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白云(遼寧)
一些蘇醒的時間,坐在死灰的邊緣(外一章)
宮白云(遼寧)
這是北方,這是冬季。天空無意婉轉,大地明顯生硬。
空氣冰冷。石頭般的城市冰冷。塵土冰冷。燈火冰冷。身形冰冷。
樹枝空著,沒有花朵。幾只灰喜鵲安靜。
冷寂的月亮安靜。方圓百里的雞犬安靜。流水成冰的小河安靜。往事安靜。
每一次沉入,每一次隱隱地生出疼痛,“多么熱烈,都是灰燼”。
我在喊,喂——
空曠的回聲泊在黑夜,來來回回空蕩。
當黎明深睡,一些蘇醒的時間,坐在死灰的邊緣,像墓碑坐在死者身旁。
像亡靈坐在成堆的生者之間。沒有人會重視死者的內心,沒有。
蚌殼無意于內心之珠。這一條河流從不為了另一條。
馬頭琴是琴不是馬,有常不必感激無常。荊棘鳥找到荊棘時就是命殞時刻。
絕唱蓋住了所有的悲愴。你看,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埋葬。很多人走著走著就丟了,許多事想著想著就記不起來。
冬眠的蛇,它沉睡著等待驚蟄,仿佛綠在最深的根部。
而我并不擁有,根深葉茂的財富。
我像一只螞蟻在骨頭與象牙間忙碌,不愿意細細分辨什么是真實,什么是虛妄。從清貧邁向富足,心懷某種圖景,像盲人尋找光明。
一生就是這樣。無非是悲涼。無非是每天擠公車,穿梭大街小巷。
無非是壞天氣當成好天氣。無非是暮色中的江水,鳥一樣掠過。
無非是面對鏡子抹去眼中的茫然。
無非是蹲下身來,捂住肺腑的疼痛。無非是時常把一些隱喻用來用去。
但懷著虔誠。黑發(fā)誕生著白發(fā),二月的春雷醞釀著血性。
總有些石頭與青苔息息相關。
我站著或匍匐都是命里的定數(shù)。當我一次比一次絕望,我已習慣避開那些淚水,就像避開那些死者。
躲在內心,靜靜地傾聽肉身化為灰燼時靈魂的聲音……
在變得素白的城市之上——
我看到你,那么幸福。
父親是一座墳,另一種未知。
比真理更純粹的死亡。沒有死于戰(zhàn)爭,病魔,他死于自盡。
母親的血牢記著我另一個稱謂:遺腹女。
它比鹽更咸。
天久久不亮。趕夜路的母親祈求一片燈火,她的脊背與未滿一歲的我黏在一起。
綠皮火車。帝都北京。莊嚴的信訪辦。上訪之路難于上青天……
執(zhí)拗的母親堅信,國家將為冤死的父親討回清白。
而一層層大門緊閉,黑暗中扭動的鑰匙,斷在黑暗鎖孔。
漫天的大雪良心一樣下著,在夜里,在汽笛的長鳴之間。
飄揚的紅旗掛上一層白。
破敗的小屋,當鍋里只剩下水,重新生起的爐火,裝滿殘酷的戲劇感。
巧婦的母親,也難為無米之炊。
窗外的麻雀蹲在枯樹上啾啾地叫,九歲的哥哥舉起彈弓,無辜的麻雀被裹上黃泥,投入爐火。
愧疚的母親別過臉,為了不能替麻雀呼吸,為了饑餓的孩子。
不是每個人都嘗過貧窮的滋味。在肆虐的大地,陽光普照,多么燦爛。
我們依然寒冷。依然饑腸轆轆——
拼了命的母親日夜兼程,她的腳步青腫。為了死去的丈夫,為了他留下的骨血,她在生與活之間來回爬行。
當我的哭喊在她胸膛撕咬,屋梁上的繩索,索不走她的命,她一次次赴死而生。
樹枝上掛著鳥巢,一窩雛燕歡叫。愛如深淵——
她張開雙臂往下跳。帶著傷口,帶著對神明的敬仰,像從懸崖射出的一道光線。
而我一點點長起。不得不去發(fā)現(xiàn)一個缺失。不是每個人都知道爸爸的含意。
最脆弱的,不是我沒有糖吃,而是鄰家小女孩一聲聲叫著爸爸,爸爸……
或者小女孩爸爸偶然抱起我。那一剎那,
我所有的童年,靜止為畫。我很清楚我有怎樣的愿望。
雪一般的云片是我悄無聲息的飛翔。
六歲時,我問過母親:爸爸什么樣?他去了哪里?
長時間地,母親沉默不語。
七歲時,我又繼續(xù)追問,母親打了我一巴掌,怒吼:他死了!
哭泣里,我與自己爭辯:這不是真的。
——仿佛一個結。我一天天等待著父親的突然到來。
他欠我一聲爸爸的呼喚。年少的天空藍得不能再藍,白云下來喝水,在一個小河里,我走向那個獅子樣的云朵,悄聲細語:請載我飛,飛到有父親的地方。
在我快要抓住云朵的時候,它破碎了。
母親拎水樣拎回我。她再次怒吼:你爸爸死了,他死了,不要再找了。
我第一次感覺什么是悲痛。原來悲痛,就是破碎。
那一年,我九歲。我在破碎的影子里祭祀我的虛妄。
這注定的缺席,像一座寺廟,不可測度,
帶給我終生的渴念。給我生命的人,像太陽不滅,照耀我所有的衷情。
我祈求:那一聲爸爸的聲調,夢里夢外,一年又一年。
疲倦的母親終于等到了她的死。而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她:這個世上我愛過誰,曾被誰所愛。
天空滾過雷聲,為淚水咆哮,這雷庭的震怒,帶給我記憶里永久的轟鳴。
假如生命竟是這樣不可名狀的殘忍,我寧可不要。
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活,都有勇氣死。當生命成為世上每一道光陰,它的重量便是曾經的生死,倚著明滅的光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