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瀧
住持明宜云游去了。銅臺喇嘛廟僅有喇嘛海陽和一條狗。
日本人來了。廟上的銅佛、銅窗臺、銅臺階皆被熔鑄,循著槍彈的弧線呼嘯和燃燒。
寺廟沒有了富麗堂皇的風度,空空如也。
風吹過來,窗口如瘡痍,嗚咽。
海陽不敢懈怠。打掃寺院,擦拭門窗、佛龕,點燃香燭,給藏匿于佛龕的雞血碗注滿清水,吃齋念佛,早睡早起。師父曾告訴他,心中有佛,才是修持。你要看好寺廟,尤其看好雞血碗。切記!
雞血碗乃鎮(zhèn)廟之寶。明宜師父在巴林草原化緣所得。
海陽吃在大殿,就寢便橫躺于香案前的地鋪上??ㄏ蜿栆话悖找箍醋o雞血碗。
他念經?!缎慕洝贰兜夭亟洝贰赌鶚劷洝?。念得虔誠,敬畏,一句一句,春風拂面,肅然儼然,口吐蓮花。
他念經,吟詩,狗就端坐在大殿門扉之外,豎起耳朵聆聽,眼睛溫潤,不時搖晃一下尾梢。
狗是黃狗,毛色金黃、柔順,有狐貍的燦爛和高貴。
他叫它“靈狐”。
靈狐做伴,他也快然。雞血碗牽制了他。不能下山化緣,糧食和菜蔬漸無,有坐吃山空之虞。
來了一個穿袈裟的人。來人循金圭山逼仄的羊腸小道橐橐走來,搖搖擺擺。
靈狐忽地躥至小路中間,敵意地堵截。
那人喊海陽,說自己叫明非。說是明宜要他來銅臺廟的,來和海陽共同守護寺廟。說海陽應該叫他師叔。
有人來打破孤寂,分擔窘境,海陽自然高興。他跑出廟門,斷喝,靈狐!
黃狗跑回來,貼著他的褲角,蹭,一下一下?lián)u著尾巴。
有雪花飄落水中,轉瞬不見。明非融入銅臺廟如魚得水。誦經,焚香,打坐,擦拭,打掃甬道落葉,一絲不茍。
海陽放心了,說,好,你看家,我下山化緣。
黃狗卻不讓他動身,他一邁出廟門,它就暴怒,嗚咽,狂吠,死死咬住他的褲腳。
海陽苦笑,畜生,瘋了!無奈,他只好不走。
一天,兩天。第三天,清早推門,雪舞鵝毛,大雪封山,走不了啦!
海陽說,也罷,天意!
吃盡最后一塊豆腐最后一片菜葉,斷頓了。
海陽對明非說,走,去守株待兔。
黃狗看廟,他和明非各握一根榆木棍子,上金圭山。
大雪淹沒膝蓋。野兔咬著駱駝蒿下的草根蜷伏。它缺乏應有的內斂,過分機警。見人走過,它自亂陣腳,跳了出來。
茫茫雪野。奔跑的兔子,像海上泡沫,很無助地漂泊。二人拼命追趕,兔子拼死奔逃。
獵人說,兔子繞山轉。兔子沒有人的智慧,它總是重復自己的蹤跡。果然,第二圈,海陽看出端倪,要明非到山那邊,二人接力堵截。第四圈,兔子就范,跌倒在他們面前。明非揮起棍子。海陽擺手制止,道,莫殺生!
最終,兔子炸肺,噴了一股鮮血,斃命。
回了廟宇,明非說,我收拾兔子,你休息吧。
海陽橫躺于地鋪,敧倚枕頭,乜斜一眼門外忙活的明非。門檻邊,黃狗用溫濕的眼睛望望他,望望天空。
他睡著了。
一陣香氣和肚子咕咕的叫聲喚醒了他。
明非把一碗香噴噴的兔肉端來,說,按你的吩咐,沒有放油,就放一把鹽和山花椒。
海陽嗅著,說,真香。出家人本不吃肉的。也罷,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他舉箸夾起一塊肉來。
黃狗卻嗖地躥至眼前,叼住了他抬起的胳膊。
去!靈狐,你瘋啦?這是大殿,你從不進來的!
但黃狗依然死死咬住他那只胳膊。
他踢了它一腳。黃狗滾落一邊。
他再次張大嘴巴,要吞那塊肉。
黃狗飛身躍起,將他嘴邊的兔肉搶咬過來,遲疑片刻,吞入肚腹。俄頃,黃狗擠出豆大淚滴,口濺血沫,氣絕身亡。
靈狐!
悲慟,愕然,憤怒。海陽伏在黃狗身上,又倏地蹦起來,從腰間拔出那條貌似褲帶的軟劍,硬挺挺抵住了明非的咽喉。
八嘎!明非從腰間扯出一把王八盒子。
軟劍一晃,瑤池碎波。明非手臂僵硬如木棍,手槍應聲而落。
明非轉眸,用另一只手抓起碗里一塊兔肉,吞下。即刻,雙目鼓突,倒地而死。
搜身,這家伙竟是日本間諜小野晉三。而且,雞血碗居然藏于其腰間布袋里!
真是好碗,狀如蓮花,大如銀盞,色如潤玉,灑有幾點梅花似的血斑!難怪師父叮囑要看好它。
選自《紅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