及的能力;其次是他本身代表著的正能量,擁有堅定、奉獻、偉大、忠貞等品質(zhì)?;仡櫱拔模T葛亮的眼淚有三層含義都將諸葛亮的形象置于高尚的地位,人物創(chuàng)設(shè)的非凡性激起讀者心中的崇敬和贊美,為他那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忠貞與悲壯產(chǎn)生悲憫和感動。他的失敗與痛苦更能引起讀者的關(guān)注與惋惜、贊美與謳歌。秋風五丈原大星隕落之際,人們感受到的不僅僅是一個軍國重臣的逝世或一個重要人物的退場,而且是一種政治理想的破滅、一個道德楷模的消失、一種真善美的失落。這時,戰(zhàn)場上的勝負已被置之度外,讀者沉浸在無盡的感嘆與追懷之中,體驗著無比悲壯與崇高的產(chǎn)生的落差帶來的震撼。
諸葛亮的眼淚是讀者理解其作為“人”的形象的重要視角。羅貫中塑造這一崇高的形象,再借助其如大廈般的傾塌表達出了人生的幻滅感,也表達出他一生的辛酸與無奈。恰如明代楊慎所言,“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多少英雄都消逝在歷史的長河之中,留下的是后人無限的感嘆。
參考文獻:
[1]劉召明.論《三國演義》的悲劇精神[J].中文自學指導,2006(04):57.
[2]許曉云.略論《三國演義》中眼淚的內(nèi)涵[J].牡丹江大學學報,2009(03):7.
[3]楊云,楊紹華.從《三國演義》的人物類型看羅貫中的悲劇美學思想[J].湖南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03):59.
[4]呂德申主編.馬克思主義文論選(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2:75.
[5](俄)車爾尼雪夫斯基著.生活與美學[M].周場,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22.
[6]朱光潛.悲劇心理學[A].朱光潛全集:第2卷[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297.
[7]羅貫中.三國演義.第三版.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原文皆引于此書.
(作者單位:長江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