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
如今,我們有很多機會見識別人的家。租房買房要看房,直接可以走進人家的臥室里面。旅行在外住民宿,早上起來在人家的餐桌上吃煎蛋,離去時交還一把家門鑰匙就行。
可我們還是想回到自己曾經(jīng)的家,住過的屋宅。我母親與姨媽們把臂同游的一個固定路線是:先坐地鐵(以前是坐公交車)到淮海中路陜西南路,步行至陜南邨某號,默默凝視這棟滬上著名公寓的某個轉(zhuǎn)角上的窗臺——那是她們曾經(jīng)的家,恍若一個一分鐘的儀式,與昔日顧盼于窗前的酡頰少女交換了一些對生活的新看法。接著便轉(zhuǎn)身離開,回到淮海路,去“哈爾濱食品廠”買點心,去婦女兒童商店試衣服,繼續(xù)回到各自現(xiàn)在的家……
人人都有自己最珍愛的瞬間。我不由也想起我曾經(jīng)住過的那些家:小學前,住在可以望得見長江支流的一個六樓的小家,陽臺上開滿月季花,我蹲在花旁專注地往下看,從猶如過江之鯽般騎著自行車下班的女性中準確地找出那一個,大喊一聲“媽媽!”上小學后,搬進窗前栽種著大葉芭蕉的一樓的家,秋涼夜雨打芭蕉,躺在竹篾席上攤手攤腳,貪最后一點不會感冒的涼意入睡。
過了若干年,偶有機會回訪。一個簡單的事實是:那不再是你的家。在柏油馬路牙子上,抬頭看六樓的家,找那個陽臺,看到被人家封了起來,又發(fā)現(xiàn)無數(shù)樓拔地而起,猜想在那屋子里再也聽不見江聲?;蛘呤牵瑵撊爰覍僬?,尋找一樓的家,敏感地發(fā)現(xiàn)窗框刷了別的顏色,接著房間里開了燈,影影綽綽有人說話走動……你醒過神來,該離開了。
一生很長,可能會有好幾個家。有的雖然易主,但畢竟墻檐依舊可憑,有的風流云散,再也無跡可循。國慶長假前,美女同事突然決定買高鐵票回老家看一看即將被拆除的祖屋。她從小是被祖父祖母帶大,感情至深,還有那贛南鄉(xiāng)間的秀美風土,庭院里的柿子樹和板栗樹,以及棲息在樹上的嘰嘰喳喳的鳥兒。幾年前,祖父去世,而后不久,祖母去世。美女同事非常不安,她問:我以后還能回哪里去尋找往日時光?我說:你只有多拍些照片,和自己的腦子一起努力,把記憶留得深刻些。
最后想講一個關(guān)于家的小故事。2007年,日本喜劇演員的田村裕出了一本名為《無家可歸的中學生》的小書,書打開第一行字就是“沒有家了”。時間回到1992年7月某一個炎熱的傍晚,日本大阪吹田市一個13歲的男孩參加完初二第一學期畢業(yè)典禮回到家,發(fā)現(xiàn)家具被搬到家門外走道上,父親以旅游巴士導(dǎo)游介紹風景名勝式的手勢對三個孩子說:“正如各位所看到的,雖然十分遺憾,可是已經(jīng)無法再進家門了。我知道今后將會十分辛苦,但是請各自努力繼續(xù)活下去……解散!”解——散?就是每次遠足后老師會說的那句解散嗎?十幾年后,田村裕還是無法理解父親怎么說得出這樣的話,并且說完就“三步并作兩步不知道上哪兒去了”,扔下了兄妹三人。倔強、不想給人添麻煩的小男孩,相信自己能夠在家以外的地方生存下去,他帶著一點剩下的最后零錢,“住”進了公園的滑滑梯里,乞討、撿食,甚至吃草,足足撐了一個多月,才被朋友發(fā)現(xiàn),接納到朋友家中寄住,最終,三兄妹再度團聚于好心人為他們付租金的小屋,并各自闖出一片天地……這本書迄今已經(jīng)賣出200多萬冊。
許多人由此發(fā)現(xiàn)了“家”的真諦:只要珍惜人世間相親相聚的緣分,“家”是不會失去的,那些存在和已經(jīng)不存在的、過去的家,最后都重疊在了今天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