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美旭
建安——
那是兵燹難息,烽火連天的英雄亂世。
但也是上承兩漢壯美,下啟魏晉風(fēng)流的建安風(fēng)骨。
建安風(fēng)骨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恰如三國年間本身在大歷史上的地位,不到百年之短而有極燦爛絢麗的光輝,后人亦時常為之心馳神往。
建安文學(xué)的集大成者無外乎是“建安七子”與“三曹”,但實際上,曹操的詩文不妨與建安七子劃歸同類,姑且將他們這些在建安年間已屆中年的詩人們稱作“老建安”。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瞻彼洛城郭,微子為哀傷?!?/p>
曹操和以孔融為首的建安七子都有“漢儀”,盡管他們并沒有誰對漢廷完全滿意,詩文里卻不可避免、不約而同地沾染著大漢威儀。像是武俠里的老劍仙,勢大力沉卻摻著俠氣和酒氣。面對著血腥的時代,無論是梟雄曹操還是大儒孔融,也許他們在各自的領(lǐng)域有著不同的野心、不同的道德,卻會產(chǎn)生相近的詩篇——
“褰裳上寒丘,但見蒿與薇。白骨歸黃泉,肌體乘塵飛。”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p>
這是橫槊賦詩、登樓作賦,只有老建安的文人是如此。不加修飾,不染華彩,這區(qū)別于唐音的秾艷或宋詞的工巧,而是建安的大巧不工。“老建安”的詩文幾乎看不到修辭,很難讀出什么頓挫的音律,這詩文比杜子美還要沉郁——因為其源于更深重的社會危機與更血腥的死亡。
最純凈無飾的詩篇,正建立在最污濁混亂的世道上。
在“新建安”,也就是曹丕、曹植的創(chuàng)作時期,隨著北方被曹氏基本統(tǒng)一、漢室的權(quán)威在年輕人心中基本磨滅殆盡,建安風(fēng)骨有了更清峻風(fēng)流的發(fā)展。賦文、駢語在這兩兄弟的手里達到純熟完滿,近似于后世律詩的“詩”也在這兩兄弟的手中奠基,他們也奠定了古詩中最早的較成熟的“豪放”與“婉約”,或者用他們自己在《登臺賦》的詞中說,一曰“宏麗”,一曰“麗嫻”。
曹丕的“麗嫻”與后世的嵇阮謝陶可以說是一路子,即使曹丕有著大得多的政治野心與心計,但就是他這樣一個刻薄手足的元君,卻有一句“風(fēng)飄飄而吹衣”進了《歸去來兮辭》——讓一位物外隱士引用一個野心家的詩句,不能不說他的詩力高妙。
“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p>
“援琴鳴弦發(fā)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
曹丕的《燕歌行》既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七言詩,也可稱得上是早期閨怨詩的佳作,較秦漢早期詩文要精巧細膩,又比唐閨怨詩要清新優(yōu)雅。這樣清幽嫻靜的詩句幾乎完全與曹丕的勃勃野心相背離,而成了纖弱敏感的魏晉名士們的前身,滲透著古老的秋涼。
曹植被譽為建安風(fēng)骨的集大成者,他也確乎是詩氣最為蓬勃峻美的。拿他與曹丕同作的《登臺賦》為例,其兄賦中只不過是“鳥飛鳴而過前”,他則是“聽百鳥之悲鳴”。
登臺作賦的時候,曹植年僅十八,少年意氣,恣意蓬勃。這種盛氣只能產(chǎn)生于亂世,而這種飛揚熱辣也非得是十幾歲的少年人才有,但少年卻極少能有如斯遣詞造句的功力,因而曹植的才情才顯得彌足珍貴。后來的文人,哪怕是能與曹植比肩的李白王勃,也沒有誰是不羨慕陳王宴樂、鄴水朱華的。
建安風(fēng)骨也是一種“醉文學(xué)”,李白與之有些類似:孔融、曹操、曹植都是愛喝的詩人。建安畢竟是混亂而清醒的血腥年代,這些文人也都有著不小的政治宏愿,并且要常常為此工于心計——這對詩人來說是很痛苦的事。在那種清醒而殘酷的世界里,只有詩才能拯救濁世里的靈魂。而若還能醉上一場,狂草一篇詩文,恰又將酒的力量賦給了詩,倒也可稱是“舉世皆醒我獨醉”了。
建安風(fēng)骨有著亂世的昂揚豪情與苦痛悲哀。在總體綺麗的中古文學(xué)里,宛然是溶溶月光里山巒崢嶸的青峰,是一樹繁花里低昂的鐵干,是碎瓊亂玉里兀立的孤松,浸透著古老的力量,予以后世詩歌以滋養(yǎng)。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xué)第一附屬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