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大蘑菇
她趴在臺階的最上面一層,渾圓的身子如一只臟兮兮的雪球,灰不溜秋的。
她年紀(jì)已經(jīng)大了,體態(tài)的蒼老顯而易見,每當(dāng)黃昏時刻拖動著那肥胖的身軀去樓道散步的時候,她就覺得自己的體力已遠(yuǎn)遠(yuǎn)不如從前,活蹦亂跳已不能了。
一個月前這幢樓來了一位新住戶——一只通體雪白有著一對鴛鴦眼的年輕貓,叫悠悠。一來到這兒,悠悠便迅速獲得了所有人的喜愛。悠悠的眼睛比她更會賣弄風(fēng)情,悠悠的毛比她更纖柔軟糯,悠悠的身形比她更具有嬌小圓潤的美感,無形之中她受到了冷落。路過的居民現(xiàn)在都不大逗弄她了,轉(zhuǎn)而去撫摸愛撒嬌的悠悠。由于缺乏忍受刺激的精力,她決定眼不見為凈,將自己的窩往旁邊騰挪了十厘米。
當(dāng)然日子一長,她也會想得很通透,人們的寵愛多么廉價,然而即使能獲得萬千寵愛,也不過是一介微塵浮游于天地之間,不管是人是貓,最終都會被命運(yùn)的繩索引向一個遙遠(yuǎn)、黑暗、陰冷的地方。這時候,她就會對周遭的一切置若罔聞。
在最年輕的時候,她還不至于這么悲觀,也許一只貓只有感到一點(diǎn)蒼涼才能體會出生活的味道。恍惚間,她回憶起,七年前,她還是一副毛發(fā)光潔,體態(tài)窈窕的嬌媚模樣,那時,她愛上了一只素不相識的公貓。
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為什么會對他產(chǎn)生一種奇妙的情愫。那個午后,她的飯盆里滿滿的,愛貓人士甲乙丙丁倒了太多的貓糧給她,她吃得飽飽的然后開始在陽光下躺躺歪歪。下一刻他忽然就從圍墻那兒靈活地一躍而入,那么猝不及防地直奔到自己跟前。她呆了一呆,把緊繃繃的視線傾瀉在他頭上,過了半晌,還是出于同情和友善請他共享飯盆里的小魚干了。
于是他蹲坐在她的對面,小心地啃著,動作很紳士,幾乎不留下一點(diǎn)碎屑,吃完后又伸出他的小爪子,在嘴上輕輕按了兩下,抬起頭來見她在望他,就不好意思又歡喜地笑了一笑,她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嘴巴是那么小巧精致,呈一個完美的倒三角形狀,多么可愛,她心里頓時爬著一股癢癢的欣然。那一刻她記了好多年。
愛的沖動在時間上存在著這么間不容發(fā)的一點(diǎn),可她沒有切實(shí)地把握住,她終究是讓他離開了,如野云孤飛,不留形跡。那時的她呆愣愣站在圍墻邊,就好似站在惡魔的通道前,而未意識到其瞬間的魔影將使她的一生黯然失色。有個時期,她企圖依靠暴飲暴食來填補(bǔ)想念那只貓帶來的空虛感,可始終收效甚微,往口中狂塞食物麻痹不了自己的心。然而說來也不可思議,那么透明無色的記憶竟會給她的人生涂上那樣緋紅的色彩,日居月諸,這色彩因?yàn)楹翢o指望而一天天變得焦黑。
不勝難過。
她已無聲無息地獨(dú)自度過了好多年,每每念及當(dāng)初,都會做一番感嘆,要是能夠立刻化為化石就好了,就再也不用去承受生命中的那些遺憾所帶來的苦痛。
現(xiàn)在,她靜靜地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無人打擾。她的一生并不那么充滿田園牧歌情調(diào),如今也是身心俱弱地等待著薄暮降臨。一只貓的壽命很短,她早就預(yù)見到了生命的盡頭。脖子上就好像戴著一根無形的項(xiàng)圈,年輕的時候還不覺得,等年老體衰了,每天早上睜開眼,就會感覺項(xiàng)圈收緊了一些,一毫米、三毫米、五毫米,慢慢地,越收越緊。然后某一天,她就消失于無形。
不知道人們會不會埋葬她,不知道誰會埋葬她,或許是那個長著濃密白胡子的老頭,或許是那個黑眼圈快要掉到嘴角的主婦,反正,能夠歸于塵土,長眠于地下,總歸也是體面的。
她被世界愛過,到頭來發(fā)現(xiàn)能給的世界都給了,作為一只貓,她安然而寂寞地度過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