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五四”的“忤逆子”的張愛玲,在她的寫作中刻意反叛著五四新文學建立的一切傳統(tǒng)。當她的書寫進入“女性成長”這個命題,她的主人公更無一是飛揚的、向上的、進取的。反叛只是關聯(lián)的另一種方式。它召喚的是一個貌似缺席卻時刻在場的“成長”這一時代主角。
【關鍵詞】:張愛玲;女性;成長;現代;反叛
“當絕大多數同輩作家努力為時代作見證時,張(愛玲)卻看到‘這時代卻在影子似的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為了要證實自己的存在,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記憶……這比瞭望將來要更明晰、親切。于是她對于周圍的現實發(fā)生了一種奇異感覺,疑心這是個荒唐的、古代的世界,陰暗而明亮?!瘡垖ΜF實(影子似)的不可捉摸,已經與現實/寫實主義主流話語互有出入,而她背向未來,耽于古老的記憶,更十足似擺明了反動姿態(tài)?!?[1]學者王德威如是說。我們看到,張愛玲刻意地反叛著五四新文學建立的一切傳統(tǒng)[2]:“你們要提倡新女性,她偏要寫個《五四遺事》,讓離婚離出個三美圖;你們崇尚西方文化,她偏要推崇傳統(tǒng)小說;你們喜歡西裝洋服,她偏要設計奇裝異服。” [3]她在《自己的文章》中將新文學(五四和左翼)的話語總結為:飛揚、斗爭、超人、有力、悲壯、大徹大悟、英雄、完成……而她注重的則是安穩(wěn)、和諧、凡人、美、蒼涼、不徹底、小人物、啟示……有意味的是,前者的每一個特征幾乎都包含在“成長”這一現代性命題之中,這些語詞連綴起來甚至可以組成一個完整的成長敘事:它們講述的是一個主人公受著“超人”的感召(五四精神和啟蒙話語)為了追求“飛揚”的人生、在這過程中經歷種種挫折、考驗和“斗爭”、終于“大徹大悟”(渡過一場“精神危機”),“完成”了自己的意義和“英雄”般的使命的成長故事。
而正如后兩組詞中,后者每一個都一一對應著前者的反面,張在“自己的文章”中刻意反叛每一種意義上的成長:第一,與時代、歷史和民族國家同構性的現代意義的成長對比,張講述的是“男女間的小事情,……沒有戰(zhàn)爭,也沒有革命”,即使有戰(zhàn)爭之類的時代內容,也只是作為她結構小說的背景和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線索,“《傾城之戀》里,從腐舊的家庭里走出來的流蘇,香港之戰(zhàn)的洗禮并不曾將她感化成為革命女性” [4],傾城的炮火只是為了“成全”一個自私女人的圓滿結局。張筆下的女主人公不但是最遠離時代、遠離政治的一群,也是未經社會化的,她們不獨立也不鬧革命,以綁住一兩個男人為謀生的手段;第二,與成長主人公對于價值、意義、信仰這些精神層面的求索對比,張的人物“下死勁抓住”的是“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是有著電車響的“市聲”的世俗生活:《傾城之戀》里的白流蘇跟范柳原結婚的目的“究竟是經濟上的安全”,《連環(huán)套》里的霓喜對于物質生活有著“單純的愛”,《金鎖記》里的曹七巧“三十年來戴著黃金的枷”,“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第三,幾個有著個人命運軌跡(類成長)的人物如葛薇龍和曹七巧,她們是向下墮落、“一級一級走入沒有光的所在”的,葛薇龍由一個天真純潔的女學生一步步變成一個高級妓女,曹七巧由一個有過“滾圓的胳膊”和被很多人喜歡著的姑娘變成一個“骨瘦如柴”、眾叛親離的惡婦。正如王德威所說,“當同輩作家大演歷史進程的必然及應然時,惟獨張脫身于(個人或集體的)‘古老的記憶’,反復雕琢,成為對現實經驗不可逆性的挑戰(zhàn)” [5];當新文學的健將們對那些卑瑣的小人物“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時,“張愛玲卻明白掙脫藩籬的新女性固然可敬,但放眼社會,畢竟大多數的女性既缺乏獨立生存技巧與資源,難以改變她們的命運。而這些女性的遭遇不也值得重視?……當銀娣最終加入禮教吃人的行列,她所經過的掙扎,未必亞于一個新女性沖破羅網的壯舉。銀娣的出身及背景原就低人一等;她苦澀的‘成就’讓我們意識到:在一個傳統(tǒng)社會中作個新女性不容易,但在一個已經邁向現代化的社會中故步自封、堅持作個舊女性,不也需要相當的勇氣?” [6]
如上,張愛玲在如此自覺地反叛著成長,而筆者想要解決的卻是在她有意為之的反叛時代、背向歷史的背后,對于時代、歷史懷著怎樣深深的焦慮,而她在物化人性、庸俗化愛情的“循環(huán)敘述”中又怎樣暴露出對于把定一切時代中的穩(wěn)定性的野心,以及她的野心背后的恐懼和軟弱。
張的小說中經常出現對“切斷時間與空間” [7]的迷戀和努力。
這樣的情況在《傾城之戀》中出現了三處:一處是,柳原希望將流蘇帶到原始森林里去,“柳原道:‘我陪你到馬來亞去?!魈K道:‘做什么?’柳原道:‘回到自然?!?[8]一處,是有名的關于那堵墻的隱喻,“柳原看著她道:‘這堵墻,不知道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幸惶?,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么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墻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9]第三處,也是文章標題“傾城之戀”的“傾城”的炮火發(fā)生,香港“炮聲響了”,這也是張結構該篇的立意所在。讓我們一一來看:第一處,原始森林代表人類歷史和文明未開始的地方,是回到時間源頭的努力;第二處,墻的意象,在時間上代表一切歷史中亙古不變的堅實的存在,在空間上,“墻根底下”是整個文明被摧毀以后僅存的痕跡,也即人類文明之外的一塊飛地;第三處,香港的炮火,城池的傾覆直接導致了柳原的預定行程(他的個人時間)的被打破和終止,這使范白二人重新聚在一起、只有彼此(即完全阻隔外界人事的干擾)——在且僅在這樣的條件之下,他們之間產生了心靈相通、徹底諒解的時刻。
小說《封鎖》,是戰(zhàn)爭導致時間中斷、空間隔絕而成就的一對男女之間的一次交往的另一種情況,只不過這次由于時間倉促、電車這個空間的狹隘以及隨時處于他人(妻子表弟)的觀看之下,而只能是一次調情,當兩人終將從被隔絕空間、被中斷的時間中離開而進入各自真實和日常的時空,“封鎖期間的一切,等于沒有發(fā)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10]
這種努力表現在她對意象和譬喻的營造上,是一種“以實寫虛”、“物化虛象”的技巧[11],譬如“梁家那白屋子粘粘地融化在白霧里,只看見綠玻璃窗晃動著燈光,綠幽幽的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塊”(《沉香屑》);“(太陽偏西后的半山)大紅大紫,金絲交錯,熱鬧非凡,倒像雪茄煙盒上的商標色”(《沉香屑》);“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的異地淚珠”(《金鎖記》)。許子東認為,這背后的原因,“第一是因為她本人在生活和藝術上都對服裝首飾等實物細節(jié)有過人的興趣;第二是由于她對都市文化‘生活的戲劇化’的獨特理解;第三還表現在她和她的人物關于‘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的哲學困惑;最后第四,張愛玲的意象技巧,又和貫穿其作品的美麗的蒼涼感有關?!?[12]
筆者認為,在以上許子東指出的原因之外,還存在另一個、也是更為根本的原因,這與張愛玲在構思小說、設置情節(jié)時試圖“切斷時間和空間”的努力也是一致的,即這一切的努力都出于一種企圖掌握和把定這個世界的野心。而只有靜止的和近在咫尺的才能給她這種安穩(wěn)性和和諧感。
因此,表現在情節(jié)設置上就是企圖隔絕空間和中斷時間,造一塊人類歷史之外的“飛地”;表現在意象營造上,就是將動態(tài)靜化、將遠景近化、把大的變小、把虛的寫實。除上述許子東指出的三個例子外,我們再來看這樣一個場景,《金鎖記》里的長安,“她的生命里頂完美的一段終于被她的母親加上了一個難堪的尾巴,當她的愛人童世舫告辭的時候” [13],張愛玲寫道:“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后面送了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顯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過身來道:‘姜小姐……’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只是垂著頭。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就走了。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距離看著太陽里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里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愛?!?[14]這段引文中,將自己對于愛情的回憶“裝在水晶瓶里雙手捧著看”的想象完美解釋了張愛玲在意象營造上的特點及其背后的動機——在一切時間中抓住那些可以靜止、固化的(即回憶),而在一切空間中她喜歡那些近的,小的,可以拿在手上把玩的、看得見,摸得到、真切可感的實體,這也正可以解釋陳思和指出的一個問題,即傅雷將淺水灣的那堵墻的意象稱之為“好一個天際遼闊胸襟浩蕩的境界”,“平凡的田野中忽然顯出一片無垠的流沙” [15],而張愛玲本人卻沒有很好地將之利用的原因。因為比起“在枕上聽松濤,聽海嘯” [16],她更“喜歡聽市聲”,“非得聽見電車響才睡得著覺的” [17],——而“松濤”和“海嘯”這樣高遠遼闊的意象恰恰正是“生活在別處”的行路人(成長者)們時刻所向往而為張愛玲所恐懼的,正如她筆下的葛薇龍一樣:“……在這燈與人與貨之外,還有那凄清的天與?!獰o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她的未來,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來只是無邊的恐怖。她沒有天長地久的計劃。只有在這眼前的瑣碎的小東西里,她的畏懼不安的心,能夠得到暫時的休息?!?[18]胡蘭成曾形容張愛玲的一張照片,“刊在《雜志》上的,是坐在池塘邊,眼睛里有一種驚惶,看著前面,又怕后面有什么東西追來似的?!?[19]這為張愛玲所驚惶的,讓她感到無邊的恐怖的,恰恰是被她所反叛、驅逐和背向的滾滾向前的時間、歷史和“斗爭”不休的、“悲壯”的人類文明。
吊詭的是,恰恰是這個軟弱的叛逃者,這個畏懼變化、渴望在一切時代中抓住那些定靜不變的東西的人,有著對時間、對“動”和“變”有著最敏感的焦灼與最敏銳的直覺:“快快,慢了就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20],“想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許來不及了?!恕亲钅貌粶实臇|西?!?[21]而正如波伏娃所說,“沒有一種否認的態(tài)度不隱含著相對應的肯定態(tài)度?!敝挥斜弧耙庾R到”的內容,才能被反叛,張愛玲在她的反叛和否定中所深刻意識到、肯定、召喚和凸顯出的正是巨大的時代內容以及時代前進中人所發(fā)生著的“成長”。
注釋:
[1]王德威:《張愛玲再生緣——重復、回旋與衍生的敘事學》,收入劉紹銘、梁秉鈞、許子東編《再讀張愛玲》,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
[2]陳思和認為這出于張愛玲對母親的反叛。張的母親是典型五四影響下的出走的娜拉形象,拋家棄子、留洋深造,而她勇敢決絕的另一面是對家庭和子女的殘忍離奇,這讓張從小留下心理創(chuàng)傷,因而通過對五四傳統(tǒng)和新女性的嘲弄來實現其對母親的背叛。
[3]陳思和:《中國現當代名篇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86頁
[4]張愛玲:《自己的文章》,《張愛玲作品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5]王德威:《張愛玲再生緣——重復、回旋與衍生的敘事學》,收入劉紹銘、梁秉鈞、許子東編《再讀張愛玲》,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
[6]王德威:《張愛玲再生緣——重復、回旋與衍生的敘事學》,收入劉紹銘、梁秉鈞、許子東編《再讀張愛玲》,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
[7]張愛玲:《封鎖》,《張愛玲作品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8]張愛玲:《傾城之戀》,《張愛玲作品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9]同上
[10]張愛玲:《封鎖》,《張愛玲作品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11]見許子東:《物化蒼涼——張愛玲意象技巧初探》,收入劉紹銘、梁秉鈞、許子東編《再讀張愛玲》,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
[12]同上
[13]胡蘭成:《中國文學史話》,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174頁
[14]張愛玲:《金鎖記》,《張愛玲作品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15]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傅雷文集·文藝卷》,傅敏編,當代世界出版社,2006年9月版,第113頁
[16]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張愛玲作品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17]同上
[18]張愛玲:《沉香屑 第一爐香》,《傳奇》,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
[19]胡蘭成:《中國文學史話》,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180頁
[20]張愛玲:《傳奇·再版的話》,《傳奇》,上海:山河圖書公司,1946年11月版
[21]張愛玲:《燼余錄》,《張愛玲作品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