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偶然間發(fā)現(xiàn)母親在勞作之余還在讀書,這讓我吃驚不小,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啊。
母親常說自己是螞蟻尿書上——濕(識)不倆字,此話不假,她小學二年級沒上完,就輟學了。母親給我的解釋是她個子高,又學不會,感覺老沒面子,整日惴惴難安,就不顧老師和同學的勸阻,搬住凳子頭也不回地走了。這只是她的主觀理由,客觀情況是她早年喪父,我姥姥一人養(yǎng)家,諸多不易,作為長女的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在教室里如坐針氈,哪還有心思聽老師的課?不好好聽,怎么會呢?母親越不這樣理解,我越心疼她為了我的兩個小姨和舅舅作出的犧牲。
后來母親和姥姥一起勞動,接著為人妻、為人母,她完全與書絕緣,家里莫說書了,連個紙片都不見,母親的身影總是在家和地里穿梭不停。倒是在我們姊妹幾個上學時,她大力支持,只要看著我們手里捧著書,她就開心,她不像人家母親那樣不住地使喚孩子們拾柴火、薅草、放羊等。她說,看著我們讀書,她渾身都是勁兒,忙也不嫌忙,累也不嫌累了。書成了我們可以不干活的擋箭牌,不過我沒有辜負她,最終靠手不釋卷的勤奮考上大學,端上了她希冀已久的“鐵飯碗”。
那天,我回到家里,看見灶火旁燒火做飯的母親,一手拿柴火,一手拿書,低頭垂眉,眼睛在書頁間流連,專注得忘了往爐膛里續(xù)柴,好像這個世界就剩下她一人。我不忍驚擾她,以致火把從灶膛里掉出來,“噌”一下燃著了腳邊的柴火,我抓住水瓢潑過去,灰白色的塵煙“呲呲”叫著如絲縷一樣裊裊升起時,她才像從夢里驚醒過來,書本掉落在地,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眼神里滿是惶恐,一臉無辜地呆站在那里。這一幕,看得我五味雜陳。
我不知母親是從何時開始讀書的,灶膛邊的一本本雜志和書是我們讀過的,早已發(fā)黃打皺,它們陪著母親在這里煙熏火燎的,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一天天的悠長時光里,我們都不在家,母親是如何想起用書來慰藉自己孤苦的心靈?現(xiàn)在想想,有好多次,母親都說,她心里難受想哭。父親去世后,她如同被抽去了筋骨一樣孤苦無依,身體的病痛,心里的孤寂,生活的磨難,像一座座大山把她重重圍住,壓得她胸悶氣短,喘不過氣來,她不是五指山下的孫悟空,沒有七十二變的神功,也沒有萬能的神靈來救助,她自然憋屈得想哭,但要活下去,要把幾個孩子養(yǎng)大,把千瘡百孔的生活盡力地縫補起來,也不能只是哭,那又怎么樣?
人的苦痛總是要找到出口發(fā)泄的。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排遣,有人旅行,有人養(yǎng)花種草,有人打牌。母親與書結(jié)緣,在我的意料之外,她小學二年級的學歷,認識的一些字,幾十年過去了,在時間的沙漏下,留在腦海里的還有幾個?即便留住的幾個字,她也不會寫,就像路遇的某人,似曾相識,張張嘴卻叫不出對方的名字。她說,自己的名兒都不會寫,更不要說別的字了,既然這樣,她怎么能讀進去,還讀得津津有味呢?母親害羞地說,她是沖的。我不知道她說的是沖還是充,她的意思是囫圇吞棗?是濫竽充數(shù)?還是不求甚解?總之我佩服她的毅力,她是如何靠這幾個似是而非的字把整段整篇連貫起來去感知其意的?那是幾顆小蝌蚪流入海洋的浩瀚無邊的感覺?。?/p>
感謝這些書刊,不經(jīng)意間闖入母親的生活,讓她“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一切一切的不如意,都在專心的閱讀中煙消云散。
如今的母親,不再終日愁苦,情緒低沉,精神世界風清月朗,艷陽高照。我現(xiàn)在才明白,這不僅是物質(zhì)生活條件好了,還有讀書給母親帶來的影響啊。幾天前,她打電話說要看我新出版的散文集《我的村莊》,為此她還專門搭車到縣城配了老花鏡,只等我的書送到手里,她就可以開讀了。她的話音里帶著甜蜜的笑,裹著濃得化不開的自豪,她要讀的書的作者是她的女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