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金代南渡詩人用典精確,手法多變,他們對典故的運用,并非為了炫才矜博,而是從文化心態(tài)與思想意蘊的角度著眼,有意識地輔佐詩作立意,從而使詩歌的內(nèi)涵更為豐富深刻。既能做到表里相資,又收到了事半功倍的藝術效果。
關鍵詞:南渡時期 事典 語典 反意用典
典故作為一種凝聚著濃厚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與哲理性美感的語言符號,蘊含著豐富的歷史人文信息,具有簡練得體、字少而意豐的特殊功效?!对娙擞裥肌肪砥咭段髑逶娫挕芬嘣疲骸白髟娪檬?,要如禪家語‘水中著鹽,飲水乃知鹽味。”{1}由于用典這種“援古以證今”{2}手法的運用,不僅可以拓展藝術創(chuàng)作的空間,而且能夠使詩歌的內(nèi)涵更為豐實、厚重,使詩歌的語言更為含蓄、典雅,所以受到金南渡詩人的青睞。概而言之,他們對于典故的使用主要集中于下。
一、事典的精確性與靈活性
就用典而言,可分為“用事”與“用詞”,其中援引載籍故實,謂之“用事”;借用前人詞語,謂之“用詞”。黃庭堅在《跋高子勉詩》中曾經(jīng)指出:“高子勉作詩,以杜子美為標準。用一事如軍中之令,置一字如關門之鍵,而充之以博學,行之以溫恭,天下士也?!奔磸娬{用典的重要性。金代南渡詩人在用事方面不主一格,他們堅持“用人若己,古來無懵”{3}的創(chuàng)作原則,將歷史典故信手拈來,且大多能做到事如己出,渾然天成。就詩歌文化心態(tài)與思想意蘊考察,大致可以從以下方面著眼:
其一,表戰(zhàn)亂爭斗之苦 金代南渡詩人對于某些典故的運用,是與其特定的時代背景相聯(lián)系的。由于金后期戰(zhàn)爭紛起,民不聊生,所以他們對表示戰(zhàn)亂的典故也多加引用,從而表達出獨特的時代特征與深廣意蘊。如趙秉文《過廣武山》“鹿走群雄馳”句典出《史記·淮陰侯列傳》:“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迸?《集解》引張晏曰:“以鹿喻帝位也?!薄稌x書·石勒載記》:“勒笑曰:‘……朕若逢(漢)高皇,當北面而事之,與韓、彭競鞭而爭先耳。脫遇(漢)光武,當并驅于中原,未知鹿死誰手!”即喻爭奪天下?!皠儇搩晌伣恰钡涑觥肚f子·則陽》:“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zhàn),伏尸數(shù)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趙秉文認為戰(zhàn)爭是以犧牲人的生命為代價的野蠻行為。此處實借蝸牛角上兩國的戰(zhàn)爭,諷諭劉邦與項羽軍隊在廣武山之間進行的爭斗,同時也對蒙金雙方之戰(zhàn)給予了影射與感嘆。元好問《箕山》詩中“干戈幾蠻觸,宇宙日流血”亦運用莊子所言兩國于蝸牛角內(nèi)爭斗之典評論蒙金雙方戰(zhàn)爭所帶來的惡果。此種論調與元好問在《念奴嬌》“欽叔欽用避兵太華絕頂,有書見招因為賦此”中所言之“云間太華,笑蒼然塵世,真成何物……九點齊州,一杯滄海,半落天山雪。中原逐鹿,定知誰是雄杰”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其實質是指出詩人并無意評論戰(zhàn)爭的正義與否,而主要著眼于控訴戰(zhàn)爭給蒼生所帶來的流血與痛苦。
李俊民《亂后寄兄》:“萬井中原半犬羊,縱橫大劍與長槍。晝烽夜火豈虛日,左觸右蠻皆戰(zhàn)場。丁鶴未歸遼已冢,杜鵑猶在蜀堪王。此生不識連昌樂,目送孤鴻空斷腸。”詩歌頷聯(lián)“左觸右蠻皆戰(zhàn)場”也用蠻觸氏蝸角之爭典故譴責蒙金之戰(zhàn)給中原人民帶來的巨大災難。
金代南渡詩人還反復使用“丁令威”典故表達他們身置亂世的幻滅感與滄桑感,如趙秉文《游上清宮二首》之一,詩中“千年遼鶴歸華表”出自《搜神后記》卷一:“丁令威,本遼東人。學道于靈虛山,后化鶴歸遼,集城門華表柱。時有少年,舉弓欲射之。鶴乃飛,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累累。遂高上沖天?!边@不單是時空意識的變化,還由于戰(zhàn)亂而引發(fā)出此種人生困惑。
此外,元好問《浩然師出圍城賦鶴詩為送》:“夢寐西山飲鶴泉,羨君歸興渺翩翩。昂藏自有林壑態(tài),飲啄暫隨塵土緣。遼海故家人幾在,華亭清唳世空憐。明年也作江鷗去,水宿云飛共一天?!蓖跞籼摗对僦凉蕡@述懷五絕》其一:“日日天涯恨不歸,歸來老淚更沾衣。傷心何啻遼東鶴,不獨人非物亦非?!边@些詩歌均運用此典抒發(fā)出置身于戰(zhàn)亂中的無奈感慨。
其二,發(fā)避世歸隱之趣 高憲《寄李天英》詩中“季鷹鱸”典出《晉書》卷九十二《文苑·張翰傳》:“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彼稳艘u明之《中吳紀聞》卷三“張翰”條云:“國初王贄運使過吳江,有詩云:‘吳江秋水灌平湖,水闊煙深恨有余,因想季鷹當日事,歸來未必為莼鱸。贄之意謂:翰度時不可有為,故飄然引去,實非為鱸也。至東坡賦三賢詩則曰:‘浮世功名食與眠,季鷹真得水中仙。不須更說知機早,直為鱸魚也自賢。其說又高一著矣?!摈|魚在此作為超越功名回歸自我的象征,已經(jīng)成為逍遙山水、優(yōu)游林泉的代名詞。
元好問《寄希顏二首》其一“忘機鷗鳥亦相親”句出自《列子·黃帝》:“海上之人好鷗鳥者,每旦至海上,從鷗鳥游,鷗鳥之至者數(shù)百而不止。其父曰:‘吾聞鷗鳥從汝游,取來玩之。明日之海上,鷗鳥舞而不下也。故曰:至言去言,至為無為。齊智之所知,則淺矣?!焙笠浴苞t鳥忘機”表示淡泊名利的隱逸生活。其《寄趙宜之》“洛陽一昔秋風起,羨煞吳中張季鷹”,同樣表現(xiàn)了詩人全身遠害、希冀歸隱自適的思想。
辛愿《過崧山》末二句“箕山潁水春風里,呼起巢由共一杯”中巢、由即傳說中堯時的隱士巢父和許由。巢父因筑巢于樹上而居,時人稱之巢父。堯欲讓天下于二人,皆不受。后詩文中常用為隱居不仕之典故。詩人借此發(fā)抒自己為躲避戰(zhàn)亂而意欲歸隱的幽微情懷。
楊奐《憶君美二首》之二:“塞雁明朝下五湖,長安西望獨躊躇。無情誰似張公子,兩見秋風不寄書。銅柱從君泣墮鳶,鴟夷心事五湖船。頭顱如此人間世,不得青山對暮年。”其中“銅柱從君泣墮鳶”一句典出《后漢書·馬援傳》,東漢伏波將軍馬援南征交 ,平定叛亂后,被封為新息侯,食邑三千戶,在交 立銅柱。其擊牛驪酒,勞饗軍士,謂官屬曰:“吾從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為郡掾吏,守墳墓,鄉(xiāng)里稱善人,斯可矣。致求盈余,但自苦耳。當吾在浪泊、西里間,虜未滅之時,下潦上霧,毒氣重蒸,仰視飛鳶 墮水中,臥念少游平生時語,何可得也!今賴士大夫之力,被蒙大恩,猥先諸君紆佩金紫,且喜且慚?!睏願J利用這一典故旨在說明其不求建功立業(yè),只求知足常樂的生活態(tài)度。后句“鴟夷心事五湖船”借范蠡功成身退、泛舟五湖的故事,亦表詩人不堪功名所累,甘愿退隱江湖,遁世隱居的愿望。
其三,言懷才不遇之悲 元好問《送欽叔內(nèi)翰并寄劉達卿郎中、白文舉編修五首》其一:“忽忽歲云暮,烈烈風霜威。舉頭望長安,游子從此歸。我有平生懷,愛君如連枝。半年姜肱被,所樂良不貲。尚恨人事異,離合無定時。送君酒一杯,侑以彈鋏辭。上言行路難,下言長相思。”
“彈鋏辭”典出《戰(zhàn)國策·齊策四》“馮諼客孟嘗君”條:“左右以君(孟嘗君)賤之(馮諼)也,食之草具。居有頃,倚柱彈其劍,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弊髡哂民T諼客孟嘗君初遭冷遇典,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之感慨。
李俊民《贈高仲?!罚骸敖鑶柛邥?,南征又北征。從軍元自樂,游子若為情。筆下三千牘,胸中百萬兵。傷弓良小怯,彈鋏竟何成。慘淡風塵際,悲涼鼓角聲。別家四十日,并塞兩三程。斗絕牛皮嶺,荒寒燕賜城。吟邊白鳥沒,醉里暮云橫。感慨悲王粲,顛狂笑禰衡。虎賁多將種,底用兩書生?!?/p>
詩人通過“傷弓良小怯,彈鋏竟何成”抒發(fā)了大材小用之恨和怫郁不平之氣,且借對王粲、彌衡等歷史人物人生遭際的感慨發(fā)異代共鳴之聲。明人胡應麟稱贊此詩曰:“排律如吳彥高《雞林書事》、李之純《贈高仲?!罚囝H有格。”此外,其《白文舉王百一索句送行》“彈鋏歌中成老境,班荊話后各天涯”;《代樂仲和、張溫甫處督米》“欲向田文彈鋏去,恐因丘嫂頡羹還”;《代別呼延路鈐》“彈鋏去年門下客,白頭今日又天涯”均用此典表無人賞識、有志難申之意;對當權者壓抑人才、所用非才的社會現(xiàn)象進行了揭示。這樣的用典與時代現(xiàn)實相結合,在一定程度上,起著針砭時弊的作用。趙秉文《寄陳正叔》:“渺渺西風去翼輕,霜林楓葉動秋聲。嵩邙競秀容多峭,河洛爭流忌獨清。廣武山川留故壘,成皋草木 空城。憑高一掬英雄淚,付與窮途阮步兵。”詩中“憑高一掬英雄淚,寄與窮途阮步兵”典見《晉書·阮籍傳》“(阮籍)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返”。又嘗登廣武山,觀楚漢戰(zhàn)處,感嘆“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此處詩人取“窮途”象征毫無出路、處處受阻的窘迫現(xiàn)狀,把陳正叔比作阮籍,對其生不逢時之命運表示慨嘆。
概而言之,南渡詩人將歷史與現(xiàn)實、實際與想象巧妙地交結在一起,以簡馭繁,用短小精悍的文字概括龐大復雜的事象,含蓄而又明確地在有限的篇幅內(nèi)把復雜的情感與深厚的意蘊給予表達。作為“詩眼”的典故在南渡詩人那里得到了精確把握與靈活運用,詩歌也憑借典故而更為彰顯,相映相襯,取得了語盡而意不盡的藝術效果。
二、語典的化用與新創(chuàng)
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對借用或化用前人之語入詩之表現(xiàn)手法,曾做出過評論:“近時趙紫芝詩云:‘一瓶茶外無祗待,同上西樓看晚山。世以為佳。然杜少陵云:‘莫嫌野外無供給,乘興還來看藥欄。即此意也。杜子野詩云:‘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世亦以為佳。然唐人詩云:‘世間何處無風月,才到僧房分外清。亦此意也。欲道古人所未道,信矣其難矣?!眥4}
金代南渡詩人在立題命意時借用或化用前人詩句、語句并加以熔鑄,然后化為己有,如鹽入水,不露痕跡,不僅能夠對典故加以妙用,而且更加體現(xiàn)了詩歌內(nèi)容深廣、余韻悠長的含蓄之美。
趙秉文詩歌多化用古人詩句,如其“佇翻壯士臂,飛血灑平蕪”(《雛鷹》),出自于杜甫《畫鷹》“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馬蹄荒店雪,人跡斷橋冰”(《管州道中》),出自溫庭筠《商山早行》“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聞君近有從軍作,愁思與之誰短長”(《秋懷次高參軍韻》),出自李白《金陵酒肆留別》“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青山隱隱水悠悠,何處長江是盡頭”(《龐才卿畫長江圖》),出自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或完全襲用,或字雖有異,而其意則同,從中也可看出其對所運用詩句了如指掌、斡旋自如。
此外,趙秉文還善于化用古人辭賦語句,如其《望北山云》“向來無心出,亦復無心還”就出于陶淵明之《歸去來兮辭》“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队螘x祠》“清風明月本自無盡藏”則出于蘇軾《前赤壁賦》“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由于融合自然,不著痕跡,所以毫無枯燥之意,從而使詩歌的意境得以開拓闊大。
元好問亦多用前人之句,這其中也多受趙秉文的影響。故清人潘德輿曰:“閑閑亦有率句開裕之派者,如《上方》云:‘貪看歸鳥過林隙,不覺奇峰墮眼前。沿襲長公句法。《光武廟》云:‘灑落君臣契,艱危廟社圖?!逗罟葡獔D》云:‘滄海未全歸禹貢,山東且愿變齊民。徑以杜句對己句,均非詩法,而裕之亦時犯此。又如‘一證萬萬古‘洪荒萬萬古,則尤裕之所習見之調也?!眥5}
由于元好問具有“文章由學,能在天資。才自內(nèi)發(fā),學以外成”{6}的稟賦才氣,所以其更加注重所用語句在詩歌美感境界中的熔鑄與吸收。如其《蛟龍引》“匣中誰解不平鳴”出自晉王嘉《拾遺記》(卷一)“帝顓頊有曳影之劍,騰空而舒。若四方有兵,此劍則飛起,指其方則克伐。未用之時,常于匣里如龍虎吟”。后用以喻胸懷壯志而報國無門典,此處表達了詩人投閑置散、有志難申的憤激之情。“割城恨不逢相如”據(jù)《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載曰:“遂與秦王會于澠池……秦之群臣曰:‘請以趙十五城為秦王壽!藺相如亦曰:‘請以秦之咸陽為趙王壽!秦王竟酒,終不能加勝于趙。”“佐酒恨不逢朱虛”句見《史記·齊悼惠王世家》:“燕飲,高后令朱虛侯劉章為酒吏。章自請曰:‘臣,將種也,請得以軍法行酒。……頃之,諸呂有一人醉,亡酒,章追,拔劍斬之而還……自是之后,諸呂憚朱虛侯?!薄吧蟹轿慈胫煸普垺本湓醋浴稘h書·朱云傳》:“云上書求見,公卿在前。云曰:‘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孔子所謂“鄙夫不可與事君”“茍患失之,亡所不至”者也。臣愿賜尚方斬馬劍,斷佞臣一人以厲其余?!薄懊吮P合與毛生俱”句出于《史記·平原君列傳》:“毛遂曰:‘從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謂楚王之左右曰:‘取雞狗馬之血來。毛遂奉銅盤而跪進之楚王曰:‘王當歃血而定從,次者吾君,次者遂。遂定從于殿上?!薄罢l念田文坐中客,只將彈鋏嘆無魚”二句典出《戰(zhàn)國策·齊策四》之(馮諼客孟嘗君):“左右以君(孟嘗君)賤之(馮諼),食之草具。居有頃,倚柱彈其劍,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此處用馮諼客孟嘗君初遭冷遇典,抒其懷才不遇之感慨。此詩典故的運用,尤見時代精神,詩中運用藺相如、朱虛侯、劉章、毛遂、馮諼等眾多歷史人物典故中的象征意義,顯然有以自期,謀求建功立業(yè)、為世所用之意。詩歌雖多處用詞,取喻多端,卻自然貼切,與全詩渾化無跡,絲毫不覺累贅蕪雜,可見作者對典故把握與運用的嫻熟程度。
由上述可知,元好問尤擅長于一首詩中接連用典,且能夠自然地融入詩境,所以并無堆砌詞藻之嫌,反而豐富了詩歌的人文內(nèi)涵,提高了作品之文化品位。
南渡詩人對語典的運用不僅具有獨特的藝術表現(xiàn),題材的選擇也與該時期詩人生活狀況與思想情緒密切相關。如王若虛《白發(fā)嘆》:“清晨梳短發(fā),已見數(shù)莖白。妻孥驚且吁,謂我應速摘。我時笑而答,區(qū)區(qū)亦何必。此身委蛻耳,毀棄無足惜。況爾毛發(fā)間,乃欲強修飾。畢竟?jié)M頭時,復將安所擇?!薄按松砦懚?,毀棄無足惜”句中“委蛻”典出《莊子·知北游》:“身非吾有……是天地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委順也。孫子非汝有,是天地委蛻也?!痹娙税炎陨砜醋魇且环N委蛻,所以認為即使死亡也并無惋惜,更何況強顏修飾的頭發(fā)。這種對于人生的曠達背后其實隱藏著更為深沉的社會歷史內(nèi)容。戰(zhàn)爭期間,人的生命猶如螻蟻一樣微不足道,敏感的詩人只好用莊子“齊生死”之意來安慰受創(chuàng)的心靈。
王賓《衛(wèi)真道中》:“毳袍落托又西征,陌上東風小雪晴。草色喚回原燎黑。冰澌消入水痕清。年華荏苒心情減,邊事倉皇夢寐驚。早晚渦南傳吉語,一犁煙雨趣春耕?!薄耙焕鐭熡辍弊置嬗盟翁K軾《次韻張昌言給事省宿》詩:“待向崧陽求水竹,一犁煙雨伴公歸?!痹诖夯卮蟮刂畷r,卻“邊事倉皇”,詩人切盼戰(zhàn)爭結束,過和平安定的生活,末句所寫畫面,正是這一愿望的形象反映。作者從放眼社會的高度去關注民生疾苦,具有很高的思想境界,同時也體現(xiàn)出強烈的時代精神。
要之,南渡詩人在化用前人詩句時,不僅注重了對所用語句的凝練與融合,而且還講求其與詩歌主旨及所處語境保持一致。不但豐富了詩歌內(nèi)容、開拓了詩歌意境,更彰顯了作者形象,可謂一舉兩得。
三、反意用典
上述用典均為直意用典,此外,尚有反意用典,即所謂“反典”?!对娙擞裥肌肪砥咭龂烙幸怼端囋反泣S》曰:“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其意而用之者。李義山詩‘可憐半夜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雖說賈誼,然反其意而用之矣,林和靖詩‘茂陵他日求遺藁,猶喜曾無封禪書,雖說相如,亦反其意而用之矣。直用其事,人皆能之;反其意而用之者,非學業(yè)高人,超越尋常拘攣之見,不規(guī)規(guī)然蹈襲前人陳跡者,何以臻此!”{7}即言反意用典并非易事。但如使用者學識廣博、見解精湛,那么便可使詩歌意境呈現(xiàn)出豐富多彩的局面,起到點鐵成金、化腐朽為神奇的藝術效果。
趙秉文《送雷希顏之涇州錄事》:“嚴霜枯百草,搖蕩鴻鵠心。翩翩萬里翼,隨云落西南。涇水東流不到燕,送君落日孤云邊。聲名一日天下白,還作南樓座中客。西州自古多豪英,作者凜凜氣猶生。太尉英風邁萬古,不勞折棰笞此虜。男兒生不功名死無益,莫言簿領卑凡職。當時髯張一尉耳,至今雙廟令人起?!?/p>
“太尉英風邁萬古,不勞折棰笞此虜”句,據(jù)宋王欽若《冊府元龜》卷四百四十一之將帥部記載:“赤眉復還入長安,禹與戰(zhàn),敗走,至高陵,軍士饑餓者皆食棗菜,帝乃征禹還,敕曰:‘赤眉無谷自當來東,吾折棰笞之,非諸將憂也。無得復妄進兵。禹慚于受任而功不遂,數(shù)以饑卒徼戰(zhàn),輒不利。三年春,與車騎將軍鄧弘系赤眉,遂為所敗,眾皆死散?!?/p>
此典本意“吾折棰笞之”是警示不要“妄進兵”,以免造成兵饑遂敗的結果。趙秉文這里反其意而用此典“不勞折棰笞此虜”,表現(xiàn)詩中“太尉”的英豪之氣,體現(xiàn)出“男兒生不功名死無益”的建功立業(yè)、積極進取之志,恰與本意相反,且此典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了趙秉文對后進的積極鼓勵,同時也表現(xiàn)了主體胸中的英雄之氣。
王若虛《題淵明歸去來圖》其四:“得時草木競欣榮,頗為行休惜此生。乘此樂天知浪語,看君于世未忘情?!碧諟Y明曾為彭澤令,在官八十余日,即解印去職,歸隱故里,作《歸去來兮辭》以述其志,言:“聊乘化以歸盡,樂乎天命復奚疑!”此詩尾聯(lián)“乘此樂天知浪語,看君于世未忘情”反其意而用之,對陶淵明的隱居提出質疑。
元好問亦擅長反意用典,其《許由擲瓢圖》一詩云:“不知黃屋不知堯,喧寂何心計一瓢。我是許由初不爾,只將盛酒杖頭挑?!薄霸S由擲瓢”出自宋李 《太平御覽》卷五百七十一:“許由者,古之貞固之士也。堯時為布衣。徒步不與遠方交通,衣食財?shù)米宰?。夏則巢居,冬則穴處。無杯 ,每以手捧水而飲之。人有見其飲無杯,以瓢遺之。許由受以操飲畢,輒掛于樹枝。風吹樹,瓢 動,歷歷有聲。許由尚以為煩擾,取而棄之。”后人用以喻傲世隱逸的生活。詩人在此卻以陶淵明所言“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之意立說,可以說是對原典的逆向詰問。
除了對事典的反用,他還有對語典的反用,如其《此日不足惜》:“此日不足惜,此酒不可無。頗怪昌黎公,亦復為世儒?!倌暌捰嬌装l(fā),捫參歷井無危途,榮不滿睫良區(qū)區(qū),就令一朝便得八州督,爭似高吟大醉窮朝晡。余名安得潤枯骨,四十豈不知頭顱。此日不足惜,此酒不可無。太虛為室月為燭,醉倒不用春風扶。”詩中“此日不足惜,此酒不可無”反用韓愈《此日足可惜贈張籍》“此日足可惜,此酒不足嘗”進行反駁。“捫參歷井無危途,榮不滿睫良區(qū)區(qū)”語出李白《蜀道難》“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句,本言蜀道之高險,但詩人此處卻表達了一種為達到目的而無所畏懼的精神氣概,是對詩句原意的逆向背離,足以表現(xiàn)主體酒酣膽壯之后的豪邁之氣。
王元粹《西山避亂三首》其二:“野宿不得曉,飛霜沾敝袍??丈侥爝呅窃赂?。憶昨離鄂城,數(shù)家同遁逃。穿林恐相失,前后聞呼號。避亂但欲遠,焉知登頓勞。俯臨萬仞壑,性命輕鴻毛?!薄靶悦p鴻毛”見司馬遷《報任安書》:“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痹妱t謂身臨絕險,生命毫無保障,與司馬遷所言含義亦正好相反。詩人將典故的運用與時代情狀、民生疾苦相聯(lián)系,蘊含深刻,可謂是對語典的成功運用。
又如薛繼先《九日感懷》:“衰年易感我今知,無訝騷人動楚悲。故國久拋兵劫后,佳辰多負菊花期。一時蘭艾同凋落,兩鬢雪霜仍別離。高世輸他陶靖節(jié),悠然高興滿東籬?!?/p>
薛繼先貞 南渡后,曾隱居于洛西山中,課童子讀書。此詩尾聯(lián)“高世輸他陶靖節(jié),悠然高興滿東籬”,反用陶典,申言無法如陶潛那樣忘情世事是因為“故國久拋兵劫后”“兩鬢雪霜仍別離”,國將不國,無家可歸,與陶淵明那種無兵禍的解甲歸田完全不同。
撮述言之,金代南渡詩人善于運用典故,無論是事典、語典,直意用典還是反其意而行之,都可以達到融化無跡、運用自如的程度。不僅增強了詩歌的凝練程度與知識趣味性,而且拓展了詩歌所表達的思想維度、豐富了詩歌內(nèi)涵、深化了詩歌主題,使詩歌獲得了迥異常趣的審美價值,其成就是應當值得肯定的。
{1} 〔宋〕魏慶之著,王仲聞點校:《詩人玉屑》卷七引《西清詩話》,中華書局2007年版。
{2} 〔梁〕劉勰:《文心雕龍》卷八,事類第三十八,四庫全書本。
{3}{6} 〔梁〕劉勰著,徐正英、羅家湘注譯:《文心雕龍·事類》第三十八,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62頁,第357頁。
{4} 〔宋〕羅大經(jīng)著,王瑞來點校:《鶴林玉露》乙編卷三,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74頁。
{5} 〔清〕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卷九,郭紹虞編選:《清代詩話續(xù)編》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140頁。
{7} 〔宋〕魏慶之著,王仲聞點校:《詩人玉屑》卷七,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03頁。
作 者:劉福燕,文學博士,忻州師范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金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