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覃會彪接到妻弟劉陽韶的電話,是在周五下午四點鐘他從河堤大道視察完灃河河東生態(tài)園在建工程剛踏進辦公室不久。此時覃會彪的心情還處在整個視察過程給予他的無比欣慰和喜悅之中。灃河河東生態(tài)園在建工程是灃河水系流域秦城段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工程中的一項重要的配套工程。工程從春節(jié)后開始復工,到現(xiàn)在也就是兩個多月的時間,各個環(huán)節(jié)安排得當,管理精細,進展有序。這讓他同春節(jié)前那次工作檢查好有一比,那個時候,是灃河區(qū)區(qū)委書記南國良主抓這項工程,可綿延十多公里的施工工地上,施工隊伍零零散散,機械設備也是雞零狗碎,如果不是市委市政府強行干預,這個南國良還不知道會把這個工程弄成什么樣兒!
陪同他視察的生態(tài)園管委會常務副主任侯杰是灃河區(qū)政府唯一的一名80后副區(qū)長,雖然年紀輕輕,但在副區(qū)長這個領導崗位上已經干三四年了。小伙子在打開灃河河東生態(tài)園工程建設局面過程中所顯現(xiàn)出來的領導才干、務實精神甚至包括他匯報工作時疏密有度的邏輯思維、精準得當?shù)恼Z言表述都給覃會彪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心情好,人自然也就變得更加愉悅爽朗。
正因為如此,劉陽韶在電話里的活動安排,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去警覺地盤根問底就滿口應承了下來。“不就是有故友造訪,晚上相聚在一起摸幾把橋牌嘛。”盡管覃會彪對妻弟嘴里的所謂“故友”還是好奇地問了兩句,妻弟也“哈哈”兩聲故意向他這個姐夫賣了關子,他也沒有怎么放在心上。這種事,過去也有,只是對覃會彪來說少之又少罷了。覃會彪是個在生活上非常嚴謹?shù)娜?,他除了日常工作之外,只有一樣興趣愛好:金石篆刻。這個興趣愛好,與他當年就讀于杭州大學有關。他們的系主任候金海教授,就是一個酷愛金石篆刻的學者,在當時以研習金石篆刻著稱的百年名社西泠印社中也很有一些名氣。侯金海對印學理論的研究以及在金石篆刻方面獨特的喜好,深深影響了性情原本柔靜的覃會彪。每逢閑暇,他就會跟隨侯金海前往西泠印社或學習大師們的篆刻技藝或參加一些這方面的學術講座,聆聽那些大師們獨樹一幟的學術見解。從那時起到現(xiàn)在三十多年過去了,覃會彪從一名中學教師變成了一個地級市委書記,在世事如棋的滄桑歲月,很多東西都已物是人非,但唯獨這個興趣愛好始終如一地保留了下來。
當然,打橋牌也是他生活中的一個興致愛好。那是他后來離開學校當了縣委書記的秘書之后,跟著書記學會的。知青出身的縣委書記姓郭名田野,人非常樸實敦厚,做人做事都是一副鄉(xiāng)村干部的做派,但就是這位土得掉渣的父母官,卻打得一手好橋牌。這讓覃會彪很是有些不解:整天田間去地頭來的傻大黑粗的田野書記又是怎樣深諳此道的呢?直到后來,他也被書記拉上牌桌才慢慢知道其中的真諦和奧妙:橋牌的高雅文明和其樂無窮與人的不事張揚的外表毫無關系,人性的高潔、通達和儒雅才是最主要的。為此,他不僅喜歡上了橋牌,而且漸入佳境。在緊張的工作之余,約幾位老友打打橋牌,便成了覃會彪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晚飯后,覃會彪同夫人劉陽慧剛把《新聞聯(lián)播》看完,就傳來了幾聲清晰的敲門聲。劉陽慧會意地一笑,說:“一定是陽韶帶著客人來了?!遍T一開,果然是劉陽韶。剛剛三十出頭的他已經開始有點微微地發(fā)福,這使得一米八幾的他更加魁梧高大,以至于比他這個弟弟矮了一截的劉陽慧,根本無法看清跟隨在他身后的兩位客人。
“姐!”
“才半個月沒見,你這身上的肉可又見長啦!”劉陽慧開門的手沒有收回,而是往高處揚了揚,又落在弟弟那厚實的胸膛上。“客人呢?瞧你這堵墻擋的!喂,轉什么圈呀,拖鞋就在腳底下,你姐夫早擺好了的?!?/p>
“還是姐夫細心!姐夫,你看我把誰給你請來了?”劉陽韶粗門大嗓,他套上拖鞋,甩開嘮嘮叨叨的姐姐,一邊急不可耐地往客廳里走,一邊就喊上了。
覃會彪笑著說了一聲:“好大的嗓門!”然后又隨口問道:“讓我看看,是哪位哇?”這時候,他就聽見妻子劉陽慧異常驚喜的聲音:“哎呀,怎么是您老哇!”
覃會彪渾身一震,這讓他意識到一定有貴客登門了。
他下意識地往前急迎了兩步,結果就看見了一位頭發(fā)眉毛渾然一色的白頭老翁立在了面前。
“郭書記!”
“唐突造訪,不打擾吧?”
這位須發(fā)皆白的老翁正是覃會彪的老領導郭田野。郭田野在縣委書記的位置上干了六年,覃會彪跟了他六年。六年后,郭田野當了秦城地區(qū)專員,覃會彪當了縣委辦公室主任,兩人這才算正式分開。再后來,地委專署撤了成立市委市政府,郭田野擔任了秦城第一任市委書記,覃會彪則隨后被提拔為縣委書記。覃會彪在縣委書記的任上也干了整整六年,這才調到市委擔任了市委秘書長,而郭田野已經于兩年前到省上,擔任了省委常委、省政法委書記。直到十年前,在省政協(xié)副主席的位置上退了下來。郭田野退休之后,便去了云南大理他曾經下鄉(xiāng)插隊的地方,在那里一待就沒了音訊。有消息說,他是為了身患絕癥的老伴兒,特地找個山清水秀的清靜之地。也有消息說是他為了那里的窮苦百姓,要帶著他們奔出一條新的生路……令覃會彪做夢也想不到的是,此時此刻,這位讓他敬重有加亦師亦友的老人,在無聲無息了整整十三年之后,居然會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覃會彪一把抱住了郭田野,久久不愿分開。這情景直看得劉陽慧淚眼婆娑的,倒是劉陽韶一臉的得意,嘴里不住地說:“咋樣,咋樣,我就知道,會出現(xiàn)這樣催人淚下的場面?!?/p>
“死家伙,這么大的事,嘴還封得那么嚴!”劉陽慧伸手在弟弟身上狠狠擰了一把。劉陽韶疼得大叫了一聲,說:“不是我不說,是郭老不讓說,他老人家就是想要一個喜劇效果。這一點,侯杰可以作證!”
“阿姨好,覃書記好!”
一直站在門廊處的侯杰,這才隨著劉陽韶的話音,有些拘謹?shù)叵蚯翱缌藘刹?,出現(xiàn)在大家的視野里。
“好好,里邊請——”面對彬彬有禮的侯杰劉陽慧也感到有些突愕。
“姐,是我該死,我忘了你們是頭一回見面了?!眲㈥柹卦谧约耗X袋上拍了一下,趕快將侯杰拉到自己身旁,故意夸張地道:“報告老姐,站在我身邊的是我曾經的學友,現(xiàn)任灃河河東生態(tài)園副主任的侯杰,侯先生!至于,覃會彪覃大書記,我就不報告了吧?”
“這個陽韶哇,也是三十出頭的人了,還沒大沒小,像個孩子似的。”覃會彪一手拉著郭田野的手不放,另一只手指點著自己的妻弟笑著道,“你的這個學友不簡單,下午我們才見過面。再就是你不該嚴密封鎖消息,老書記到黨校了我居然還被蒙在鼓里!”
“這不怪他?!惫镆靶χ?,“你們市委黨校要給青年干部培訓班安排一堂基層民情調研課。原本省委組織部早就定好的事,跟我這老家伙沒有半點關系。結果他們不知從哪聽到了我回到省城的消息,鬼吹火似的就把我給弄過來了。這小劉是培訓部的部長,見了面三說兩不說才知道你們之間的關系?!?/p>
“既然大家都是老朋友,就不必客氣了。會彪哇,你看是先跟老書記一起敘敘舊,還是請老書記直接上牌桌哇?”劉陽慧一邊熱情地招呼著客人,一邊笑吟吟地征求丈夫的意見。
“老書記,您看——”覃會彪又用征詢的目光看著郭田野。
郭田野說:“反正今天晚上我是來打牌的,你們不能讓我心里犯癢癢!”
“好!那咱們就上桌打牌。今天晚上,要跟我的老領導好好過過牌癮。陽慧哇,沏茶倒水的事就交給你啦!”
劉陽慧說:“放心吧,你只管陪好郭書記就是?!?/p>
二
第二天一早,覃會彪就跟劉陽慧商量著這樣一件事:無論如何要請老書記郭田野吃頓像樣的飯。其實,這份心意在昨晚牌局結束,兩口子恭送老書記返回市委黨校時,就再三表明了。性格爽朗的郭田野不僅沒有回絕,反而“呵呵”地笑著一口應承了下來,“好好,既然來到了你的一畝三分地,我就客隨主便啦!”郭田野欣然接受的態(tài)度,讓覃會彪跟劉陽慧激動了好一陣子。在郭田野身邊工作生活了那么多年,兩口子對郭田野的性情了解得一清二楚,這是個將勤政和清廉看得比自己性命還要重要的領導干部,這種口碑一直在干部和群眾中傳了下來。正因為如此,覃會彪心里忐忑了半天,也糾結了半天。但難得就難得在郭田野居然爽快地答應了!
就在覃會彪跟妻子為選酒店安排飯局煞費苦心的時候,劉陽韶急急火火地來了。他帶來了一個讓覃會彪夫婦大感意外的消息:請郭老吃飯的事就不勞費心了!
看著滿臉驚詫的姐姐姐夫,劉韶陽這才緩緩語氣道:“是這樣,今天一早,省里來了電話,郭老爺子的老伴兒突發(fā)心臟病緊急送往醫(yī)院了。老爺子只好急火火地往回趕。臨行前,他特意讓我轉告你們,先謝謝你們的一番盛情!”
“不對呀,他老伴四年前已經因病去世了。這事兒,我們都知道哇!”覃會彪覺得事出突然,而且頗為蹊蹺。
劉陽韶這時候才一拍腦瓜,道:“忘了忘了,怪我沒說清楚!姐、姐夫,是這樣,你們說的沒錯,老爺子的老伴是四年前心梗去世的。當時老兩口還都在云南。這不,去年就在老爺子72歲的時候,又續(xù)弦找了一個新老伴。老爺子也不圖啥,就是為了找個伴過日子?!?/p>
“這都是老爺子告訴你的?”覃會彪相信劉陽韶說的這些話都是事實,但還是這樣問了一句。
劉陽韶搖搖頭,“不全是?!?/p>
“啥意思?”劉陽慧詫然地望著弟弟。
“有些情況,我是從侯杰那里聽到的?!眲㈥柹鬲q豫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道。
“這事怎么又扯上侯杰了?”劉陽慧更納悶了。
“算了,我還是直說吧。不然,連我都覺得憋得慌!”劉陽韶索性放開了顧忌,“姐夫,你當年在杭大讀書的時候,是不是與一位姓候的老師結成了莫逆之交?”
“沒錯。”
“那位姓侯的老師,就是侯杰的父親!”
“哦?是這樣!”
覃會彪雖然著實吃了一驚,但他還是沒有明白這個侯杰與老書記郭田野之間有什么關聯(lián)。
“郭老爺子續(xù)弦的這位新老伴,就是那位侯老師的姐姐,也是侯杰的親姑姑。這些話,我原本答應了侯杰要替他保密的,可沒想到,卻被你們逼得當了回叛徒!”
劉陽韶一臉委屈。
“陽慧,咱們把侯杰請到家里吃頓飯吧。”足足有兩三分鐘后,覃會彪才停住了踱步,說話的聲音里依然帶著幾許對往事的感懷。
“好哇,這頓飯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應該的?!眲㈥柣酆芾斫獯藭r的丈夫。
劉陽韶“呵呵”了兩聲,一拍巴掌,道:“太好了,這下又能嘗到老姐的廚藝了!”
“就你饞!”劉陽慧笑著,也從沙發(fā)里站起身來,“那我就去準備準備。”
“我看還是簡單點,包餃子吧,羊肉餡的。當年我那位恩師就特別喜歡吃羊肉餡的餃子。老子如此,做兒子的也跑不到哪兒去!”
“叔叔阿姨,謝謝你們對晚輩的抬愛,侯杰不懂禮數(shù),就借叔叔阿姨的酒敬你們了!”飯局一開,侯杰馬上起身,將酒敬向覃會彪和劉陽慧。
“坐坐,都是一家人,別客氣!”覃會彪很高興地飲下第一杯酒,然后便以長者的口吻對侯杰道:“小侯哇,叔叔可要批評你幾句喲。我跟你父親包括現(xiàn)在你的姑父,一個是亦師亦友莫逆之交,一個是朝夕相處患難與共??赡隳兀瑓s守口如瓶,不露聲色。如果不是陽韶今天無意之中吐露了實情,我跟你阿姨還蒙在鼓里呢。這一點,你做得可不對哇!”
劉陽韶說:“那就自罰一杯!”
“該罰該罰!”侯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別光顧著喝酒,吃餃子,要不都坨了?!眲㈥柣塾钟每曜訆A起餃子送到了侯杰的小碟里,“你叔說當年他上大學的時候,你父親就最喜歡吃羊肉餡餃子,你呢在這一點上肯定像你父親。這也是你叔瞎猜,如果猜錯了,你呢不要怨他就是。先嘗嘗,香不?”
“謝謝叔叔,事過那么多年,您還記得——”侯杰哽咽了,眼里有了淚光,“他老人家要是九泉之下有知的話,一定會……會感激的……”
“什么,你父親他——”覃會彪一下怔住了。
“九年前,父親不幸患上了胰腺癌,診斷出來的時候,已經到了晚期。母親說,父親是太累了,他為了完成他那部傾注了畢生心血的專著《印學探究》,把自己生生耗干了?!?/p>
“侯老師,好樣的……”這個噩耗讓覃會彪的眼睛也濕潤了……
三
周一上班,覃會彪辦公桌上已經由秘書擺好了要閱批的文件。覃會彪剛把放在案頭上的那幾份文件匆匆處理完,秘書小黃就如同鐘表一般推門走了進來。這便是做秘書的乖巧之處,小伙子總能夠根據(jù)當日批閱文件數(shù)量的多少,十分精確地計算出領導批閱這些文件所花費的時間。這樣,領導將文件閱批完了,他也分毫不差地推門而入,手腳利索地給領導茶杯里添加上熱茶,然后迅速整理好桌上文件,這才悄然退下。他掩門離去的同時,便會有人推門而進,這就是靜候在外面接待室排在第一個要面見書記當面請示匯報的那一位。
這已經是程序化了。
然而今天小黃秘書進來,卻沒有直奔覃會彪的茶杯和飲水機,而是恭恭敬敬地將一本用報紙包著的書,遞給了剛把老花鏡摘下來擦拭的覃會彪。
“灃河河東生態(tài)園管委會副主任侯杰送來的,他叮囑一定要親手交給您?!?/p>
覃會彪已經猜測出這是一本什么書了,但他還是抑制住內心的沖動,小心翼翼地將書從報紙包裝里慢慢抽了出來。果然是侯金海先生所著的《印學探究》!
更讓覃會彪激動不已的是,就在書的扉頁,竟有兩行先生親筆題字:請會彪學友雅正。2003年仲秋于金華家中。
正如侯杰所說,先生自始至終都沒有忘記他這個學生。當年是共同的興趣愛好將他們師生的情感緊密地連接在了一起。這讓他的思路又回到了杭大的那個年代,回到了坐落在西湖孤山西脈的西泠印社。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掩隱在蒼松翠柏中的西泠印社雖然不及鼎盛時期那般人氣旺盛,但也還不算門庭冷落,包括篆刻、書法、國畫、鑒賞、收藏和印學理論研究在內的五大研究室,依然人才濟濟,各類特色活動不斷,并不斷推出足以轟動海內外的扛鼎之作。覃會彪清楚地記得,那時的侯老師除了醉心于金石篆刻的技藝外,就是沉迷于印學。有一次,他陪老師從西泠印社返回學校,途中,老師說到當下印學理論研究門派過繁,學說不一,極大地影響了研究成果的集大成和推廣應用時,內心久久不能釋懷,發(fā)誓在他有生之年,一定要在印學理論的探究上揚長避短有所作為。覃會彪當時也只是認為先生是發(fā)發(fā)感慨而已。然而,先生還是義無反顧地去做了,將他的一腔心血全部智慧換成了這本二十余萬字的不朽之作!
先生是在完成了這部著作的第二年去世的,那年先生才剛剛五十四歲……
“覃書記,您——”小黃秘書跟了覃會彪整整四年,還是第一次看到自己所敬重的這位市委書記的臉色如此凝重,悲愴!
“哦,沒事。只是睹物思情,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p>
覃會彪抬手抹去了眼角上溢出的淚水,慢慢地唯恐一不小心就會失去心愛之物似的將那本《印學探究》收起,放進了辦公桌的抽屜。這才抬頭,向小黃詢問:“今天早上等候在外面的同志多么?”
“您先喝點水?!毙↑S秘書雙手將茶杯端起,送到覃會彪手上?!敖裉斓群虻念I導同志不算少。可我對他們說了,您九點鐘還要到市總工會迎接省總的領導來檢查‘五一全市職工書法、篆刻、攝影展的籌備工作,只能在有限的時間里會見最急于向書記請示匯報的一位領導同志了。這樣,除了姚副市長留下之外,其他領導同志都先回去了?!?/p>
“那就請姚副市長進來吧?!瘪麜雽⒉璞匦路呕氐皆兀钟檬执炅税鸭∪庥行┌l(fā)僵的臉,腦子里卻在閃現(xiàn)著一個問號:姚副市長這么著急,要向他匯報什么問題呢?
姚副市長知道市委書記的時間寶貴,屁股一落座,便直奔主題。
“覃書記,上周五我陪您察看了灃河河東生態(tài)園在建工程的進展情況,第二天市政府辦公室就收到多名干部群眾的電話舉報,反映的問題主要有三個。一、尚在疏浚的河道工程,有沙場老板出面阻撓。在這些拒不執(zhí)行市政府決定的沙場老板身后,有我們某些領導干部的影子。二、從前年就開始實施綠化的河堤走廊綠化帶,至今還有被私人侵占用作種植其他經濟作物的現(xiàn)象,嚴重影響了整個河堤走廊綠化帶的形成。三、目前正在建設的生態(tài)園一期工程,進場作業(yè)的施工隊伍在招標過程中走了過場,存在領導干部干預和安插施工隊伍問題。這將會給整個建設工程管理埋下隱患,甚至直接影響工程的進度和質量?!?/p>
“這些問題為什么侯杰現(xiàn)場匯報時,沒有講出來?照理說,他不會不清楚?!瘪麜胂氲搅撕罱?,難道他有意回避或者是故意在掩蓋?
覃會彪的心頭有些發(fā)沉。
“覃書記,您有些誤解侯杰了。他當時沒有將問題講出來,一定是有他難言的苦衷。他畢竟只是一個副主任。我不是給侯杰開脫,因為私下里他偷偷遞給我一些材料。這些材料,與我們收到的電話舉報內容基本上是一致的。”姚副市長言語十分懇切。
“哦,是這樣就好?!瘪麜肷焓侄似鹆瞬璞?。這個侯杰,還是滿知道分寸的。“你有什么具體意見嗎?”這是覃會彪處理問題的一個習慣,讓請示匯報的同志先多談自己的意見和主張,既是對下級的一種體恤、信任和尊重,也是從中謀得主意辦法的渠道和捷徑。當年郭田野書記就這樣做。
“我建議由市委市政府組織聯(lián)合調查組,就這些問題進行全面調查。尤其是對一些干部的違紀行為,不能聽之任之,一旦查實,必須嚴肅處理!否則,很難在生態(tài)園建設過程中做到風清氣正!”
姚副市長毫不保留地談了自己的意見和看法。
覃會彪就喜歡像姚副市長這樣敢作敢為的年輕人。他略一思忖,便口吻堅決地道:“行,就這樣辦,而且事不宜遲。調查的事就由你牽頭,國土局、林業(yè)局、公安局、組織部和紀委、監(jiān)察部必須派人參加?;仡^我給還在養(yǎng)病的東方市長通個氣,這事兒就這樣定了。調查可以分頭展開,不要扎堆。這樣可以節(jié)省時間。最后,對人的處理,要上一次常委會。在這之前,還是要注意保密,注意政策,注意依法行事!”
覃會彪簡單地交代了一些需要注意的方法和原則。
四
覃會彪帶著黃秘書來到市總工會的時候,總工會的整個班子成員都已經聚在會客室等待省市領導了。大家對市委書記先期到來很期待。先是主席林葉帶頭起身鼓掌,接著四五個副職一起跟著起立鼓掌。
林葉是位女同志,三十出頭,高個短發(fā)寬展的額頭下有一雙既秀美又清澈的眼睛。覃會彪的目光與這雙眼睛相遇時,也本能地怦然心動了一下。他這時才突然想起傳言中對林葉眼睛的描述,“那是讓任何男人都將萬劫不復的一個粉色陷阱?!?/p>
這雙眼睛也多虧滿含正氣,亮亮堂堂,倘若再隱含一點色念邪氣,那她的殺傷力就真是難以估量了!
“咱現(xiàn)在是自家人,有關上門要說的嗎?”
覃會彪說這句話的意思有兩層:其一,咱們都是一家人,一家人要說的話跟和外人說的有根本上的不同。其二,現(xiàn)在說出來還來得及,便是有什么問題,最起碼到時候他還會站出來替著抵擋一陣。這也是做領導的一種姿態(tài),讓下屬聽了既很貼心也很有安全感。
果然,林葉很感激地表態(tài)說:“謝謝覃書記,暫時沒有了。我們自己開了幾次籌備會,隨時梳理發(fā)現(xiàn)問題,隨時采取措施解決,現(xiàn)在整個籌備工作應該是到了最后收尾階段。我們歡迎上級領導來檢查指導,幫助我們再將整個工作的細微之處檢查一遍,以便進一步改進和提高?!?/p>
覃會彪滿意地點點頭,贊許道:“那就好。這次活動規(guī)模大,工作環(huán)節(jié)多,容易出紕漏的地方也就多,細致無大錯?!?/p>
“我們對您有點意見?!绷秩~歪著腦袋,一張姣好的臉上帶著些許俏皮,那意思似乎在說,書記大人,我們要犯上作亂喲!
“對我,你們大伙——”覃會彪知道此話的意義是玩笑大于實際,但還是故作驚訝地環(huán)視了一周那些似笑非笑的面孔。
“您對我們舉辦的這次活動說起來支持,實際上光開空頭支票!”林葉說話的時候,表情配合得很到位,委屈中透著些許的不滿和責怨,就像一個在對著自己父親臨時發(fā)難的小姑娘。
“嚯,帽子還不小吶!那我可要洗耳恭聽了!”覃會彪來了興趣。
“這次職工書法、篆刻、攝影展,人大的高主任,政府的東方市長,政協(xié)的李主席,還有很多的市領導和老同志都拿出了他們自己的作品,可覃書記您呢,吝嗇得什么都沒有?!?/p>
“哦,你們是想讓我這個不學無術的人現(xiàn)現(xiàn)丑哇!”覃會彪笑了。
林葉卻撇撇嘴,說:“您要是不學無術,我們這些人干脆都當酒囊飯袋算了。您敢說您的金石篆刻登不了大雅之堂?”
“好厲害的一張利嘴!行,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再推辭就越發(fā)顯得矯情了,過兩天我雙手奉到!”
“一言為定!”
“決不食言!”
隨著林葉的掌聲,其他人都鼓起掌來。
“好了好了,掌聲到此為止!”覃會彪兩只手同時做著示意,“咱們眼睛還不能光向內,那叫‘窩里斗或是‘打內戰(zhàn)。這次來的省總甘主席,那可是書法界的大名人,放過他,那可是你們的一大損失喲?!?/p>
“他呀,早在我們的算計之中了!”林葉詭譎地笑笑,做了一個提筆寫字的動作。
覃會彪豎起拇指夸林葉。
果不然,省總工會甘主席一行兩腳剛一沾地,就被林葉等人圍堵到了會客室旁邊的一間很大的作品陳列室里。陳列室內散發(fā)著濃濃的墨香,長長的案頭上早已擺放好了筆墨紙硯。
“甘主席,您是書法大家,我們這次全市職工書法、篆刻、攝影展您說啥也得給賜點墨寶,以示關懷和支持。同志們說,對不對?大家呱唧呱唧!”
林葉沒容甘主席喘氣,便用一番既得體又懇切的甜言蜜語將個快六十歲的老頭子整暈了。再加上那熱騰騰的掌聲和林葉如花的笑容,老爺子想不飄飄然都不行。
但見他捉筆凝神提氣,只略一沉思,便將一手沉穩(wěn)飄逸的真草,以龍飛鳳舞的筆觸落于紙上!
“心積和平氣,手成天下功”,正是中國一代書法宗師于右任老先生的一句格言!
覃會彪清楚,這位跟他一樣也是出身于教書匠的甘老爺子,在書法上最崇拜的大師就是有著“真草王”之稱的于右任老先生,他雖無緣拜于老先生門下為徒,卻立志繼承老先生的真草書法的風骨和衣缽,自幼便熟記標準草書歌訣,苦練草書技法,數(shù)十年躬學不輟從不懈怠,終于成為一代名家!
“好字!”
這次是覃會彪帶頭喝彩,掌聲也隨之響起。
“獻丑,獻丑!”甘主席擱筆抱拳謙恭有加,果然是一副大家風范。
“老爺子,實話給您說吧,以林葉為首的這幫家伙早對您虎視眈眈啦!”覃會彪拉著老爺子的手說。
“我知道!所以我才是有備而來,你以為就她個丫頭片子忽悠了兩句我老頭子就暈菜啦?”甘主席這才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精致的金屬小盒來,打開盒子,三枚書章靜臥其中。老爺子得意地“呵呵”笑著,開始將印章一一壓上。
“會彪哇,我這次來還有一事相求,不知這個口該不該張?”甘主席這次主動攥住了覃會彪的手。
“您只管說,只要我能辦到的!”
“我想向你討兩枚閑章,不為難吧?”
“主席,您是書法界的名人、大家,我那點玩意怎能——不成,不成!”覃會彪再三婉拒,不敢應承。
“看看,小氣了不是?你覃會彪的秦漢印篆刻如果還不夠稱得上一絕的話,這享譽海內外的印學大師侯金海,可真就要向陽間的俗人們吐口水啦!”
覃會彪治印的風格,是在遍寫甲骨、金文、石鼓、秦篆的基礎上,顯示出獨有的清勁和峭拔,自由中又帶有澄明和自然的色彩與姿態(tài),形態(tài)昂揚向上。對這一點,熟悉覃會彪的行內人士都有口皆碑,且十分敬重和推崇。
“不行的話,我愿意拿十幅字來換!”甘老爺子緊緊抓住覃會彪的一只手不放,那樣子就差低三下四地央求了。
五
晚飯后,覃會彪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東翻西找直到把自己折騰了一身的臭汗。劉陽慧推門進來,看到丈夫那副失神落魄的樣子,先是吃了一驚,然后走過去將垂頭喪氣的覃會彪拉著坐到了椅子上,“你這是在干嗎,找魂呢還是找命呢,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
覃會彪拿紙巾抹了一把滿頭滿臉的汗,有氣無力地說:“翻我那幾塊寶貝石料呢,咋就找不著了呢?”
劉陽慧“噗嗤”一聲笑了,說:“不就是那幾塊青田石嗎,前年我父親過八十大壽,你不是刻了壽印送給我老爸當賀禮了?”
覃會彪“啊——”了一聲,如醍醐灌頂一般突然醒悟過來:“瞧我這豬腦子,竟然忘得一干二凈!”
劉陽慧的父親劉博山也是一位飽讀詩書、學養(yǎng)深厚的大知識分子,老人家早年以一部《讀<紅樓>》名揚紅學界,之后的數(shù)十年中又以清史研究為主,在史學和吏治乃至詩文等方面頗多建樹,被學界譽為“泰斗”“大師”。覃會彪對這位老丈人自然是敬重有加,他自己用以修身的學知識做學問當好官的信條和理念也是多受老人家的影響。
“你這是貴人多忘事。好啦,喝口水,沖沖澡去吧,瞧這身汗!”劉陽慧笑他。
“這下糟了!”覃會彪舔了一下有些干燥的嘴唇,臉上也掛出了陰陰的愁色。
“咋啦,啥事還能把你這個市委書記愁成這樣?”劉陽慧覺得奇怪。
“你算說對了,不當這個市委書記,還沒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呢!”覃會彪就將今天答應市總工會出作品參展和省總甘主席向他求印的事情訴說了一遍,末了說:“這下好了,??诳湎铝耍×蠜]有了!”
“那咋辦?不行再到市場上跑一跑,興許還能買上中意的那些章料。”
劉陽慧試探著為丈夫出著主意。
覃會彪冷哼了一聲,說:“好的印料那是講緣分的,可遇不可求?,F(xiàn)在這印料市場,又有幾個干凈的,不是弄虛作假,以次充好,就是假冒偽劣,真假難辨!”
劉陽慧說:“那咋辦,再不行讓陽韶幫你想想辦法?”
覃會彪心緒煩亂地說:“你就別在這里添亂了。陽韶他懂個啥,這事兒也是他能辦得了的?”
六
初夏后的傍晚,溫煦而清爽,就是拂面而去的風,也似乎純凈得沒有絲毫煙塵,讓人覺得舒適而愜意。林葉和侯杰手牽著手漫步在河堤的景觀大道上,兩顆熱戀著的心也被這一路飄飄揚揚的柳絲和滿目生香的景致陶醉了。
他們倆的戀情也僅僅只有一個多月時間,用傳統(tǒng)的戀愛觀來說,就是還處在“地下”階段。再加上兩個人特別是林葉的身份特殊,所以兩個好不容易找到感情歸宿的“剩男剩女”也就更加注意自身的影響了。今天傍晚兩個人相約來到河堤大道上見面,主要原因有兩個,一是林葉今天的心情不錯,對省總領導的接待方方面面都很滿意。人的心情一好,就想著將這種情緒盡快地傳導給自己喜歡的人,這也是熱戀中情人所共有的一個基本定律。二是他們兩個都是大忙人,真要見次面還不太容易。一周的時間過去了,彼此都還有些渴望。至于選在河堤大道上,那是因為這里距離市區(qū)相對偏遠,既幽靜又安全。
“看得出,你今天心情特好。”侯杰沒有忘記用恭維來取悅自己的女友。
“是嗎,你是怎么看出來的?”林葉已經開始有了小鳥依人的那種溫情。
侯杰心里高興,人卻顯得有點拘謹和些許的緊張。他雖然早已過了而立之年,但真正鄭重其事地談戀愛還是頭一次。此外,還有一點讓他放不開的,那就是林葉的身份。人家現(xiàn)在是新提拔的市總工會主席,這樣的年齡,能夠跨上這樣的臺階,擔任這樣的領導職務,作為一個女孩子實屬罕見。而他自己盡管目前的職務和工作環(huán)境,也還屬于在同齡人中讓人羨慕的那種,但若比起林葉來還差那么一大截。正是有了這種心理上的落差,侯杰總覺得不管林葉表現(xiàn)得如何溫柔,但他自己仍然缺少些許男人的自信。
“喂,想什么呢?”林葉伸出一只手,在侯杰臉前晃了一晃。“這時候還走神,人家生氣啦!”林葉佯裝生氣地嘟起了嘴。
侯杰知道錯在自己,連忙賠笑道:“林主席明察秋毫,侯杰不敢了!”
“去,少貧!”林葉報復性地狠狠在侯杰的胳膊上掐了一把。
侯杰疼得跳著腳道:“哎呀,懲罰也太不講人道了吧?”
“再喊再喊,還有更厲害的呢!”林葉摟住侯杰一只胳膊不放,另一只手飛蛾似的直撲侯杰最疼最癢的地方。
侯杰只得舉起雙手大喊投降。
“不行,俘虜可以優(yōu)待,懲罰還要進行!”林葉不依不饒。
“還當主席呢,一點政策都不講!說吧,還怎樣進行肉體摧殘?”侯杰蹲在地上耍起了賴。
“我要你背背我!”林葉貼到侯杰耳邊吐氣如蘭。
侯杰嚇了一跳,左顧右看地瞄了一下四周,“這——風險怕是太大了點吧!”
“共產黨員死都不怕,還怕風險嗎?”林葉張開雙臂從后面緊緊地摟住了侯杰的脖子。
一種巨大的幸福感讓猝不及防的侯杰幾乎暈眩。
“看來這種懲罰還是滿人道嘛,某些同志都快幸福死了。”林葉附在侯杰的耳邊嘰嘰咕咕地笑,“哎,別跟豬八戒似的傻樂。你交給人家的任務,人家可是百分之百地完成了。就沖這一點,你是不是也得重謝我?”
“覃書記答應提供作品參展啦?”
“當然!林主席是誰,搞定市委書記還不是小菜一碟!”
“今晚是沒吹風,要不然先把你‘吹到河里去!”
“你巴不得來個英雄救美呢!”
“林主席還有什么重要新聞要發(fā)布?”
“讓我想想……哦,還有一件事,我覺得也挺有意思的。省總的甘主席沒到之前,覃書記鼓動我們一定想辦法讓甘主席留下他的墨寶。結果,你猜出了什么狀況?”
“甘老爺子沒給你們面子!”
“錯!罰你再背十分鐘!”
“沒問題,只要林主席不怕落個不貞不潔的罪名,我豁出去搭上今天一晚上!”
“再壞,我又掐啦!”
“接著說!”
“甘主席人家是有備而來。大筆一揮,這墨寶就算留下了。覃書記高興哇,又喝彩又鼓掌。這時候,甘老爺子說話了,‘會彪哇,我這次來還有一事相求,不知道這個口該張不該張?覃書記說,‘您只管說,只要是我能辦到的!”林葉一邊敘述,一邊惟妙惟肖地學著甘主席和覃會彪的神態(tài)和腔調。
“這甘老爺子竟會向覃書記張口討要東西?”
侯杰覺得事情還真是有了點意思。
“老爺子沒要別的,就是要從覃書記手上討幾枚他親手刻的印章!”
“甘老爺子到底是書法名家,清楚一個雖然不露聲色,但卻不可小覷的篆刻藝術家的分量!”
“咦,你好像知道覃書記的底細?”
“說結果!”
“你都猜到了,還讓人家說!沒意思,不幽默!”
林葉又鼓起了腮。
“壞了,他怎么也在這兒?”
“誰呀?”
“劉陽韶,我朋友!”
“騙人吧,哪這么巧?”林葉不信。
“快下來——”又急又臊的侯杰聲音都變了。
七
“小黃,有件事你上午幫我去辦一下?!瘪麜朐缟弦簧习?,便對跟著他走進辦公室的黃秘書吩咐著。
“您講?!?/p>
“你跟了我這么多年,對印料的材質該有些認識吧?”
“認識有限?!?/p>
“行,這就足夠了。尋找一下好的玉石店,看看當下市面上還算能拿得出手的印料的情況,記住,多看多問,越仔細越好。”
覃會彪將事情做了簡單的交代。
黃秘書只是說了聲“明白”便不再細問緣由枝節(jié)。這就是他做秘書很聰慧的一點,只要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即可,至于為什么要做那不是自己關心的事情,在這上面絕不會讓自己的好奇心萌發(fā)半點。
“還有什么事情嗎?”這次發(fā)問的是覃會彪,當他端杯去喝第一口水的時候,無意之中看到黃秘書依然站立在對面的辦公桌前,并沒有挪步離開的意思。
“有?!秉S秘書始終保持著一種既不高也不低的腔調,“灃河區(qū)南國良書記想要見您,說是有些工作上的事情要向您當面匯報?!?/p>
“南國良,他不是下鄉(xiāng)搞調研去了嗎?”覃會彪自擔任市委書記以來對這位區(qū)委書記是不滿意的。此人在區(qū)委書記的位置上干了七八年之久,倒是大刀闊斧地做了一些頗有成效的工作?;蛟S正因為這樣,便居功自傲起來,加上原本剛愎自用的性格,越發(fā)有些忘乎所以。前段日子,市委市政府組織開展創(chuàng)建國家衛(wèi)生城活動,其他兩個區(qū)動靜很大,唯有灃河區(qū)不冷不熱,慢慢吞吞。市政府督導室?guī)追逻_督導書人家依舊不睬不理。直到他這個市委書記不得不直接打電話親自過問,才有了起色。春節(jié)過后,灃河河東生態(tài)園一期工程全面復工,市委市政府高度關注工程進展情況,可作為負有直接領導責任的南國良居然以扶貧工作為借口,下鄉(xiāng)搞調研去了。要不是身兼灃河河東生態(tài)園管委會副主任副區(qū)長的侯杰作風干練管理有方力挺局面,還不知要出什么狀況!現(xiàn)在,他竟突然地要面見他匯報什么工作!匯報什么?在下面晃晃蕩蕩了幾十天,真正需要調研的貧困村組他壓根就沒去!
“你告訴他,我今天沒有時間。要談工作,自己先踏踏實實干起來再說!”覃會彪壓著肚子里的怒氣,但話里依然充滿了不滿和嚴厲。
黃秘書沒有用專車,而是乘了輛出租。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要盡快獲得有關玉石店的準確信息。而獲取這種信息最直接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詢問出租車司機。黃秘書太清楚不過了,在一座稍具規(guī)模的城市里,你可以小瞧任何人,當官的、賣貨的、拾荒的甚至耀武揚威的城管,滿目戾氣的警察,但你絕對不能小視滿大街出溜去出溜來的出租車司機,他們和這個城市的各色人等進行交際,熟悉社會各個層級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甚至興趣喜好?!俺隽锸贰遍L一些的老司機肚子里的貨更多,眼睛更毒,你在路邊向他招手的那一瞬間,他已經將你的身份、年齡甚至事急事緩摸了個八九不離十。
上到這輛老舊的出租車上黃秘書便獲悉了如下信息:全市連老店帶新店,像樣點的一共四家,分別是老店玉石閣,新店玉寶聚、天賜閣、玉緣齋。貨最全最好,價也實惠,不會搞坑蒙拐騙那一套的當屬西門外老街上的老店玉石閣。
到黃秘書在玉石閣門前下車,總共不超過短短的七分鐘時間。
玉石閣店小陳舊就像一位從民國走來的老者,從頭到腳一切都暮氣沉沉老氣橫秋。但當你走進柜臺,那感覺就大不一樣了,大到玉器小到玉件,老件兒渾然天成敦厚彌久,新件兒溫潤如漿晶瑩剔透,讓人如同來到了一個玉質般的世界。黃秘書環(huán)顧四周,不覺感嘆:真想不到這樣一個老舊不堪的小店里,居然藏著如此之多的寶貝!
柜臺里只有一位掌柜,四十來歲,不胖不瘦慈眉善目。
“朋友想看的是印料?”
黃秘書心里說:“得,又遇見位眼毒的,這腳還沒站定,就讓人給看穿了?!?/p>
“東西全嗎?”黃秘書不再多言,干脆直奔主題。
“朋友這邊請——”
掌柜的腳步很輕,輕得就像風。
“嗯,不錯,壽山、青田、昌化和巴林石都有?!秉S秘書隔著柜臺玻璃大致掃了一眼,臉上便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您是只在一類中細選,還是每一類都想看看?”掌柜的試探著打問。
“都先看看吧?!秉S秘書說,“我大致也看了一下,你這里四大印石雖然還全,但每一種里的上乘佳品可就不能恭維了。比如,這壽山石吧,若單論品種百余種尚難蓋全,但真正的上品也就那么幾類。特別遺憾的是,居然會缺了田黃石和凍石。昌化石僅有凍彩石和軟彩石兩種,也缺了最名貴的雞血石。即便是凍彩石和軟彩石也過于一般,巴林石也是如此。掌柜的,我怎么就想不通,您這名聲赫赫的老店,怎么會少了那些鎮(zhèn)店之寶的東西呢?”
“朋友眼力極好!”掌柜的不得不抱拳拱手,謙和的神態(tài)也更加顯得恭敬,“一眼盡將局勢看破,這也是小店的貧匱所在。實不相瞞,朋友若是能早來半點鐘的話,情形就不至于如此了。”
“哦,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正是?!?/p>
“是玩家還是藏家?”
“一對神仙伴侶,女為相隨,男為主家。厲害就厲害在那位男士,年齡不大,話語不多,但識玉與治印方面的知識卻深不可探,實可謂行中高手!”
“以您的閱歷和學識也比他不過?”
“不是自謙,實在是遙不可及!”
“是他們掐了尖子?”
“含笑而歸?!?/p>
“我今天來也并非一定要現(xiàn)貨,只是先看看行情?!?/p>
“看得出,朋友是為他人探路的,身后之人才是真神仙!”
“還是老店,掌柜的這雙眼睛實在厲害!”
“不敢?;祜埑远眩 ?/p>
黃秘書走出那家老店,還有一種如芒刺背的感覺。這讓他想起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那句老話。
“這有什么稀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嘛?!碑旤S秘書將在玉石閣老店的所見所聞匯報給覃會彪的時候,覃會彪平靜地這樣說。黃秘書還是心有不甘,直后悔自己晚到了半個小時,痛失了一睹上乘印料的絕佳風韻。覃會彪卻和顏悅色地勸慰他,“說讓你去看看行市,你在那么短的時間里便完成了任務,不是很好嗎?現(xiàn)在知道有一個玉石閣就行啦,再說了,像治印中的田黃石、雞血石包括巴林凍石,那當然都是上上之選??蛇@東西實在是價格不菲,很多治印之人窮其一生,也未必能有這個實力和機緣得之一二!”
黃秘書說:“知道您是為甘主席的那份索求在犯愁,這老爺子也真是,偏偏給您出了這樣一個難題!”
覃會彪說:“話可不能這樣說。索印求字原本就是老友之間的一種篤信和樂事,更何況甘老爺子這樣在國內外書法界都極有影響力的重量級的名家大家。僅憑他的地位和名望,想得幾枚印章,那還不是舉手之勞的事?但他卻當著眾人的面直接向我張了口,實在是超出我的意料哇!在這種情況下,我就更不能草率行事了?!?/p>
黃秘書問:“那您打算怎么辦?”
覃會彪說:“再說吧。反正也不急于一時。另外,有個工作動態(tài)你關注一下!”
“您說!”
“姚副市長那里有個調查,是關于灃河河東生態(tài)園工程方面的,這段時間你注意了解一下進展狀況,我要具體掌握一下?!?/p>
“明白!”
八
劉陽慧今天心情好,她所在的醫(yī)院評高級職稱,作為兒科主任的她這次正高職稱在評審會上順利通過了。她還得到一個消息,這次全院通過的職稱評定中,唯有她一個正高。多年的辛勤努力終于有了一個圓滿的結果,她也感到了一種莫大的滿足和欣慰。跟覃會彪結婚三十多年了,老覃從一個窮教書的,一步步走上了今天這樣的領導崗位。人家都說夫顯婦貴,可發(fā)生在劉陽慧身上的事實卻絕非如此。當年覃會彪教書的時候,劉陽慧已經是縣人民醫(yī)院的兒科大夫。那時候,同事都對劉陽慧找一個教書匠大惑不解,認為她是絕對的入對了行卻選錯了郎。再后來,覃會彪雖然仕途平坦,但劉陽慧在事業(yè)上也沒有絲毫要依靠丈夫的心理,她工作上兢兢業(yè)業(yè),技術上勤于鉆研,逐漸成了全院的業(yè)務尖子。在這個數(shù)十萬人的青州市,若問覃會彪名字,普通老百姓可能知道得不多,但要說起市醫(yī)院兒科的劉陽慧大夫,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也正是劉陽慧非常自豪和具有成就感的一個重要方面。對此,覃會彪經常跟她開玩笑說,在這個家里,她就是“影后”級的人物,而他和兩個孩子那絕對是她忠貞不二的粉絲!
就在她剛剛得知這個確切的喜訊,正情不自禁地浮想聯(lián)翩的時候,弟弟劉陽韶打來了電話,高門大嗓地表示一萬個祝賀!劉陽慧很是震驚:“這評審會才開完,消息咋就蹦到你的耳朵里啦?”劉陽韶“嘿嘿”地只笑不答,說:“姐,請個客唄,晚上省得弟弟我再吃伙房的‘老三樣了!”劉陽韶抱怨市委黨校的伙食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說那幾個伙夫擔子就好像是“缺心眼”烹飪學校畢業(yè)的,每天就是早上稀飯饅頭,中午面條臊子,晚上饅頭稀飯,而且從不會變變花樣,被教職員工戲謔地稱之為“黨校老三樣”。讓人氣憤的是這“老三樣”之所以歷久不衰從不改變,其主要原因竟是書記和校長都是陜西關中人,一日無面不可,一頓無饃亦是不可!沒辦法,大家伙兒也只能跟著享受“老三樣”的飯食了。
劉陽慧心疼這個弟弟,當然是滿口應承,說:“專門給你燒紅燒肉,讓你好好解解饞!”
劉陽韶在電話里“吸溜”了一下,說:“姐,話就到此為止,再說一句我可兜不住滿嘴哈喇子啦!”
“死家伙,就會跟姐淘!”劉陽慧笑罵。
在晚飯準備上劉陽慧還真是下了點功夫,她原本就是個喜歡在廚房里變著法鼓搗吃喝的人,久而久之便也練得了一手的好廚藝。下班后,她順路到超市里轉了一圈,便什么都有了,進了廚房,高壓鍋小炒勺一起上,連煎帶燒一陣忙活,等到覃會彪開完會回到家里,四五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已經OK了。
覃會彪一走進家門,就被撲面而來的香氣深深地吸引住了,不用問,今天夫人準是遇到了高興事兒,親自下廚了。
“你這又是在坑害人民群眾哇!”
因為夫人的廚藝好,飯菜香,這就難免要放開肚皮吃,這一吃那些本該控制的各項指標就會“蹭蹭”往上躥,覃會彪就據(jù)此打趣說是“坑害人民群眾”。劉陽慧早知道丈夫會有此一說,便道:“那好辦,可以拒腐蝕永不沾嘛!”兩口子笑逗了幾句,覃會彪這才問,是不是有啥喜事了?劉陽慧讓他猜,還說猜對了今晚有獎。覃會彪明白這“獎”的意思,便來了精神,誰知連猜了幾次也不靠譜,只得氣餒地道:“算了,這獎賞門檻太高,咱還是免了吧!”正在這個時候,劉陽韶來了,進門就說:“姐夫,什么獎賞門檻太高,說來聽聽?”覃會彪和劉陽慧都被弄了個大紅臉,一時竟不知如何應答才好?!澳銈冞@是怎么了,樣子都怪怪的,沒什么事吧?”劉陽韶徑直來到擺好的餐桌前,看看神色有些尷尬的姐夫,又看看抿著嘴赧紅著臉的姐姐,滿臉生奇地問?!坝猩妒??就你話多!吃飯吃飯!”劉陽慧拿起筷子輕輕地在劉陽韶頭上敲了一下?!拔揖褪腔貋聿滹埖模尦圆蛔尦远嫉贸?!”劉陽韶伸手在盤子里抓起一塊紅燒肉“啊嗚”一下扔進了嘴里。“你呀就是長不大!”劉陽慧滿眼愛憐地看著弟弟,又親自為弟弟斟了一杯酒?!皶和和?。”劉陽韶用手比劃了一個球場上的暫停動作,“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有人托我將這個帶予姐夫,我得先把正事辦了,免得一會兒喝多了忘了?!闭f著,拿出一個不大的錦盒來,交給了覃會彪?!敖惴颍銊e疑心重重的!沒啥,就是幾塊石頭。侯杰特地讓我?guī)Ыo你的。說是他父親生前留下的,他也看不來好與賴,放在他那里更是分文不值,送給您說不定還能有點用處?!?/p>
覃會彪打開錦盒一看臉色頓時變了,連忙將盒子往劉陽韶面前一推,道:“不行。不行,這太貴重了!”
劉陽慧聞言心生好奇,拿過錦盒看了看,只見里面躺著三四塊印料玉石,她雖然不大太懂,但畢竟跟覃會彪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耳濡目染也能看明白些,那都是印石中絕難見到的珍品!
“這孩子,怎么能把這樣的東西拿來送人呢?”劉陽慧也覺得事情太過突兀。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侯杰他說了這東西再好,放在他手里也是沒用!姐夫,拿都拿來了,你就收下吧!”劉陽韶又將錦盒送到了覃會彪手上。
“不行,絕對不行!”覃會彪語氣堅決。
“姐夫,你知道這年頭最讓人難堪的兩件事是啥嗎?你當然是體會不到。那就是請客不到,送禮不要!你要是實在不想留下的話,你找機會還給他吧,反正我是不當這個二傳手了?!眲㈥柹匮鹧b生氣的樣子,端起酒杯,對劉陽慧道:“姐,祝賀你!”然后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侯杰人呢,這樣的事情他沒有理由讓你轉手?!瘪麜脒€是沒有想通。
“他被他們區(qū)上那個狗屁書記打發(fā)到外省出差去了,美其名曰是考察,其實還不是看著不順眼!官場上這一套真是齷齪至極!”劉陽韶憤憤然地道。
“什么時候的事?”覃會彪有些始料不及。
“今天下午才定的。明天一早就動身,他要收拾東西,所以只能托我代勞啦!”劉陽韶瞥了覃會彪一眼,那意思好像是在說你一個市委書記,對下面搞的這些見不得陽光的小動作,真的就那么麻木不仁嗎?
“這個南國良到底想干什么?!”覃會彪被激怒了。
劉陽慧拉拉丈夫,說:“好啦,工作上的事先擱一擱,今天是個好日子,我們一家人好好吃頓飯!”
飯間,覃會彪突然問劉陽韶:“侯杰的愛人是干什么的?”
“愛人?”劉陽韶被問得一愣,繼而又笑道:“他小子跟我一樣,也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劉陽慧說:“還好意思說!你們這些孩子也不知犯的哪門子毛病,都三十大幾的人了還個個沒事似的,一點也不著急!”
劉陽韶說:“姐,你有點同情心好不好?誰不急呀,可那也得有這個機緣對不對?現(xiàn)在的好女孩,是十之八九都跑到高老莊去了!”
“又瞎說!”劉陽慧自己也笑了。
“不過,前天傍晚我好像——”劉陽韶欲言又止。
“怎么,是不是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哇?”覃會彪問。
“那倒沒有,只是——算了,是我瞎猜!”劉陽韶腦子里閃現(xiàn)出他在暮色中偶爾一瞥之下遠遠看見的那河堤大道上隱約出現(xiàn)的情景,但他又很快自嘲地笑笑,斷然拋棄了這個混沌不清且有些荒唐的念頭。
侯杰說了,別說沒有女朋友,便是哪個缺心眼的女孩子誤打誤撞上了,他也會請自己的難兄難弟在第一時間親自當面鑒定鑒定。
當下這個社會,什么都不缺,最稀缺的當屬夠資格稱得上窈窕淑女的窈窕淑女!
九
入夜,覃會彪面對錦盒里的那幾枚玉石依然是一副心事重重難以釋懷的樣子。
洗漱完畢后的劉陽慧依偎過來,柔柔地道:“怎么,還為那幾塊石頭犯愁呢?”
覃會彪苦笑了一下,說:“連你都看出來了,那里有一枚田黃兩枚雞血。有言道‘一兩田黃十兩金,就眼下的市場行情,已經堪比‘一兩田黃萬兩金了!僅就這一枚田黃石又價值何許喲?我搞篆刻少說也三十多年了,可始終為沒有擁有一枚田黃印章而抱憾!異石講緣哪……還有,你再看這兩枚雞血石——”覃會彪小心翼翼地用一方絲巾將枚稍大的雞血石拿起,又特地調亮了臺燈的光亮,然后對著燈光道:“雞血石的品質一般以血色的濃艷度、血量的多少和血形的狀態(tài)、聚散、厚薄等來決定。血量大于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才是珍品。你看這一枚,雖然體積不大,這其中的血量至少有百分之七十。百分之七十是個什么概念?那就是被行內譽為的‘大紅袍,十分珍貴難得!”
“叫你這么一說,還真是難得一見的寶貝。讓我再稀罕稀罕!”劉陽慧將錦盒端到眼前,目不轉睛地細看起來。
“這個侯杰,真是重情重義、宅心仁厚的好孩子!”覃會彪思忖著感嘆著,他為自己的老師有這樣一位后人而感到欣慰和高興。
“人家孩子真心實意,你要是不收下,還真是傷了孩子的心?!眲㈥柣垡草p輕地嘆道。
覃會彪說:“可要留下,我這心里——”
“你是啥樣的人,我還不知道?我是這樣想,你看對不對?”劉陽慧將只軟綿綿的手,搭在了滿腹心事的丈夫的手臂上,一邊慢慢地摩挲,一邊啟口道:“你要是單純用錢去衡量它,那還真是夠分量,咱們那也還真是收受不起。可從另一個方面說,這也就是故人的后人,一個實心實意的孩子,向自己的長輩表示的一點心意。再說了,這東西也要看放在誰手里,放在你手里,它是身價不菲的稀罕物,那是因為你懂你稀罕你能讓它熠熠生輝身價百倍!你不是給我說過嗎,名家的篆刻價格從幾年前的每個字幾百元上漲到今天的成千上萬元,甚至有些大師的作品已經飆升到每個字數(shù)萬元、數(shù)十萬元!以你在篆刻上的造詣、成就,頂個名家的頭銜還是不過分的吧!你要是把它們精雕細刻成藝術品,那它們不是真正起到了傳世的作用了嗎?可要是就這么放在像侯杰這樣對治印一點都不懂的孩子手里,那它也就是一文不值的幾塊石頭。與其這樣,我看還真不如收藏下來,等有時間了,好好完成它幾樣作品,也算對得起你那位老師了?!?/p>
覃會彪對妻子的這番說辭從內心來說是認同的,他也不是沒有這樣細想過,但又一想到這些印料的名貴和難得,他心里又不安起來,這或許是他一生中所見到的唯一令他愛不釋手的治印之寶,作為一個醉心于篆刻藝術的治印之人,沒有什么能比得上這一刻讓他再欣喜若狂激動不已的了!可這一刻來得又實在太突兀太意外了!這里面會不會還暗藏玄機抑或還有什么弦外之音?他畢竟不是一個單純的篆刻愛好者,他還有一個市委書記的身份,這個身份也是令他在所有社會交際中最為警覺最為敏感的一根神經。小心謹慎,如履薄冰,這是他自走上時刻與權力為伍的敏感崗位后,給自己的告誡和遵循。為官者須清廉,貪濁者必自斃。這是經常掛在老領導郭田野嘴上的一句話,后來就成為他覃會彪克己律己的座右銘。讓他欣慰的是,這么多年以來,盡管官場煙火繚繞,肉香銅臭,五味雜陳,但他依舊初衷不改,兩袖清風。今天這件事,讓他不能不帶著這種警覺去將整個事情的前前后后捋上一遍,之后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絲毫的蹊蹺和不妥。一切跡象表明,一臉陽光的侯杰還真不是那種心懷叵測心機不純的孩子,他之所以這樣做,或許就是一種單純的情義使然,讓人忐忑不安的只是這份恰到時候甚至是有點雪中送炭的大禮,太過奇異太過貴重了……
“好啦,一個大男人家家的,這點事兒還愁上了?我倒覺得當下要緊的,是不能讓侯杰那孩子太委屈了。你也說過,灃河河東生態(tài)園工程正是較勁的時候,這關口真讓侯杰一走,還不知道會出什么大亂子。這個南國良,也不知道咋想的!”劉陽慧還在惦記著讓侯杰出差的事。
“這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已經給南國良打了電話。這個南國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們醫(yī)院有幾個醫(yī)護人員的老公在灃河區(qū)政府工作,常聽她們私下議論,這個區(qū)委書記南國良驕橫跋扈得厲害!”
“長嘴婆娘們的話也能信?”覃會彪還有一點做得非常好,那就是在家里從不過多地議論工作上的事。他拍拍妻子的臉,拿上換洗的短衣短褲進了浴室。
十
由覃會彪主持召開的市委常委會議整整開了一個下午。原本準備好的議題就是一個,聽取姚副市長關于灃河河東生態(tài)園建設群眾舉報問題第一階段調查情況匯報。姚副市長的匯報思路很清晰,按照事先歸納分類的三個問題展開的調查,經過調查人員連日來緊鑼密鼓的走訪了解和調查取證,已經取得了階段性的成果。首先,是群眾反映的河道疏浚過程中,遇到部分沙場老板無理阻撓,其背后存在某些領導干部做幕后后臺的問題,事實存在,性質嚴重。多年之前,灃河上下游因采沙而形成的強取強占問題已經使得河套內礦產資源的管理亂象叢生,因為河沙利益可觀,爭奪也就越演越烈。而在分割、蠶食河道這一礦產資源的爭奪戰(zhàn)中,便吸引了一部分掌有實權的區(qū)鎮(zhèn)干部紛紛參與進來。從去年秋季起,河道里的沙場經營突然間出現(xiàn)了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奇怪現(xiàn)象,很多中小沙場紛紛倒閉,退出了對河沙的競爭。河沙的經營權越來越集中在為數(shù)不多的四五家大沙場的手里面。經過調查組對這些沙場的逐一排查,現(xiàn)已查明,現(xiàn)存的四五家沙場,有兩家已經按照市政府的有關通知,在河道疏浚開始之前退出了河沙經營,剩余的兩三家背后的實際控股人都多少與灃河區(qū)區(qū)委書記南國良和其他一兩個區(qū)領導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特別是出面阻撓河道疏浚的這家柴姓沙場經營規(guī)模最大。巧合的是六年前這家沙場組建之時,也正是南國良擔任區(qū)委書記后主抓的工業(yè)園區(qū)開發(fā)項目拿到500畝土地批復的日子。而這個柴姓沙場老板的身后還有一個影子,此人便是省國土資源廳當時主管建設項目用地的那位處長,有人說這本來就是一次假公濟私的利益交換!
群眾反映強烈的第二個問題,也就是河堤走廊綠化帶,至今還有被私人侵占用作種植其他經濟作物,嚴重影響整個河堤走廊綠化帶的形成即美觀的問題,調查也已摸清了基本事實。具體情況是:從前年就開始實施綠化的長約16公里的河堤走廊綠化帶,是灃河生態(tài)保護工程的重要組成部分。但目前在綠化帶內,確實存在群眾舉報的面積大小不等的果園、魚塘、菜地。經過現(xiàn)場實地勘察丈量,其中有占地五十六畝的葡萄園地一處;占地二十畝的菜地三處;占地四十七畝的魚塘休閑區(qū)兩處;占地九十三畝的櫻桃種植園一處。對這些魚塘、果園、菜地,調查組都已一一作了拍照、錄像和登記。依照市政府頒布的200米內河堤走廊綠化帶水土保持措施和灃河生態(tài)養(yǎng)護的相關規(guī)定,要想在政府專門辟出的、需要進行生態(tài)保護的綠化林帶圈地、占地進行帶有經濟目的種植與經營,顯然沒有可能。那么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實際存在的“侵蝕”用地的情況呢?背后的原因,還是利益驅動。正如調查組在實際走訪調查中一些當?shù)厝罕娝f的那樣:“沒有硬關系,咋能弄上地,又咋能將地租出去?”事情的初步調查果然如此,這些所有的被占土地的后面,只有一個幕后黑手在操控,這個人就是灃東生物有限公司的總經理南國山,此人也是灃河區(qū)委書記南國良的堂弟。
姚副市長匯報的第三個問題,是目前正在建設的灃東生態(tài)園一期工程中,有關工程招標不規(guī)范,走過場,個別領導干部借助手中權力和職務之便,安插施工隊伍的問題。由于調查時間短,招標文件、工程合同以及進場作業(yè)隊伍數(shù)量多,成分復雜等實際原因,大量查閱查詢以及甄別的工作也才逐步展開,還需要調查組進一步掌握線索,順藤摸瓜。
“現(xiàn)在的問題是對調查工作的干擾已經顯現(xiàn)出來?!币Ω笔虚L清了清嗓子,接著道:“這幾天,調查組不斷接到來自灃河區(qū)委區(qū)政府個別領導和部門負責人通過不同渠道打來的電話捎來的口信,有的是詢問調查的進展情況,有的是提供虛假信息,干擾調查方向,還有的干脆就設置障礙。這些問題如果不解決,調查工作必然會阻力重重,難以繼續(xù)深入下去!”
“姚烈同志,你和調查組有什么具體意見?”剛從外地療養(yǎng)回來的市長佟東方,沉思了片刻問道。
“對,說說你和調查組同志的意見,建議也行哇!”覃會彪對姚副市長的匯報很滿意。但他和市長佟東方都已經看出這位年輕干練思想犀利的副市長還有些話沒有完全講出來。
“通過這一段時間的工作,已經很清楚地顯現(xiàn)出灃河區(qū)區(qū)委書記南國良在多個問題和事件中所起到的作用。所以調查組和我個人的意見,是建議市委是否先對南國良進行一次嚴肅的誡勉談話或者采取其他一些必要的組織措施,以便保證調查工作深入進行?!?/p>
姚副市長在市里兩位主要領導的鼓勵下,最終說出了調查組和自己的意見。
“看來這南國良還遠遠不像有些同志所說的那樣,僅僅是在一個位置上工作時間久了,身上便有了官氣、霸氣,搞搞家天下、一言堂那么簡單哇!”覃會彪略一停頓,溫和的目光變得冷峻嚴厲起來。他掃視了一下在座的常委,然后接著說道:“我先個人表個態(tài),鑒于調查組下一步的調查取證工作已經進入到了一個實質性的階段,為了確保調查工作的深入進行,我原則上同意調查組和姚烈同志的建議和意見。至于最終對南國良同志究竟如何處理,待整個調查工作結束后再酌情決定?!?/p>
十一
“五一”到來的前一天,秦城市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全市人民期盼已久的職工書法、篆刻、攝影作品展在修繕一新的工人文化宮揭開了帷幕,省總工會主席甘思林親自蒞臨開幕式,代表省總工會表示祝賀,秦城市委書記覃會彪也代表市委市政府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賀詞。這個氣氛熱烈場面宏大的活動,讓有著幾千年歷史的文化古都又一次沸騰起來,吸引了數(shù)以萬計的市民前往集中展出的三個展區(qū),一睹那些從數(shù)萬件作品中遴選出來的書畫、篆刻、攝影佳作的風采。第二件大事就是經過市委市政府調查組緊鑼密鼓的艱苦工作,原灃河區(qū)區(qū)委書記南國良的錯誤事實也終于有了結論。市委市政府也據(jù)此作出了南國良調離灃河區(qū)區(qū)委書記崗位改為非領導職務,等待進一步處理的決定。同時任命侯杰正式擔任灃河區(qū)區(qū)委書記,全面主持灃河區(qū)委工作。
又一個傍晚來臨,林葉緊緊挽著侯杰,有說有笑地漫步在柳枝曼舞的河堤景觀大道上??梢钥闯?,兩個人今天的心情都格外好,尤其是侯杰,那眉宇間都洋溢著一種久違的敞快和歡愉。
“回到區(qū)上幾天看起來過得不錯,還真是應了那句老話,人逢喜事精神爽!”林葉溫聲柔語,話音里充滿了只有戀人才有的綿綿情意。
“這你都看出來了?”侯杰抬手刮了一下林葉秀美的鼻頭,那神態(tài)比之以前竟然自信了許多也大膽了許多。果然,林葉癡癡地看了他一眼,又低眉垂眼地笑了。
“你壞!”
“信不信,我還敢更壞的?”
“你,敢——”
林葉從侯杰那熾烈的充滿野性的目光下掙脫出來,有些惶恐地看看四周。
“是男人敢的我都敢!”侯杰突然攔腰將林葉一下抱起,一邊在地上旋轉,一邊放開了嗓門喊著:“你,林葉,就是我最美的戀人,我可以向你正式求婚啦——”
那聲音在寂靜的河面上宛若月光一般飄灑著,初時熱烈狂放,慢慢竟哽咽如訴,猶如哭泣一般……
作者簡介:李杰,男,原籍安徽省碭山縣,高級政工師。1972年1月參加青藏鐵路一期工程建設,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發(fā)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詩歌、影視文學和新聞作品。三集電視劇《路》曾在中央電視臺、陜西電視臺黃金時段播出,獲1987年全路系統(tǒng)優(yōu)秀電視劇一等獎。短篇小說《紅花白藕青荷葉》獲2000年全國短篇小說征文一等獎,散文《遠方有個家》入選中國當代散文實力作家一書。創(chuàng)作有二十集長篇歷史題材電視劇文學劇本《月缺月圓》,長篇小說《血脈》。根據(jù)小說《血脈》自己執(zhí)筆改編的五十集電視連續(xù)劇文學劇本已由四川天府影視刊發(fā)推介。現(xiàn)為中國鐵路作協(xié)會員、中國西部散文學會會員。現(xiàn)定居陜西咸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