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懷念尊敬的李煥民老師。
李煥民無疑是新中國現實主義思潮中杰出而典型的藝術家。
現實主義思潮不只是新中國的藝術思潮,也是二十世紀中國藝術界的主潮。這種來自西方、影響我國的現實主義思潮,又主要以寫實為基本特征,同時也要求以典型環(huán)境中典型性格的塑造,來反映與歷史發(fā)展潮流相一致的社會傾向。這種傾向中,蘇聯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始就深刻地影響著中國的進步文藝的發(fā)展。當然,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國的現實主義弱化了西方式現實主義中的理性色彩,增加了更符合藝術自身的亦更具東方主觀理想色彩的成份,而名之為“革命的現實主義加革命的浪漫主義”。到八十年代后,多元的創(chuàng)作思潮興起,但現實主義仍屬這多元傾向中一支重要的創(chuàng)作思想。從此角度看,二十世紀的現實主義思潮無疑是世紀傾向中有重大成就的藝術主潮。而李煥民正是此種主流思潮中杰出的代表性畫家。
李煥民的版畫創(chuàng)作是以藏區(qū)人民的生活為主要內容的。在李煥民創(chuàng)作的二十世紀五十到六、七十年代,正是西藏地區(qū)由野蠻落后的農奴制社會向社會主義社會轉型的時期,為了真實地反映這種巨大的變化,李煥民數十次深入藏區(qū),與藏族人民生活在一起,真實地體驗他們的生活,在現場直接以速寫收集資料。李煥民以這種方式從現實生活中尋找素材,收集形象資料,也記錄自己的直觀印象和現實感情。李煥民說,那時去牧區(qū),不是走馬觀花,而是住下來,一住就是數月乃至半年。“每天我就去他們的帳蓬里寫生,跟著他們,記錄他們的一舉一動,去感受他們的心情,探尋他們的內心活動和外在形式,不斷的觀察,不斷的畫,把我的個人審美慢慢的畫進去。如果為了省事,就只用相機記錄,個人的審美丟失了,只有親手去畫才能將感性和審美引發(fā)出來”。因為直接到現實生活中去,這個本身極富感情的藝術家,真切地感受到藏族人民生活的巨大變化,這是一種農牧民在民主改革之前野蠻的無人身自由的農奴制向改革后自耕其田自牧其畜的農牧民自由自主生活的變化。深深地感動于這種變化的李煥民為藏族人民的生活投入了自己幾乎一生的全部熱情。這樣直接投身于生活之中,情感、體驗、感悟、素材乃至畫面的形式處理直接源于生活,這是李煥民那個時代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與今天關在畫室中實驗、作畫的畫家們最大的區(qū)別。
把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獲得的感動轉化為現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
除了到現實中去,直接取材于現實外,李煥民是自覺遵守現實主義創(chuàng)造典型環(huán)境中典型性格的創(chuàng)作方法而獲得成功的杰出的現實主義畫家。1963年的《初踏黃金路》是李煥民為新中國現實主義藝術奉獻的經典,而該畫正是用現實主義典型環(huán)境中典型性格的創(chuàng)作方法創(chuàng)作的經典案例。如果我們知道,西藏實際在1959年3月實現“民主改革”之前實行的還是政教合一的農奴制度,百萬農奴還處于無地、無牧場、無牲畜,人身依附于寺廟和農奴主的狀態(tài)中,如果我們對此后已分得土地、牧場與牲畜的百萬農奴的翻身生活有了解的話,“民主改革”之前的1953年就去了西藏的李煥民,其《初踏黃金路》的創(chuàng)作動機和創(chuàng)作主題應當十分的明確。因為“民主改革”,藏族人民第一次當了主人(這也是徐匡與阿鴿黑白版畫《主人》之由來)。民主改革四年后,李煥民要表達翻身后耕種自己土地的藏族人民豐收的快樂,而且是第一次栽種青稞麥而獲大豐收的快樂,一如李煥民自己所說,青稞豐收,“藏族人民的情緒真可以說達到了欣喜若狂的程度。我也深深感受到:當人們意識到勞動不再是為了領主,勞動才真是幸福的,收獲勞動果實時就像過節(jié)一樣。那些天晚上我的心情簡直平靜不下來,很多畫面往上涌,一會是解放軍幫助藏民收青稞,一會是小學生排成隊在老師的率領下拾青稞穗,一會是藏族同胞拉著馱滿青稞的牛大笑大唱地走回來......哪個都想畫,對哪個醞釀都不足?!谑瞧查_生活真實的限制,設想一個畫面:在金黃的世界里,藏胞穿著大紅袍,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地拉著馱滿青稞的牦牛向前走?!备惺艿讲刈迕癖娍鞓返乃囆g家的創(chuàng)作熱情被激發(fā)起來。翻身農奴這是在“初踏黃金路”??!“初踏黃金路”,“這就是明確表達主題的語言。它也幫助自己在刻劃人物和場面時意圖變得更明確起來。通過這張畫具體地理解了一個道理:一幅畫,特別是木刻,這是一種輕騎兵的形式,畫面能夠出現的形象是有限的,應該把自己對主題、對生活、對人的理解壓縮在一個眉目清晰的典型的情節(jié)和形象里,主題才會更鮮明。”而畫中那位婦女形象是根據當地一位叫歐姆的生產小組長而繪制的,“我想如果是這樣一位活生生的新式勞動婦女走進我的畫面該多好?。 冻跆S金路》里后面那個人基本上是根據歐姆想出來的?!蹦欠N擺脫奴隸命運后的生氣勃勃意氣風發(fā),在《初踏黃金路》中得到了突出的表現。事實上,李煥民畫中的情景是綜合多種印象得到的,畫中的人物形象也是綜合多人而形成的:“ 真的有幾十個同時代人活在腦子里,創(chuàng)作就會自如了。”
這種典型化的手法使李煥民的版畫創(chuàng)作避免了寫實藝術被動寫實的自然主義之弊,而在現實物象中發(fā)掘出更深刻更具哲理意蘊的藝術典型?!陡咴浮肪褪怯忠粋€這樣的典型。最初,李煥民是有感于藏民那深沉而堅毅的形象本身,他畫了很多藏民的形象。但深入他們的生活后,他發(fā)現自已有了更深的理解:“我進藏后經常在湖邊碰見轉經輪的藏民,我當時不理解,我畫他們,他們也不理我,后來我問他們,他們說他們在和圣山、神湖對話,藏族有它幾千年的歷史,他們的精神世界支撐了他們在這樣一個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中生存的力量,大自然雕刻了他們的形象,他們的美、精神性比任何一個民族都高,這種精神性有一種永恒的感覺。”這也就是《高原之母》那金字塔般大山似的結構,深沉堅實黝黑團塊般的造型之由來。這幅獲1996年第十三屆全國版畫展銀獎的作品,實則已從李煥民嫻熟的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中糅進了中國傳統(tǒng)藝術中象征的意象觀念。這種一度被命名為“革命的現實主義加革命的浪漫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實則是毛澤東對源自西方的較為理性的“現實主義”的一種中國式修正,或者說,這是中國式現實主義的獨特樣式,一種源自現實表現現實,又帶有強烈東方式主觀感情和理想色彩的中國式現實主義。李煥民東方藝術家的天然本性使其成為此種東方現實主義的杰出實踐者。
強烈的情感性是李煥民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突出特色。
藝術本身就具有情感性,對于以“詩言志”為本質特征的中國藝術來說,更是如此。屬于新中國藝術代表的李煥民的創(chuàng)作,即使在服從為政治服務的較為理性的現實主義時期,作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李煥民的作品仍然充滿著強烈動人的情感特色。在李煥民的代表作中,有一幅家喻戶曉的作品《藏族女孩》。畫中那天真可愛稚氣動人的藏族小姑娘,正倚門張望,身著五彩斑爛藏族服飾的小姑娘那可愛的神態(tài)讓人一眼難忘。這幅構圖簡潔造型單純的水印版畫一問世,就引起畫壇強烈的關注。如果我們聯想到該畫創(chuàng)作的年代1958年,則更意味深長。1958年是全中國正如火如荼但又帶著非理性狂熱的“大躍進”特殊時期,李煥民沒有為我們留下反映1958年“大躍進”的作品,留下的反倒是這幅后來獲日中友協(xié)中國版畫展金獎的抒情純美的《藏族女孩》!李煥民回憶道:“1958年大煉鋼鐵的時候,我在家畫藏族女孩,刻好后有人說外面在大躍進,你在家里刻小孩,太不協(xié)調了。到了1959年,要參加世界版畫比賽,我才敢公開拿出來,藏族女孩恰恰被選中了。創(chuàng)作本身是很愉快的……藝術應該是自己動情的東西,自己‘生’出來的?!笨梢?,《藏族女孩》創(chuàng)作于1958年,那可是激進的革命的年代。即使在五、六十年代政治風氣濃烈的時代李煥民表現和感悟的也是一些永恒的人性的情感的因素,是一個藝術家憑借自己的天才穎悟和藝術才情對錯誤的政治干擾的克服。他對此說到,“大躍進我也參加過大煉鋼鐵、種地,但我知道地里不可能產出那么多糧食,查我的畫,我沒有刻這些東西。我受過苦,記憶深刻,所以勞動人民是讓我感觸深,讓人踏實,年輕時候進藏更是結下了深厚感情?!苯洑v過當時嚴酷的政治運動的人,即可知道在當時要“沒有刻這些東西”是多么的不容易!作為現實主義者的李煥民,不僅要傳達自我的現實情感,更要傳達對這些畫中人物形象的情感:“我的目標是想通過這些素描,摸到人的靈魂,肖像畫的最高境界就是‘摸高’,摸到人的靈魂,體現對象的性格特征,通過肖像反映時代風貌,這條路很長,也需要不斷的‘摸高’”。 “作為肖像畫來說,要把對象的精神狀態(tài)描繪出來。像我這種搞現實主義繪畫的人來說要‘深’,要深入人的內心,我的創(chuàng)新就在于‘深’”。
李煥民另一幅重要創(chuàng)作《攻讀》,創(chuàng)作于1962年。身在藏區(qū)的李煥民有感于翻身農奴在“掃盲運動”中對學習文化的渴求而創(chuàng)作的。對翻身的農奴來說,文化不啻是一種奢侈,但這又是一個民族的新生的標志。有人把《攻讀》看成是在學習毛主席著作,但學習毛主席著作是1964年以后因林彪的倡導才掀起的運動,與《攻讀》對一個民族一個人自身的深刻變化的表現無關。李煥民這種對藏民族由農奴制而獲得的解放充滿由衷的感動,這種感情在他的《換了人間》一畫中也表現得十分生動。畫中的主人公形象是李煥民在苦主院(解放后把農奴社會受過刑罰的殘疾人聚集起來建立的福利院)看到的被挖去雙眼的過去的農奴,太陽照在他的臉上,臉上的表情很豐富,都從眉頭表現出來,受到感動的李煥民以小孩給他的爺爺讀書的平和情景中,反映出時代那種翻天覆地的深刻變化及這種變化對藏族人民的巨大影響。
我特別喜歡李煥民創(chuàng)作于1961年的《牧場》。有了自己《牧場》的牧民真正在為自己而勞動!廣闊的牧場,遼闊的藍天白云,草原上流動的牛群,健碩的正在擠奶喂牛犢的藏族姑娘,那正在陽光燦爛的牧場上引吭高歌的牧民女歌手,分明可以讓我們感受到她們對生活的幸福、自信與自主的把握!這幅抒情性特別強的作品充滿著陽光與熱情。這幅創(chuàng)作既源于客觀現實,又充滿著浪漫的熱情。其創(chuàng)作年代正好是“革命的現實主義加革命的浪漫主義”倡導的時候。李煥民以其藝術家的熱情成為此種東方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代表。
李煥民的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其藝術特色也與現實生活密切相關。他在談到《牧場》的創(chuàng)作時說,“我是在描寫牧場上的生氣,那些牧民的美簡直就是大自然塑造出來的美,……我拼命追尋這種美,衣紋刻畫著人體,畫面中的每一根線都充滿了生命力,刻法是中國式的刻法。……那時的采風寫生全部靠畫速寫,每天我就去他們的帳蓬里寫生,跟著他們,記錄他們的一舉一動,去感受他們的心情,探尋他們的內心活動和外在形式?!痹跍蚀_表現對象真實的基本要求下,對精神性的強調,使他的黑白木刻效果的形式感得以強化。在《高原之母》中,對大山般感覺的強化,使其采取金字塔般三角形穩(wěn)定構圖,強烈的黑白沖突中大塊黑色的運用,及風化石般的刀刻紋理,加強了高原之母的主題。對草原復雜的草地的概括處理,是李煥民木刻技法的精彩之處。如《攻讀》中草地的技法即具有中國書法的味道,寫意的刀法,并不完全是寫實,這是刻制的感覺,而不僅是真實的花草寫實。在《初踏黃金路》的構思中,“最初結構怎么也處理不好。有一次看齊白石的印章,在構圖上有些啟發(fā),覺得一幅畫的構圖應該像一個曲子一樣,要有飽滿的情緒,有多樣統(tǒng)一的節(jié)奏,有自己獨特的旋律。這樣會突出主題,便于讀者記憶?!睆闹袊淖趟囆g中借鑒,這才形成了《初踏黃金路》富于節(jié)奏與韻律感的飽滿而變化的結構。這種民族形式的運用,在李煥民一批水印木刻中表現得頗為充分?!恫刈迮ⅰ纺羌t潤的臉頰,那水氣淋漓幛猶濕的整個畫面充滿著彩墨氤氳的神彩?!锻辍纺撬≈衅っ馁|感和十足的水意,也是對水墨畫的借鑒。這種種中國民族藝術特征的吸納,無疑又是李煥民東方現實主義的又一重要特征。
李煥民是個堅定的現實主義藝術家。他說過,“我本人一直都是堅持走現實主義,歌頌勞動人民的美,那種跟大地的情誼,讓我深深感動?!崩顭袷切腋5淖宰愕?,他有堅定的屬于自己的藝術的信念,他有立足于自我的成功的藝術創(chuàng)作和杰出的藝術成就,他也因杰出成就獲得社會的認同。2013年,正如中國文聯、中國美協(xié)在為李煥民頒發(fā)第二屆“中國美術獎·終身成就獎”時所宣讀的“獲獎評語”中所說那樣:
“在60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李煥民先生滿懷著堅定的藝術理想以及對人民群眾的無限熱愛,始終刀筆不輟,孜孜以求,創(chuàng)作出大量精彩的藝術作品,特別是一大批享譽全國的藏族題材的美術作品,如《高原峽谷》《揚青稞》《攻讀》《拉薩街頭》《牧場》《藏族女孩》《初踏黃金路》《馴馬手》《高原之母》等,這些作品屢獲殊榮,影響深遠,成為用藝術記錄藏族地區(qū)半個多世紀以來歷史巨變的不朽史詩。
李煥民先生自踏上雪域高原之日起,就將心靈與情感融入這片土地,并成為謳歌這片土地的優(yōu)秀歌手。經過多年的語言錘煉和風格追求,李煥民先生把版畫語言提高到了一個新的層面,為創(chuàng)造版畫新的民族形式作出了突出成就。他的作品以深刻的精神內涵和美的品質而具有長久的穿透力,成為新中國版畫藝術一座高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