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宜

二〇一二年三月九日，正是新春伊始，充滿生機與希望的日子。在這美好的日子里，我親愛的父親，卻永遠離開了他深愛的親人，離開他深深眷戀的這片土地、離開他奮斗一生的美麗家園，駕鶴遠行了。

醫(yī)生早就囑咐我們，要做好思想準備，說父親的心臟功能已經(jīng)不行了，隨時都可能突然離世。但當聽到父親去世的噩耗時，我還是驚呆了，那一刻，大腦一片空白。當時我正出差在哈爾濱，沒能與父親做最后的告別，深感內疚和遺憾，至今想來，內心還在隱隱作痛。

那天夜里，悲痛至極的我乘車連夜往家趕，一路上淚水漣漣。本來皎潔明亮的月光，感覺卻是冰冷冰冷的，幾片白云慘淡地漂浮在空曠的天空，月色下的原野寂寥、空曠而凄涼。

真是人生無常啊，一瞬間親人就天地之隔，難道就這樣與父親永別了？有人說去世的好人是到天堂了，那么，父親此時是在天堂看著我，星夜兼程趕在回家的路上嗎？以后，我想念父親的時候，只有遙望那飄渺的天空了！

父親的一生遠離故土，遠離父母和哥哥姐姐，可謂坎坷辛勞。

一九三三年，父親出生于山東省壽張縣岳樓村（后劃為河南省臺前縣），有兩位哥哥兩位姐姐。父親12歲那年，過繼給了他的叔父，跟隨叔父闖關東來到嫩江縣生活。這次他與父母一別，竟然成了永別。

父親來到嫩江縣，上學、工作、為一家人的生計而忙碌，始終沒有回去探望父母。直到一九八八年退休后才回鄉(xiāng)，可那時我的爺爺奶奶已經(jīng)去世十年了?；貞浲?，父親總是無限傷感地說：“當年我離家后，你奶奶總是哭，不久就哭瞎了眼睛?！备赣H一生都在為遠離父母而遺憾，更是為沒能為父母親盡孝心而內疚。

父親病重住院時，有一天早上跟我說：“昨晚夢見你奶奶了，穿了一件花衣服，圍著頭巾在扭大秧歌，很年輕很瘦小。我問她：‘你這么小是我媽嗎？她說：‘是啊，我是你媽?！蔽衣犕旰螅瑹o比的心酸，擔心父親難過而強忍住淚水。我明白，那是父親在最后的日子里，想念自己的母親，而母親的形像，卻永遠定格在了他12歲的記憶里。

父親中學畢業(yè)后，在嫩江縣一小當了教師。后來又人農機校學習，一九五三年學習結業(yè)，到九三局的原星火農場，當了一名機務工人，后來調入大西江農場工作。一九七五年被抽調到社會主義基本路線教育工作組，進駐七星泡農場，一年多后工作組撤回，父親留在了七星泡農場工作。

父親一生淡泊名利，低調做人。但他骨子里有著與生俱來的山東人的倔強、耿直和北大荒人忠厚、剛強的品質。他兢兢業(yè)業(yè)工作，實實在在做人，從不浮夸，不會做表面文章，對人對事直來直去。

一九八五年，父親闌尾炎手術，刀口感染，五十多天不愈合，每天早上，醫(yī)生要用手術刀清理刀口的濃水腐肉，父親疼得直流汗，咬緊牙關也不哼一聲。刀口還沒長好，他就硬是要求出了院，捂著刀口彎著腰，上班去了。

我還記得一件事，說起來像個笑話。那是父親當機務隊長的時候，哥哥有位朋友是天津知青，因為一句話與同事動手打架，把機務隊窗玻璃打碎了。父親知道后，狠狠批評他一頓后還讓賠償。哥哥回家說父親：“爸，你不應該管這件小事，也不應該讓他賠償?！备赣H卻認為，在單位打架，還損壞公物，必須處理。爺倆爭執(zhí)起來，父親氣得抓起笤帚要打哥哥，媽媽費了很大勁兒才給拉開。

父親對兒女慈愛中不乏嚴厲，我當教師時，與弟媳一起復習準備轉干考試，剛開始的時候不用功，看一會兒書就玩兒去了。有一天吃飯的時候，父親板著臉，非常嚴肅地對我們倆說：“你們不好好學習，如果轉不了干丟了工作，我可沒能力管你們。人要是沒有上進心，這一輩子就完了?！眹樀梦覀儌z再也不敢偷懶了，每天學習到深夜。功夫不負苦心人，我考了第三名，弟媳也達到分數(shù)線，都順利轉了干。

如果我不努力學習和工作，那可是對不起父親。當年家里兄弟姐妹多，生活很貧困，父母親為了我和姐姐、哥哥有個好的學習環(huán)境，精打細算，拿出相當一部分生活費，送姐姐到訥河縣、我和哥哥到嫩江縣去上學。

一個秋天，父親去嫩江縣帶我買棉鞋，我問父親：“我媽說買什么鞋了嗎？”父親笑著說：“別管你媽怎么說，你想買什么樣的咱就買什么樣的?！蔽议_心地拉著父親，跑到南門外的一個商店，買了一雙系帶黑皮鞋。那個年代，有幾個初中生能穿上皮鞋??！那雙鞋花掉了父親半個月的工資，那可是全家一個月的生活費呀。因為當年的不懂事，我至今想起還在內疚。

父親的一生缺少父母之愛和親人的呵護。也許正因為如此，父親格外珍惜親情，盡可能地給親人幫助和關愛。我的姥姥和老爺都去世早，年少的舅舅、二姨、三姨、老姨生活都靠我父母親資助。每到假期，上學的舅舅和三個姨媽輪流到我家居住。要過春節(jié)了，十來口人的大家庭，只能買幾斤豬肉，小孩子見到肉饞得直流口水，但是父親從來不給兒女們先吃，一定要等到舅舅和姨媽們回來一起吃。

舅舅要結婚了，父親非常高興，把一家人省吃儉用，節(jié)省下來的三十尺布票和二十元錢給舅舅送去，置辦結婚用品。老姨不到十歲就失去了父母，經(jīng)常住在我家，成家后去了滿洲里市。近年來，老姨每周都跟我父母通一次電話。在父親病重期間，花甲之年的老姨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了，我們沒敢告訴父親。等父親病情穩(wěn)定下來后，問我母親，我老姨怎么好久不來電話了，我母親這才說出實情。父親非常悲痛，流著眼淚說：“她的命太苦了，剛過上好日子又走了！”

父親辭世前的十幾天，跟母親念叨舅舅，遠在大慶的舅舅帶著兒子、姑爺和孫子來看望父親。那天父親格外有精神，躺在病床上與舅舅聊了兩個多小時，告訴舅舅要多保重身體，照顧好患腦血栓的舅媽。舅舅要走了，父親拉著他的手久久不肯松開，硬撐著在病床上抬起身，淚眼模糊的從窗口目送舅舅上車。

父親第二次心梗，雖然多方醫(yī)治，但是醫(yī)生也是回天無力，只能用藥維持，每隔一兩個月就得住院治療。父親兩手扎滿了針眼，渾身浮腫，自己都不能挪動身體。我們看到眼里，疼在心里，可堅強的父親什么都不說。弟弟敬佩地說：“我真是服了，老爸真有鋼”！

父親病重一年半的日日夜夜，雖然經(jīng)受著病痛的折磨，但讓父親感到欣慰的是兒子、兒媳、女兒、女婿都盡心去護理父親、心疼父親、體貼父親。父親病情稍好一點就跟兒女們有說有笑，講兒女們童年有趣的往事。

父親知道自己的病已經(jīng)無法治愈，只是在維持，背著兒女們跟母親說：“看來我這次是挺不過去了，活八十也知足了。”但是，從他老人家的目光里，我能讀懂父親對生命的渴望，對妻子的不舍，對兒女們的不舍，對這美好世界的不舍.，

那些日子里，讓我無奈和傷感的是，任我怎樣不舍地緊緊拉住父親的手，也拉不住父親漸行漸遠的腳步。

在兒女面前，父親從來不提自己的病情，也不明確地交待后事，只是把他心里想到的事情，陸陸續(xù)續(xù)說給我們。

一天，只有我和姐姐在父親的病床邊，父親帶著愧疚的語氣說：“都說姑娘兒子一樣對待，現(xiàn)在是都一樣孝敬我，可是你們結婚的時候，我給的東西可不一樣啊?！蔽液徒憬阙s快笑著說：“那時候不是家里窮嗎，給多給少也不能用一輩子，現(xiàn)在不是過得都挺好。我們兄弟姐妹這么多，能把我們健康地養(yǎng)大，父母親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甭犖覀冞@樣說，父親寬慰地笑了。

每每想起父親的話我就心酸，父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重于山，深似海，女兒是報答不完的。可是，女兒結婚時候嫁妝少一點還成為一種負擔，壓在父親心頭許多年。我默默在心里說，父親啊，您歷盡生活的艱辛，為兒女們撐起一片藍天，您是我們心中的太陽，希望您下輩子還做我的父親。

父親放心不下母親，平日里省吃儉用，說給母親攢錢。有一天對我說：“你媽現(xiàn)在可糊涂了，什么事情也不想，以后可怎么辦呢？”聽了這話，我心如刀絞。但是，我故作輕松地安慰他說：“請老爸看著吧，我們對您怎樣，對我媽也會怎樣的，放心吧！”

我心里明白，這是父親在安排身后事。他老人家跟我們的心情一樣，不愿意直接說訣別的話，都不愿意讓對方悲傷。父親就這樣，懷著對妻子、對兒女深深的眷戀，靜靜的輕輕地走了，永遠地走了，沒有歸期。

在父親離去的許多日子里，我悲傷、消沉、無奈，心情沮喪得使人頹廢。我在心里一遍遍呼喚著：親愛的老爸呀，你走了，還有誰會無私地悉心將我呵護！

其實我早就明白，人的生命總有終結的時候，那是回歸自然;也知道季節(jié)更替，生命輪回是亙古不變的自然規(guī)律。可是當父親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候，我還是不愿意相信，生命如此脆弱，生死之間只有一步之遙;還是不愿意相信，沒有與父親告別，就永遠不能再見了。

無論是清晨還是黃昏，我時常會瞪大眼睛，傻傻地四處張望，目光漫過天邊的白云、田野和樹林，癡癡地想：白云后面會有父親的目光，在遠遠看著我嗎？田野里會有父親的身影，在察看禾苗長勢嗎？曾幾何時，莽莽原野上，灑遍父親辛勤耕耘的汗水;靈山秀水間，留下父親創(chuàng)業(yè)跋涉的足跡;美麗家園里，是父親快樂生活過的地方。

父親走后，我學會了“父親的恩情”這首歌，在一年多的時間里，每天上班下班走在路上，或者空閑的時候，都咽著淚水默默哼唱，把悲傷、感恩和懷念全部融人在歌聲里。我多么希望能夠穿越，穿越時空隧道，回到我兒時的歲月，還讓父親牽著我的手，送我去上學，帶我買皮鞋，給我講“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

在父親節(jié)即將來臨之際，眼含淚水寫下此文，寄托對父親的思念。祝天堂里的父親節(jié)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