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思然[華僑大學文學院, 福建 泉州 362021]
歷史哲學視域下臺灣文學史書寫問題反思——以《臺灣文學百年顯影》為中心
⊙倪思然[華僑大學文學院, 福建 泉州 362021]
如何挖掘、甄別史料,如何將零碎的史事和人物加以整合與重構,并從歷史、美學和文化的維度賦予其意義,是臺灣文學史書寫的關鍵問題。史著作者若以今律古地臧否歷史人物,則易得出偏頗觀點;若從褊狹的史觀和史識出發(fā),則難以周正地評判史事;若無民族精神脈絡的梳理和貫穿,則民族集體的歷史生命將顯得蒼白無力。本文以臺日學者合著之《臺灣文學百年顯影》為中心的學術反思,警示學人們須對文學史建構中的史觀、文化立場和“知識—權力”結構等因素加以審慎辨析。
臺灣文學論 張我軍 中華文化 文學史觀 文化立場
21世紀以來,在臺灣海峽兩岸學術界關于“重寫臺灣文學史”的激烈議論中,臺灣方面陸續(xù)推出多樣化的臺灣文學史著述,先后有施懿琳等合著的《臺灣文學百年顯影》、王德威主編《臺灣:從文學看歷史》、陳芳明著《臺灣新文學史》、李瑞騰主編《臺灣文學史長編》,以及臺灣各地區(qū)的地方文學史等等。其中,《臺灣文學百年顯影》一書或許因其非純文本的性質,常為研究者所忽略。據(jù)筆者所掌握資料,海峽兩岸學界尚未有關于該著的專門研究成果。該書名稱雖未被冠以“文學史”字樣,但具有鮮明的編年體史著特征,是由臺灣和日本的學者共同編著、在臺灣出版的通俗版文學史。因追求普及性而采用重現(xiàn)歷史場景的大量影像圖片,使本書在臺灣文化場域具有影響的廣泛性和受眾的大眾化特點,故是很值得重視的。若將其作為臺灣文學史著中的個案之一加以深度剖析,進而探討21世紀以來臺灣文學史書寫中某些重要的理論與實踐問題,則庶幾可收“管中窺豹”之效。
《臺灣文學百年顯影》(以下簡稱《顯影》)全書共十七章,從第一章《乙未割臺與臺灣文學》開始,到第十七章《臺灣文學的蘇醒與臺灣文學館設立》,為讀者展示了從1895年臺灣淪為日本殖民地開始,直到2003年臺灣文學館設立為止,臺灣百年來的文學發(fā)展。其編著者除了臺灣本土學者之外,還有來自日本的臺灣文學研究者。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兩位日本學者中島利郎和下村作次郎同時也是參與日版《臺灣近現(xiàn)代文學史》(東京:研文出版社2014年版)的編寫者。兩位學者長期從事臺灣文學史料的挖掘和臺灣文學的研究和論述,他們具有什么樣的臺灣文學史觀?又是如何敘述和詮釋臺灣文學史的呢?這都是很值得我們考察的。
讀者從《顯影》的“出版序言”和封底的介紹中,分別可見本書的鮮明特色:
其一,歷史跨度大,內容涵括面廣。“本書的時間斷代從1895年臺灣割讓給日本開始,一直到2003年臺灣文學館成立為止,內容涵蓋從古典漢文學、新文學、反共文學、現(xiàn)代主義文學,到本土文學等各種不同的文學衍變,而且各具時代特色”,由“序言”可見,這是一部內容豐富而翔實的臺灣文學入門書。
其二,編纂形式創(chuàng)意新穎。這是一本突出“視覺性”的歷史影像書,力求貼近臺灣民眾,“能夠經由視覺刺激,追隨時代的軌跡,引發(fā)共鳴,瞬間將人們帶入情境”。該書以大量的圖片影像搭配相對簡明扼要的淺顯文字敘述,不僅與“讀圖時代”的文化語境相偶合,而且“其中一些新出土的珍貴照片,還是第一次公開,因此特別具有意義”。
應當說,《顯影》以圖文并茂的形式,把許多新發(fā)掘出的珍貴歷史圖片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讓我們看到了乙未割臺以來,在臺灣文學史中留下印跡的先輩們的影像,歷史的圖景鮮活地呈現(xiàn)出來,配上言簡意賅的文字解說,這種豐富的資料搜集和原始文獻的積累,對于后續(xù)的臺灣文學研究,是有一定的學術價值的。然而,我們若從歷史哲學的角度審視與論析,這部臺灣文學史著是有所發(fā)現(xiàn),卻又有所遮蔽,有所見亦有所不見。對此,我們將立足于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論和歷史唯物主義之視點進行批判性的考察。
若我們聯(lián)系這本史書問世時的臺灣社會語境,就會清楚地看到21世紀初,陳水扁當局“去中國化”的文化政策流毒甚廣,對臺灣的社會心理結構產生了極為顯著的負面影響。當時當局旨在從社會意識的層面著力,使臺灣民眾的思想觀念朝“去中國化”的方向發(fā)展。事實上,每位歷史學家都是從一定的觀點出發(fā)去觀察過去的,歷史的事實與真理之間并不完全可以劃等號。而作為文學史家的編著者,他們處在臺灣這樣的歷史背景之下,作為有血有肉之人,是如何來面對和選擇這百年來的臺灣文學史料,他們何以選擇此事,而不選他事加以敘述和考訂,其內心之權衡與依據(jù)的價值標準又是什么?
顯然,《顯影》的編著者運用實證主義的方法,力求盡量收集歷史資料,以此來展現(xiàn)和詮釋近百年來的臺灣文學版圖。然而,如何將零碎而不連貫的史實賦之以意義?在他們的文學史書寫形態(tài)中,是否還隱藏著某種文化語境和意識形態(tài)動因的影響?或者說,它呈現(xiàn)了什么樣的臺灣文學史觀?他們到底要將一個怎樣的臺灣百年文學面貌顯現(xiàn)給臺灣民眾?這些都是值得認真探討的問題。本文擬從該書中的照片和描述入手,著重考察日據(jù)時期文學史書寫,擇取其中數(shù)個問題要點,通過與日本、中國大陸和臺灣地區(qū)的四部臺灣文學史進行比較,運用歷史哲學的方法論進行分析。
古往今來,時光的車輪一刻不停地滾動著。對于過往,歷史學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系列雖不盡相同、又并非截然不相容的肖像。而歷史學家們往往都從各自不同的視點和觀念來反映它,這就形成了哲學詮釋學意義上的“召喚結構”,喚著后來者在“視域融合”(伽達默爾語)的維度下進行批判性的考察。與考訂史事之真相的考證研究相比,力求明辨史事之客觀價值意義的歷史哲學,則更能夠考史事以明道,據(jù)道以衡史事之精神。
作為《顯影》一書中臧否歷史人物的典型個案,張我軍的論述是頗有深意的。書中一方面肯定張我軍當時發(fā)表的文章“確定了臺灣新文學的方向”,一方面卻指出“張我軍的這些評論,都是將臺灣新文學定位在中國文學之下,并沒有考慮到臺灣當時仍受日本統(tǒng)治的政治現(xiàn)實,也沒有考慮到臺灣的特色,是他最大的偏頗”。這個判斷,著力突出臺灣新文學與中國文學的“下”和“上”的定位關系,指出了張我軍的“偏頗”之處。對此,我們可以參照葉石濤《臺灣文學史綱》中的說法:“張我軍論評的主要特征,在于把臺灣新文學視作整個大陸文學的一環(huán),并不考慮當時的臺灣是日本統(tǒng)治下的殖民地這一個政治性的事實。”
我們再對照日版《臺灣近現(xiàn)代文學史》中第一章《臺灣新文學的黎明》第三節(jié)“作為啟蒙家的張我軍”,圍繞張我軍對臺灣新文學的三點貢獻來論述:“第一,對舊狀態(tài)依然的臺灣文壇的批判——也就是說引起‘新舊文學論爭’;第二是為了臺灣的前途介紹來自中國的‘文學革命’和從中誕生的新文學;第三是自己創(chuàng)作詩歌和小說?!蔽闹薪又萌~石濤的評論,認為張我軍的“偏頗”“正如葉石濤所指出的那樣,‘沒有考慮’到當時臺灣新文學的興起和發(fā)展是在‘臺灣作為日本統(tǒng)治下的殖民地’這一事實”??梢姡~石濤對張我軍的評價觀點,對中島利郎等日本學者的評判有直接的影響和作用。
1925年元旦出刊的《臺灣民報》3卷1號上,張我軍發(fā)表《請合力拆下這座敗草叢中的破舊殿堂》,開篇即提出這樣的論斷:“臺灣的文學乃中國文學的一支流。本流發(fā)生了什么影響、變遷,則支流也自然而然地隨之而影響、變遷,這是必然的道理。”從這段話中我們看到,張我軍把臺灣的文學看作是中國文學的一個支流,這與葉石濤所理解的“把臺灣新文學視作整個大陸文學的一環(huán)”,意思相差并不顯著,而到了《顯影》里,卻變成了有上下之分與區(qū)隔的“將臺灣新文學定位在中國文學之下”的說法了,這顯然是以21世紀學者那種帶有“中國文學/臺灣文學”二元論色彩的觀念為“標尺”,來衡量20世紀20年代史實的結果。
事實上,張我軍以自己參與主編的《臺灣民報》為陣地,發(fā)表了系列鼓吹文學革命的文章,諸如:1924年11月21日在《臺灣民報》發(fā)表《糟糕的臺灣文學界》,抨擊臺灣舊文學;12月11日發(fā)表《為臺灣的文藝界一哭》,反駁連橫對新文學運動的非議;1925年8月26日發(fā)表《新文學運動的意義》等。關于張我軍當時發(fā)表的諸多評論文章,劉登翰等主編的閩版《臺灣文學史》認為張我軍“在臺灣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動和萌長期間,他的文藝批評與理論建設,發(fā)揮了先鋒作用與橋梁作用,沖破殖民當局及舊文學界的明阻暗撓,為崛起的新文學打下了重要的思想理論基礎”??梢?,閩版《臺灣文學史》完全肯定張我軍在臺灣新文學初創(chuàng)時期的理論貢獻,認為張我軍的“業(yè)績最顯著的一個方面是,在批判舊文學的同時,率先進行新文學理論建設”。
臺灣文學革命運動的發(fā)生,受到祖國“五四”運動和新文學運動的影響是最為直接和深刻的,而張我軍在《臺灣民報》介紹“五四”文學革命的內容和理論,推介魯迅、郭沫若、鄭振鐸、徐志摩等作家的代表作,借鑒新文化運動的成果,用以論證或指明臺灣新文學運動理應發(fā)展的目標與方向,以文化的力量來抵抗日本殖民統(tǒng)治的同化舉措,扮演促成臺灣文學革命的關鍵角色。可見,張我軍對于臺灣新文學的奠基作用是不可動搖的。以今日之視角回眸,張我軍當時發(fā)表的一系列文章,有其歷史局限性在所難免;但被稱為“高舉‘五四’火把回臺的先覺者”(許倬云語),作為“胡適文學理論在臺灣的代理人”,張我軍一方面與日本殖民者持續(xù)抗爭,另一方面則借由新文化、新文學的變革,對人民進行思想啟蒙,實際上已經是“考慮當時的臺灣是日本統(tǒng)治下的殖民地這一個政治性的事實”而做出的舉動。他借來“五四”文學革命的火種,點燃臺灣新文學運動的“圣火”,力圖喚醒臺灣民眾反抗殖民主義、封建專制和蒙昧主義,追求民主、科學的現(xiàn)代性理念,并且高揚人的主體性,以實現(xiàn)人的解放為鵠的。然而,《顯影》的著者并未抓住歷史語境的這一特質,而是先入為主地從追求所謂“臺灣主體性”的“本土論”意識形態(tài)出發(fā),“以今律古”地苛責張我軍當時的評論是“沒有考慮到臺灣的特色”,“將臺灣新文學定位在中國文學之下”,這就恐怕很難說是公允的學理評價了。
歷史哲學的觀點認為,史識與史觀在歷史著作編纂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那么,《顯影》書中所呈現(xiàn)史識有著什么樣的特點?筆者留意到第七章《臺灣文學的鼎盛時期》描述20世紀30年代臺灣文學的鼎盛時,有一頗為“耐人尋味”之說法:“透過留學生的踴躍鼓吹,臺灣受到來自‘日本內地’及中國三十年代文學兩股海外勢力的刺激,并開始了全島性的‘新文學運動’。這可以說是臺灣文學最早的國際化時期?!?/p>
每位歷史學家都是從一定的識見出發(fā)來觀察過去的,而該書編者做出的這種判斷是否正確?這里把中國與日本并稱為“兩股海外勢力”,稱20世紀30年代是臺灣文學發(fā)展的“國際化時期”,顯然是把臺灣建立在與祖國大陸地緣相通、血脈相連的民族文化、民族情感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20世紀30年代文學,與來自異國異族日本的影響相提并論。有關20世紀30年代的臺灣文學,的確是受到了祖國大陸和來自日本的臺灣留學生之創(chuàng)作的刺激和影響,然而,這一段文字向臺灣讀者灌輸?shù)娘@然是一種分離主義的文學立場,從中可見本章編寫者的臺灣文學史觀——這里涉及如何認識臺灣新文學與祖國大陸之間關系的根本問題。
按照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社會生活各個不同的方面在任何時候都是有機的、相互聯(lián)系著的。臺灣與祖國大陸在血緣、地緣和文緣等諸多方面的歷史聯(lián)系,并不可能因為其歷史上曾經遭受日本五十年的殖民統(tǒng)治而抹殺,更不是“文化臺獨”人士所能歪曲的。陳映真在呂正惠、趙遐秋主編《臺灣新文學思潮史綱》序言中,基于大量史實得出論斷:“臺灣新文學,在文學語言、文學理論和創(chuàng)作范式上受到中國新文學的深刻影響而誕生。”但這一篤論的精神內核,在《顯影》中是絲毫不見蹤影的。在該書中,讀者看到的是編著者盡量切割和淡化臺灣新文學發(fā)展與祖國大陸文學之間的親緣關系,反而突出了臺灣文學與日本殖民者之間的關聯(lián),呈露出文化分離主義的色彩。比如創(chuàng)刊于1920年7月16日的《臺灣青年》是一份以東京的臺灣留學生為主體的雜志。朱雙一認為“說《臺灣青年》之名乃仿《青年雜志》《新青年》而設也許并不過分”,可謂緊貼史實,切中肯綮。但是《顯影》中根本不提及這兩份雜志之間密不可分的淵源關系。與之形成鮮明反差的是,楊匡漢主編的《中國文化中的臺灣文學》重申“我們不會放棄臺灣是中國文學的一環(huán)”的學術立場,把臺灣文學完全放置在“中國文化的”框架中來討論,從“血緣、地緣、文緣”中確定著整體性的共同命運,彰顯出文學研究所應有的歷史性、科學性與學理性,具有突出的學理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
與切割臺灣和祖國大陸文化密切聯(lián)系的另一面,就是《顯影》編著者在介紹日據(jù)時期臺灣文學時,呈露出為日本軍國主義“招魂”的傾向,字里行間有為日本在臺灣殖民統(tǒng)治翻案的意味。在該書中,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在第一章和第二章中刊登的當年侵臺的日軍將領與臺灣總督等人的照片。他們是一身戎裝、當年侵略攻占臺灣的日軍將領北白川宮能久和總督兒玉源太郎、田健治郎,以及民政長官后藤新平。據(jù)附圖的文字說明,兒玉源太郎“是歷任總督當中,最關心文化政策的最高領導者”,田健治郎“是第一位文官總督,相當重視與臺灣文人的互動”。民政長官后藤新平“繼兒玉總督之后,在自己的書房‘鳥松閣’召集詩會,并于一九○六年刊印《鳥松閣唱和集》,使得當時漢詩氣運更是日益高漲”。搖身一變,這幾名當年侵略臺灣,雙手沾滿臺灣人民鮮血的殖民者,在這里竟都成為所謂的促進“臺灣漢詩氣運高漲”的歷史功臣。如此,當年姜紹祖、羅福星、余清芳以及“霧社事件”中含恨九泉之下的抗日志士們怎能答應?如果說,這幾名日本殖民統(tǒng)治者與臺灣文學百年發(fā)展還有些沾邊的話,那死于攻臺之役中的北白川宮能久的戎裝照片,進入《臺灣文學百年顯影》史冊之中,那就令人匪夷所思了。據(jù)史料記載,北白川宮能久是日本天皇宗室,曾赴普魯士留學,曾任中將近衛(wèi)師團長,參與甲午戰(zhàn)爭,擔任攻臺司令官,率領近衛(wèi)師團進攻臺灣,并死于此役,后來被日本人神格化,尊崇為臺灣統(tǒng)治之師表,在臺灣圓山建立“臺灣神社”祭祀。由于對日本占領者的憎恨,在臺灣民間產生了能久被暗殺死于非命的種種傳言,日本學者尾崎秀樹還為此專門寫了一篇文章《能久之死》給予考證。這些當年侵略、奴役臺灣的日本總督和將領,理應被釘在歷史的十字架上,接受正義歷史觀的無情審判,而《顯影》竟給予公開宣揚。這令筆者不由得聯(lián)想到日本右翼分子小林善紀在連環(huán)畫冊《臺灣論》(東京:小學館2000年版)中所宣揚的日本對臺殖民有功論,而后者要把這段充滿征伐和奴役的歷史,作為日本發(fā)展的“光榮史”;欲將帝國主義的殘暴“精神”,作為日本的所謂“精神遺產”,代代相傳。
此外,作為人文學者,本不宜“畫地為牢”,而理應以包容的襟懷,從各方的學術資源中汲取思想養(yǎng)分。然而,《顯影》編著者漠視臺灣文學與祖國大陸之間不可分割的歷史關系,并且對大陸學者自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的臺灣文學研究成果,也采取漠然或忽視的態(tài)度。他們僅僅關注臺灣文學研究“風潮甚至延燒到日本,在日本的大學中,有關臺灣文學的課程與研究,儼然已漸漸形成一種新的研究潮流,研究水準也不斷在提升中”。而近四十年來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南京大學和廈門大學等院校的老中青三代學術梯隊,及其豐碩而厚重的臺灣文學研究與教學成果,恐怕并不在其學術視野的聚焦點上,故全書只字未提。在本書開篇序言中,也只提葉石濤的《臺灣文學史綱》、彭瑞金的《臺灣新文學運動四十年》和陳芳明當時尚未成書的《臺灣新文學史》,卻未能涉及多年來中國內地學者多種頗具學術分量的臺灣文學史著作。該狀況與日版《臺灣近現(xiàn)代文學史》編著者對待中國內地的臺灣文學研究成果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亦即似乎帶有某種選擇性意味的偏視和遮蔽。
臺灣文學史年表,理應如實記載當年發(fā)生在臺灣的重要文學事項,以及與之相關的政治、社會與文化事項等,展示文學真實的歷史面貌。然而,如果把中國與日本出版的幾部臺灣文學史中附錄的臺灣文學史年表對照起來考辨,就會發(fā)現(xiàn)“微妙”的情況:臺灣文學的歷史在不同編著者的手中,呈現(xiàn)出某些不同的面容和面向。那么這些不同的“加法”與“減法”,到底是如何呈現(xiàn)的,其異同點又是出于何等動因?這是很值得我們探究的。
以下以四部臺灣文學史中附錄的臺灣文學史年表為例,參照其相關的文學史書寫,另擇取三個較具代表性的例子進行比較。它們是《顯影》附錄的“臺灣文學百年發(fā)展史大事年表”、葉石濤《臺灣文學史綱》中林瑞明編的“臺灣文學史年表”、日版《臺灣近現(xiàn)代文學史》下村作次郎編的“臺灣近現(xiàn)代文學年表”、劉登翰等主編《臺灣文學史》附錄的“臺灣文學大事記”。
(一)“始政”儀式 《顯影》書后的年表記載:1895年6月17日,日軍于臺北舉行“始政”儀式。
葉石濤著《臺灣文學史綱》年表記載:1895年6月17日,日軍于臺北舉行所謂“始政”儀式。
日版《臺灣近現(xiàn)代文學史》年表記載:1895年6月7日,日本軍占領臺北。
劉登翰等主編《臺灣文學史》的大事記對日軍的“始政”儀式沒有記載。
對于1895年6月17日,日軍總督兼軍務司令官樺山資紀在臺北宣布建立殖民統(tǒng)治政權的記敘,《顯影》比葉著少了兩個字“所謂”,理應具有的貶義情感和反殖民色彩就被抹殺了。而“始政”二字,迥異于“侵略占領”的用詞,為日本侵略者憑強權和暴力占領臺灣的蠻橫行徑披上了“合法”的外衣。這與近二十年來臺灣文化界那種將“日據(jù)”改稱“日治”,“日本投降”改稱“終戰(zhàn)”并習以為常的流行說法,可謂如出一轍,呈現(xiàn)出掩飾日本殖民行徑的傾向。
反觀劉登翰等主編《臺灣文學史》對于日人在臺灣的漢文學活動,“大事記”沒有記載,在文學史正文中對此做了基本歷史評價:“日人在臺灣的漢文學活動并不屬于臺灣文學的范疇,但這些活動在客觀上屬于執(zhí)行、并反過來影響日本侵略者當局在臺灣的文化籠絡政策的行為,因而應是臺灣文學史記述的內容?!薄叭杖嗽谂_灣的漢文學活動在促進臺灣詩人的結社和創(chuàng)作活動成為公開和合法行為方面起了保護和鼓勵的作用。這是臺灣文學全面復蘇的前提之一。另一方面,日人在漢文學活動中的有意籠絡又培養(yǎng)和助長了部分臺灣詩人的媚日傾向。”這一評價辯證而中肯地論說了在臺日人文學活動的文壇影響及其應當如何入史的問題,可謂從正確的學術視點,做出的較為公正而周延的歷史評判。
(三)“應聲會”“啟發(fā)會”與“新民會” 這一項在《顯影》的“臺灣文學百年發(fā)展史大事年表”中并無記載——難道這一項不屬于“大事”嗎?讓我們來看一看其他文學史著是如何記載的。
在日版《臺灣近現(xiàn)代文學史》年表中記載:1919年12月,蔡惠如等組織聲應會。12月,啟發(fā)會成立。1920年1月11日,臺灣人“內地”(筆者按:指日本)留學生等,組成新民會(會長林獻堂)。
葉石濤《臺灣文學史綱》年表記載:1912年6月27日東京“應聲會”成立,響應祖國革命。1918年10月臺灣蔡惠如等與大陸馬伯援等人在東京組聲應會,欲加強中、韓及臺灣關系推翻異族統(tǒng)治。1920年應聲會改組為啟發(fā)會旋組織新民會。該著中還明確記述:
“新民會”是臺灣第一個有組織、有目的、有行動綱領的政治團體,也成為臺灣文化運動的母體,同時也是刺激臺灣新文學運動展開的原動力。“新民會”也前后出版了三本文存,其中一本便是葉榮鐘所著的“中國新文學概觀”,這是第一本由臺灣作家執(zhí)筆的完整的大陸文學革命的報道。
劉登翰等主編《臺灣文學史》的大事記有記載“新民會”的成立,并在文學史中頗為詳細地描述了“新民會”的成立過程:
1919年8月,在東京留學的中國青年,大陸方面有中華青年會的馬伯援、吳有容、劉木琳,臺灣方面有蔡惠如、林呈祿、蔡培火等,“發(fā)乎血濃于水的民族意識,以親睦為號召,取‘同聲相應’之意,組織了‘應聲會’”,同年歲末,臺灣青年又組織了“啟發(fā)會”,擬通過宣傳工作,啟發(fā)民智,促進臺灣社會改革。1920年1月11日,蔡惠如等深感改革臺灣社會之緊迫,則重整旗鼓,組織“新民會”,推林獻堂為會長,蔡惠如為副會長,會員一百多人。臺灣新民會除創(chuàng)辦發(fā)行《臺灣青年》《臺灣》雜志進行新思想、新文化的宣傳外,于1921年1月開始發(fā)起“六三法案廢除運動”及“臺灣議會設置運動”。這個運動包含了反對殖民專制統(tǒng)治,實行民族自決的政治思想。
由“應聲會”而“啟發(fā)會”,再到“新民會”的發(fā)展軌跡,呈示出1920年前后新文化運動的歷史語境中,臺灣的知識者以《臺灣青年》《臺灣》《臺灣民報》《臺灣新民報》系列報刊為言論機關,與大陸文化人“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命運共同體歷程。其中《臺灣青年》開創(chuàng)了臺灣民眾以現(xiàn)代媒體為“戰(zhàn)場”,奮力反殖民、爭自由之先河。該刊在祖國“五四”時期《新青年》的直接啟發(fā)下產生,并受其巨大影響,力倡青年一代自新自強、自治自醒,力抗殖民者強權的傾軋和蒙昧主義的荼毒。并且,如前文所述,《臺灣民報》直接轉載“五四”新文學的大量作品,昭昭史實透過白紙黑字的第一手文獻,無可辯駁地印證著祖國大陸新文化運動對臺灣文化界的直接作用和深遠影響。然而,這些事件在《顯影》的史傳年表中卻付諸闕如——這不能不說是該書編寫者對臺灣文學的史實,乃至整個近現(xiàn)代文化發(fā)展脈絡中重要一環(huán)的某種盲視與遮蔽。
臺灣的近代史走過了跌宕坎坷的途程。臺灣文學在它數(shù)百年的發(fā)展中,從艱辛的開拓走向多元的發(fā)展,與臺灣的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語境之間的互動關系密不可分。特別是由于日本殖民統(tǒng)治五十年,異族文化對漢民族的殖民入侵,使臺灣有著與祖國大陸不同的歷史際遇和文化機緣,以及民眾迥然相異的歷史記憶,從而形塑了臺灣歷史進程中的某些特殊形態(tài)和獨特命題。然而,我們應當特別注意,“臺灣文學是中國文學的一部分,是在中國歷史大背景下局部地區(qū)的特殊際遇所形成的一個有特色的文學支流。這是我們認識和評價臺灣文學的基本前提”。從賴和、張我軍、楊逵、吳濁流和呂赫若等杰出文學家的身上,人們深諳日據(jù)時期臺灣文學的主流應是中華民族意識、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底蘊和反帝反封建的現(xiàn)實批判精神。若從歷史哲學的視角觀之,當我們考察零散的個別史事、人物時,民族的生命源流、文化精神和思想脈動的考察必不可少,理當留意人與事的前前后后交相輝映、往復貫通的一種“精神龍骨”,否則,只能是其言益碎、其意益瑣,所有的文字畫面、歷史遺物,皆外陳而零散,只見樹木,不見森林,而民族集體之歷史生命則難免失之空泛虛浮,更有甚者恐將陷入歷史虛無主義的泥淖中,難以自拔。令人遺憾的是,從《顯影》一書為我們展示的日據(jù)臺灣歷史圖景中,難以尋覓中華文化血脈在臺灣承傳與賡續(xù)的客觀史實。置身于臺灣歷史長河中的文學實踐歷程,該著較多突顯的是臺灣文人與日本文人的詩文唱和與文學結社,過度夸大了臺灣文學發(fā)展進程中的日本因素,漠視并抹滅的是臺灣與祖國大陸之間密不可分的歷史文化淵源關系。
臺灣文學史書寫的理論與實踐,是近二十年來海峽兩岸臺灣文學研究的重心。一部文學史離不開確鑿、豐富的史料,而對史料開掘、鉤沉之后,還需要辨?zhèn)闻c確證。誠然,“每個歷史學家都是從一定的觀點出發(fā)在觀察過去的,他不能回避他那觀點,正如他不能跳出自己的皮囊”。通過對《顯影》的批判性考察,編著者發(fā)現(xiàn)和遮蔽的一些歷史畫面,把筆者的注意力引向思索它的某些歷史線索上去,探究編著者建構臺灣文學史的過程及其背后的文學史觀。從《顯影》對日據(jù)時代臺灣文學的“歷史加減法”中,可以看出其文化立場,與大陸學者追求兩岸交融統(tǒng)合的傾向相左,卻庶幾與文化分離主義思潮中人相近。并且,與割裂臺灣和祖國大陸文化紐帶的表現(xiàn)互為表里,是該書編著者盡力挖掘宣揚日本殖民統(tǒng)治期日人在臺的文化活動,表現(xiàn)出明顯的親日甚或媚日的思想傾向。至于西川滿、濱田隼雄等助力于“二戰(zhàn)”期間軍國主義活動的日本作家及其創(chuàng)作的照片,也都堂而皇之地進入這部史著的光譜中加以著重呈現(xiàn),這可視作對日本殖民活動的美化與掩飾。綜上,這或許正是《顯影》著力呈現(xiàn)給世人的日據(jù)時期臺灣文學“真相”。
放眼近年來波詭云譎的東亞格局,日本右翼勢力一再否認或美化本國“二戰(zhàn)”期間的侵略罪責;臺灣政壇再現(xiàn)政黨輪替,“親美媚日”和“去中國化”的社會思潮甚囂塵上;臺海兩岸關系遭遇不順,和平發(fā)展進程起伏跌宕。撫今追昔,我們清晰地看到:除政治、經濟的力量之外,文學書寫與歷史著述在形塑兩岸民眾思想認同、促進二者心靈溝通和契合方面,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和極為突出的現(xiàn)實意義。有鑒于此,兼涉文學與史學學科的文學史研究之重大價值顯然不可小覷。而在東亞學術場域中的“重寫文學史”熱潮之背景下,以他著為“參照系”重讀《臺灣文學百年顯影》,則提示我們:相較于中國其他區(qū)域的文學史而言,臺灣文學史書寫活動暗含著尤為豐富而駁雜的思想與文化因子。而吾人若能以科學的態(tài)度,對文學史著建構全過程中隱藏的歷史觀念、文化立場、文學知識生產的方式,以及權力的生成、運作之機制等多元因素保持清醒的頭腦,并運用嚴謹求真的學理對之加以審慎的檢視、考辨和剖析,則將有助于對臺灣、日本社會中某些人為操弄并“積非成是”之“流行”觀點(如“日本的文化殖民促進臺灣現(xiàn)代化”“日據(jù)時期臺灣文化貫穿了區(qū)隔于‘中國’的‘臺灣主體性’”等),做出追根溯源的辨正工作。這一頗具深遠現(xiàn)實意義的工作,對于樹立周正的臺灣歷史觀和文化觀,改善臺灣民眾對中國大陸的認同之局面,均十分重要,并將有待有識之士持續(xù)努力,推向縱深。
① 施懿琳、中島利郎、下村作次郎、黃英哲、黃武忠、應鳳凰、彭瑞金:《臺灣文學百年顯影》,玉山社出版公司2003年版。
⑤⑥⑦⑧ ⑨?? ??? ?? ? 施 懿 琳等 :《臺灣 文 學百 年顯影》,玉山社出版公司2003年版,序言,封底,封底,第2頁,第40頁,第31頁,第66頁,第13頁,第15頁,第16頁,第1頁,第12-15頁,第218頁。
② 王德威:《臺灣:從文學看歷史》,麥田出版社2005年版。
③ 陳芳明:《臺灣新文學史》,聯(lián)經出版公司2011年版。
④ 李瑞騰主編:《臺灣文學史長編》(33冊),臺灣文學館2012年版。
⑩???? 中島利郎、河原功、下村作次郎編:《臺灣近現(xiàn)代文學史》,東京研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48頁,第51頁,第463頁,第463-464頁,第467頁。本文凡引自該書處,均由筆者漢譯自日文原文。
????? 劉登翰、莊明萱等主編:《臺灣文學史》(上卷),海峽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406頁,第398頁,第287頁,第350頁,第62頁。
? 林瑞明:《張我軍的文學理論與小說創(chuàng)作》,見其著《臺灣文學的歷史考察》,允晨出版社2001年版,第246頁。
? 呂正惠、趙遐秋主編:《臺灣新文學史綱》,昆侖出版社2002年版,第1頁。
? 朱雙一:《臺灣文學思潮創(chuàng)作簡史》,九州出版社2010年版,第57頁。
? 楊匡漢主編:《中國文化中的臺灣文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4頁。
? 尾崎秀樹:《舊殖民地文學的研究》,人間出版社2004年版,第264頁。
????? 葉石濤:《臺灣文學史綱》,文學界雜志社1987年版,第203頁,第207頁,第214頁,第218頁,第36頁。
? 〔英〕W.H.沃爾什:《歷史哲學導論》,何兆武、張文杰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3頁。
本文系泉州市社會科學規(guī)劃一般項目“新世紀以來日本的臺灣文學研究熱點問題考察”(項目批準號:2016D33);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六十年來臺灣社會思潮的演進與人文學術的發(fā)展(1950-2010)”(項目批準號:16ZDA138)
作 者:倪思然,文學博士,華僑大學文學院教師,福建省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成員,研究方向:中國臺灣文學。
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