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萱

四樓的傻子終于要搬走了，人們奔走相告，暗自松了一口氣，為自己不用再心驚膽戰(zhàn)經(jīng)過四樓而感到一點慶幸。

這是一棟矮小而又陳舊的居民樓，它頑強(qiáng)地躋身在大廈之間，岌岌可危而又屹立不倒，像一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勇士，像一個布滿了灰的火柴盒。墻角的裂縫日益蔓延，青苔像瘟疫一樣迅速地在潮濕角落安家?；覊m在陽光下粒?？蓴?shù)。即便如此，依舊有不少人在這兒自得其樂。他們在社會底層爬滾，在一個又一個的黑夜中睜著雙眼，希望天空能裂開一條細(xì)小的縫，能溢出一點光好讓他們拉住，然后明日復(fù)明日，他們始終沒迎來下一個天亮。

傻子拉開窗簾，漆黑的夜里難得有幾片零星的碎片在閃爍。窗外是淅淅瀝瀝的雨和模糊不清的廣告牌，而這一切像傻子的困倦一樣氤氳在水波里化成極淺的波紋。傻子看著黑夜里朦朧的眼睛，忽然有些餓，但他沒有叫醒熟睡的媽媽。也許只有朦朧的眼睛才能看清媽媽眼底的疲倦與眼角細(xì)小的淚珠。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鄙底油蝗荒畛雎晛怼Ｋ鴮嵪矚g這首詩。傻子還小，他不能將這句詩理解透徹，也不清楚它的作者是一位瘋子，一位殺死了自己的妻子，殺死了才華橫溢的自己的瘋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總固執(zhí)地認(rèn)為黑夜中的黑色眼睛就是星星，他也著實喜歡星星啊。

傻子不是傻子，他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傻子，因為即便他到醫(yī)院檢查，身著白大褂的醫(yī)生也開不出證明來坐實這個稱呼。傻子只是看上去比較內(nèi)向，眼中無神，油頭垢面。有一次，一位年過半百的阿姨買菜回家，正好撞上傻子興致盎然地將拖鞋穿得啪啪響，晃著腦袋，像一只喝醉酒的小鹿亂撞，撞進(jìn)了家門，撞破了阿姨的腦袋。于是，“傻子”便被叫開了。傻子沒什么感覺，他在老家時一直都是這樣跟黑妞玩的。傻就傻吧，我又不是傻子，他們偏叫我傻子，就算他們叫我傻子我也不是傻子。傻子噘嘴。

傻子是從鄉(xiāng)村里來的，黑妞是一條大黑狗。這是一條罕見的狗，皮毛油光發(fā)亮，在村中的狗群中威武得不得了。它叫一聲“汪”，其余的狗絕不敢叫“汪汪”。傻子為此得意極了，在村子里遛著黑妞到處炫耀。傻子三年級在村里小學(xué)上課時，就聽老師敲著黑板大聲念：“謙虛使人進(jìn)步，驕傲使人落后。”傻子一開始很順利地接受了這條名言，可一到黑妞這兒傻子就控制不住自己，變成了“謙虛使人進(jìn)步，驕傲使人與狗愉悅”，膨脹高興到睡不著覺。

于是，傻子與黑妞每天躺在大涼席上看著漆黑如墨的天。這兒的天可真好看，星星在空中遍地開花，像春天里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夏天里無數(shù)躁動的蛙聲，秋天里四處彌漫的桂花香兒，還有冬天里的“千樹萬樹梨花開”，總之，星星美不勝收，黏在了傻子的心尖上，再也扯不下來了。一顆行星的形成需要漫長的過程，它在爆炸中誕生，進(jìn)入了成年期，開始變大變亮再逐漸衰老，衰老成一顆“滿頭白發(fā)”的黑矮星。而它的光在漫長的歲月里一點一點逼近地球，被人們發(fā)掘。傻子也就在這慢悠悠的等待中成長，變得沉默變得寡言，而黑妞也在這漫長等待中衰老，死去了。

傻子將冰冷的黑妞抱得很緊，仿佛聽見了骨頭斷裂的聲音。傻子流淚了，飽滿的淚珠比星星都要亮，顫人心弦。

不久，媽媽接走了傻子，住進(jìn)了居民樓。

初來乍到的傻子被嚇了一跳。通宵的霓虹燈，縱橫的立交橋，嘈雜的音樂與形形色色的人們都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悄然間，他的心里被播種了一顆新的種子。

即便被接到了媽媽的身邊，他們的生活也是艱苦的。傻子的媽媽拿著微薄的工資用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在市場為一兩元錢討價還價。

在傻子的心中，媽媽的眼睛是最美的，像晶瑩得溢出水的葡萄嵌入她削瘦的臉，乍一看有些扭曲，像沼澤中的星星，美好又不美好。媽媽對傻子很好，哄他入睡為他做飯，偶爾也陪傻子在地板上亂舞，學(xué)著老舊電視機(jī)中的齊天大圣朝傻子大吼，然后笑倒在一起。

媽媽鼓勵傻子看書。傻子的每個周末變成了圖書館的?？?，傻子的世界由此被打開了一扇新的窗戶。以前，他的世界只有漫天繁星與他為伴，他的所有心事都藏在了那發(fā)光的神殿。

傻子開始了解這個與他成長相抗衡的世界，也在失眠的夜里仰慕著少數(shù)的星星發(fā)呆。城里的星星不多可也總算是有的，這給了他很大的安慰，他在星星中看見了自己。

這么多年來，他的生命仿佛與繁星融為了一體。他享受陽光下的骨骼噼里啪啦的生長，可只有在夜晚，在他想起黑妞時他的心臟仿佛才會更好地跳動。

在黑暗中的一瞬間，傻子將微小的幸福一把扯上岸，即便傻子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癡迷星星。他一頭猛扎入星河中，像魚兒跳入冰冷的海水中，義無反顧。

他不明白也不想去解開。

很多年很多年之后。傻子擺脫了束縛他的一切，媽媽也在漫長的等待他長大成人的某一個日子里像黑妞一樣走了，一樣的悄無聲息。

水藍(lán)色的星球依舊不停地運轉(zhuǎn)，人們以機(jī)械的步伐，行走在鋼筋水泥的城堡里。

天空炸開一片五彩的煙火，繁華過后留下一片灰燼，冒著一點火光，像星星一樣。一個女孩子牽著媽媽的手大喊：“媽媽快看，好多星星聚集在一起，是仙女要出來了嗎？”

傻子笑了笑，他清晰地知道那不是他的星星，他的星星會一如既往地發(fā)光，在最寂靜荒涼的地方無聲地發(fā)光，像大霧彌漫波濤洶涌時大海里的燈塔。

傻子曾經(jīng)想住進(jìn)星星里。這個小小的夢想會登上一艘船，穿過無數(shù)條干凈細(xì)致的小巷，飛越無數(shù)座莊嚴(yán)肅穆的哥特式建筑頂端，然后它會一輩子流浪，像奔涌的大海永不停歇。

世間一片荒涼，傻子的心中卻繁花似錦，星河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