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遇見孟長歌的那一天，謝知寧剛從蜀中封地歸來，正坐在客棧二樓靠窗的位置飲茶。街道上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謝知寧往下望去，就瞧見一位面相刻薄的老婦人罵罵咧咧地扯著青衫飛揚(yáng)的俊美男子，糾纏不休。

老婦人尖聲道：“公子生得儀表堂堂，卻連我這老太婆的錢袋都偷！良心何在？”

孟長歌頭疼地蹙著眉，晃了晃手中的纏金絲鴛鴦錦袋：“大嬸，你這不是明擺著訛人嗎？這錢袋分明就是我的?！?/p>

此時圍觀的行人越來越多，有人提議讓他們雙方報出錢袋中的銀兩數(shù)量，無奈的是，兩人竟都不記得。謝知寧左右打量一番，心中了然，遂抬步下樓。

“我觀這位大嬸下盤不穩(wěn)，可是腰椎有疾？”

清冽悅耳的嗓音自人群中傳來，白袍玉冠的謝知寧立在晴好的陽光下，氣勢不怒自威。那老婦人有些瑟縮，竟斂了方才的跋扈姿態(tài)，道：“不錯。”

謝知寧點點頭，道：“既是如此，那這錢袋，當(dāng)是這位公子的?！?/p>

在場諸人不明所以。謝知寧繼續(xù)道：“那錦袋的做工剪裁，一看便是廬州丹繡坊之物，而丹繡坊三日前方才開張。大嬸既然腰椎有疾，不能騎馬，又如何能在三日內(nèi)趕回此地？”

孟長歌聞言樂了，絲毫不介意地把臟水往自己身上潑：“這錢袋未必是她親自買的，你又怎知不是他人所贈？”

謝知寧淡淡地瞥了孟長歌一眼，表示那大嬸右腕上戴著并蒂蓮白綢帶，想必正處于逝夫喪期內(nèi)。如此一來，又有何人敢贈她鴛鴦樣式之物？

真相很明顯了，老婦人見訛詐一事敗露，匆匆地落荒而逃。

鬧劇收場，行人散去，謝知寧轉(zhuǎn)身欲走，卻被嬉皮笑臉的孟長歌攔了去路：“多謝姑娘出手相助。在下孟長歌，不知姑娘姓甚名誰？芳齡幾許？可曾婚配？”

謝知寧瞪了他一眼，她此時女扮男裝，卻被對方一眼識破，這人還口出狂言調(diào)戲，實在氣人。對于這般登徒子，謝知寧不打算理會。那人卻不依不饒地纏了上來：“瞧姑娘走的方向，可是要前往淮南封地？巧了，我也要去淮南尋人，不如我們結(jié)伴同行？”

謝知寧一言不發(fā)，目不斜視，渾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冷冽氣場。孟長歌也不介意，依舊絮絮叨叨地以報恩為由，一路鞍前馬后。起初謝知寧無比反感，因著良好教養(yǎng)才沒有翻臉攆人，然而幾日下來，竟也被孟長歌鬧得沒脾氣了。

這日，他們坐在酒樓里用膳，孟長歌一邊殷勤地替她布菜，一邊說：“快嘗嘗這道清蒸鱸魚，鮮美嫩滑；還有這道仙釀醬鴨，可是當(dāng)?shù)氐恼信撇恕?，怎么都是我在說，你倒是吭一聲啊？”

謝知寧握著筷子的手頓了頓，終于抬眸賞了他一句：“食不言?！?/p>

“嘖，那你是不是還得寢不語？”孟長歌彎著一雙漂亮勾人的桃花眼，促狹地道，“那今晚我可得好好驗證驗證?！?/p>

“鏘——”的一聲，謝知寧單掌拍上桌面，放在一旁的佩劍立時出鞘，露出半截亮堂堂的劍身，她道：“再說，就割了你的舌頭?！?/p>

孟長歌似乎嚇了一跳，卻沒半分收斂：“行，不說就不說。我要是沒了舌頭，日后誰來哄姑娘你啊？”

語罷，他便收到了更加鄙夷寒涼的目光。

（二）

謝知寧從小就很獨(dú)立，鮮少與人結(jié)伴同行，如今身邊黏了一塊狗皮膏藥，雖然聒噪了些，卻也不太讓人討厭，甚至一路的風(fēng)塵與寂寥，似乎都在他爽朗的談笑中消散了。

入了淮南后，處處山清水秀，花木葳蕤，城鎮(zhèn)皆是和睦繁華之象。孟長歌騎于馬上，深深地呼吸著雨后濕潤的芬芳，感慨道：“我自帝京南下，途經(jīng)的朝廷轄區(qū)混亂不堪，倒是這淮南封地，著實令人心曠神怡。”

末了，他又拿那雙春水瀲滟的桃花眼打量著謝知寧，道：“想必這一代的淮南王，定是個妙人兒?！?/p>

謝知寧望著遠(yuǎn)方的炊煙，輕輕地嘆了口氣：“只怕這份安寧，持續(xù)不了多久了?！?/p>

自從圣上頒發(fā)削藩圣旨后，局勢一日緊張過一日，戰(zhàn)火早已從西北燃起，想必不用多久，就該彌漫至淮南了。

淮南封地共有二十四城，抵達(dá)主城揚(yáng)州后，孟長歌終于依依不舍地與她告別。謝知寧點點頭，率先策馬離去。她并未急著回府，而是去了東山的一座別苑。

有人影匆匆迎來，正是滿面愁容的部下張梁：“王爺，密室開了……只是一間酒窖。”

謝知寧蹙緊雙眉，探入密室查看，確認(rèn)沒有別的暗格之后，憂慮地嘆了口氣：“繼續(xù)找，務(wù)必在朝廷兵臨前，找到那間密室?！?/p>

接著，她又吩咐了一些別的事宜，方才心思繁重地回了王府。一進(jìn)門，就聽老管家急聲高呼道：“王爺！您可算回來了！”

原來，府里竟來了個無賴鬧事，非嚷著要見淮南王本人，見不著就撒潑打滾，賴著不走。謝知寧心想：此人多半欠揍！所以當(dāng)她邁入正堂，看見那蹺著二郎腿、歪坐在太師椅上的孟長歌時，既意外又釋懷。

瞧見她來，孟長歌雙眸一亮，彈跳而起道：“喲，早知你就是淮南王，我便不用走那么多冤枉路了！你們王府可真難找……”

謝知寧面無表情地打斷他的話：“找本王何事？”

孟長歌嘿嘿一笑，掏出半塊碧血玉佩。這枚玉佩謝知寧是認(rèn)得的，因為她脖子上就戴著剩下的半塊，這是她家族世代相傳之物。

當(dāng)年淮南王先祖打仗時遇難，幸得貴人相救，便分了半塊玉佩予貴人作為信物，并言說后世若有人拿著此信物尋來，淮南王后裔當(dāng)傾盡所能，滿足對方一個心愿。

“怎么樣呀姑娘，百年過去了，玉佩之約可還作數(shù)？”

面對那張笑吟吟的俊臉，謝知寧依舊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清冷模樣：“我謝氏一脈言而有信。你想要些什么？”

孟長歌歪著頭，眉宇間的神色半是戲謔，半是認(rèn)真，字字清晰道：“娶淮南王為妻?！?/p>

此言一出，眾人大驚，老管家更是氣得抄起了木棍：“放肆！”

孟長歌也不怵，坦坦蕩蕩地回望著他。兩人對視片刻后，謝知寧淡淡地道：“風(fēng)雨欲來，我身為一地藩王，斷不會在此時成親，你換個別的要求吧。”

這話說得波瀾不驚，不摻一絲喜怒。孟長歌暗自感慨：她不過十八年華，便能將情緒收放自如，實有一方君主之風(fēng)。

他思緒心中過，再浮上面頰時已變成一派玩世不恭的輕佻：“我這人好吃懶做，又貪慕榮華，娶不了淮南王也無妨，好吃好喝供著我便是?！?/p>

這番言論極為無禮，若換作一般人，只怕早將孟長歌轟了出去。謝知寧到底不是一般人，于是她注視著他的眼睛，認(rèn)真得仿佛在承諾什么：“可以?！?/p>

（三）

孟長歌就這樣在王府里住下了。起初謝知寧還能忍受，漸漸地卻不堪其擾，對他惡趣味的糾纏尤為頭疼。

她在書房里練字，他在一旁玩兒投壺，玩兒高興了還手舞足蹈一番；她挑燈研讀兵法，他借著燈火演皮影戲，演到興頭上自己還哀戚地哭兩把；她午后躺在榻上小寐，他趴在窗臺唱歌伴她入睡，難聽程度硬生生逼死了一池塘的魚……

這天，孟長歌照舊纏著謝知寧用膳。飯后，婢女端來一盅紅棗枸杞湯，孟長歌率先搶過來咕咚咕咚喝了兩口，咂咂嘴道：“有股藥味兒?！?/p>

謝知寧涼涼地瞥了他一眼，嘴角竟帶了點兒嘲諷的笑意，接著起身就走。那婢女則羞紅了臉，一副難堪之色。孟長歌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他搶的似乎是緩解葵水疼痛的湯藥……

于是孟長歌笑嘻嘻地湊過去，調(diào)侃道：“小美人兒，這你都忍得了？莫不是對我有意……”

話未落音，他的腹部便涌起一陣絞痛。見謝知寧眼角眉梢染上得逞的歡愉，他一邊往茅廁跑一邊感慨：女子使起壞來太可怕，一聲不吭地擺你一道，著實嚇人。

然而謝知寧舒坦不過片刻，便有下人來報，言說毗鄰淮南的朝廷轄區(qū)羲合鎮(zhèn)發(fā)生特大山體滑坡，瞬間掩埋數(shù)個村莊。如今朝中正忙著削藩，壓根兒沒有心力救援。

謝知寧連忙招來百官商議，最終決定出手相救。淮南相輔更是提議由謝知寧親自前往，一來向百姓彰顯仁德，如果將來爆發(fā)戰(zhàn)事，在口碑上便贏了大半；二來此災(zāi)牽連甚廣，怕是只有藩王親臨方能鎮(zhèn)得住場。

謝知寧點點頭，將淮南諸事暫交給相輔打理，自己則清點人馬，撥出物資，啟程前往羲合鎮(zhèn)。她甫一翻身上馬，孟長歌便扯著褲腰帶匆匆趕來，仰頭朝她咧開一口白牙道：“我要與你同去！”

謝知寧正想呵斥幾句，就聽孟長歌繼續(xù)道：“你猜我為何時時刻刻都要黏著你？還不是怕一不留神，會被府中那些不喜歡我的人弄死。知寧，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守信。”

說著，孟長歌徑自翻身上了謝知寧的馬。謝知寧一驚，佩劍霎時出鞘，卻被孟長歌握住手腕，輕巧地按了回去。他低頭湊到她耳側(cè)輕笑，溫?zé)岬臍庀娚纤尊牟鳖i，癢癢的。

“你乃一方諸侯，自當(dāng)不拘小節(jié)，何必扭扭捏捏？”

謝知寧轉(zhuǎn)念一想，也對，便任由他雙臂環(huán)過自己牽起韁繩，一路策馬而去。

他們抵達(dá)羲合鎮(zhèn)時，入目之景滿是瘡痍，大片泥濘，濕土阻斷道路，掩埋房屋。謝知寧連忙調(diào)遣兵力，部署救援，一言一行有條不紊。

她依舊穿著男裝，絲毫不顧自己王爺?shù)鸟尜F身份，跳入臟兮兮的泥濘，與眾將士一同救人，姣美的面容染上了污泥而不自知?？粗@一幕，孟長歌不知怎的，心頭猛然一跳。

他跟著投身幫忙，嘴上卻不依不饒地念叨著朝廷無德，此番山體滑坡，定是上天示警。

謝知寧聞言，淡淡地瞟了他一眼道：“滑坡乃鎮(zhèn)民屢不聽勸、肆意伐木所致，朝廷風(fēng)氣固然污濁，你也莫要強(qiáng)加罪名。”

孟長歌疑惑了：當(dāng)今圣上下令削藩，各路藩王理應(yīng)痛恨才對，怎么謝知寧還能心平氣和地說出如此公允之言？他摸了摸下巴，瞇眼打量著前方纖細(xì)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壞笑。

有點兒意思了。

（四）

轉(zhuǎn)眼，一行人已在羲合鎮(zhèn)待了半個月，災(zāi)情漸漸得到了控制。謝知寧雖然人在羲合，每日卻不斷有消息傳來，待她處理。而今日，信童捎來了一件急報——三皇子大軍已吞并蜀中大半封地，不日便能攻下主城，是以蜀中王火急火燎地遣人來淮南借兵。

謝知寧垂頭思索良久，最后用力地閉了閉眼，道：“回去稟告相輔，淮南，不借兵。”

孟長歌詫異，不由得提醒道：“蜀中與淮南相鄰，唇亡齒寒?！?/p>

這道理謝知寧怎會不懂？只不過，待朝廷兵臨淮南時，她還能繳金印、上降書，以和平削藩的方式保全淮南子民不受戰(zhàn)火之苦，可一旦借兵蜀中，一個“亂臣賊子”的罪名便無論如何也逃不過了。

說她明哲保身也好，說她懦弱膽小也罷，謝知寧無比清楚，朝廷既然敢明旨削藩，必是做了充足的籌備。更何況，此次削藩將領(lǐng)，是用兵詭譎的三皇子趙凌玉。

而她能做的，便是將傷亡降到最低。

夜里，謝知寧坐在篝火旁，心事重重。孟長歌突然湊過來拍了拍她的肩，笑嘻嘻地道：“小美人兒，跟我去散散心？”

他將她帶到一處高坡，坡底是大片蘆葦，在習(xí)習(xí)夜風(fēng)中輕輕翻舞。月華如水，孟長歌拿出一只巨大的菱形風(fēng)箏，風(fēng)箏中心還有木架扶手。接著，他便無比自然地?fù)н^了她的腰。

“小美人兒，起飛咯！”隨著那句輕佻的調(diào)笑，孟長歌帶著謝知寧往前奔去?？斓奖M頭時，他腳下用力一蹬，兩人扶著風(fēng)箏的把手凌空躍起，就著夜風(fēng)滑翔而去，驚起蘆葦蕩里的無數(shù)流螢，美不勝收。

謝知寧從未如此酣暢淋漓地玩耍過，清冷的面容終于綻開純粹笑顏。她不愛笑，如今這一笑竟格外動人心魄。孟長歌看得出神，直到兩人落地，他仍然沉浸在她眉目間光華流轉(zhuǎn)的驚艷之中。

她顯然有些意猶未盡，可此時，四周竟響起一陣異樣的響動，隨即鋒利的飛鏢從四面八方飛射而來。兩人俱是一驚，連忙拔劍格擋。一群黑衣刺客悄無聲息地包抄了上來。

這群人明顯是沖著謝知寧來的，在混亂的纏斗中，她的右膝與左臂皆被劃傷，幾乎站立不穩(wěn)，全靠孟長歌以胸膛支撐。他心里莫名地一揪，手下招式愈加凌厲，直到自己身上也掛了彩，方才將那群來歷不明的刺客消滅干凈。

孟長歌扶著謝知寧坐下，顧不得男女有別，卷起她的褲管替她清理傷口，動作十分細(xì)致小心。

皎皎月華落在他濃密的長睫上，孟長歌突然笑了：“知寧，其實當(dāng)初你會收留我，是因為懷疑我吧？”

的確，孟長歌來歷不明，出現(xiàn)得古怪，謝知寧懷疑他是朝廷的細(xì)作，便索性將他留在身邊看守。所以此時，她大方地承認(rèn)道：“不錯，就算你今夜舍命救我，也證明不了什么?！?/p>

孟長歌挺無奈地豎起三根手指道：“可我發(fā)誓，這場刺殺絕不是我為了博你信任而刻意為之。”

謝知寧冷冷地扯了扯嘴角，對他的解釋不置一詞。是誰派來的刺客都不重要，反正她對孟長歌的防備不會改變。

他又卷起她的衣袖準(zhǔn)備上藥，意外瞧見她的小臂上有一圈淺淺的牙印，便不由得好奇道：“這是怎么弄上去的？”

謝知寧仔細(xì)回憶了片刻，才道：“趙凌玉咬的?！?/p>

孟長歌一愣，似乎被自己的口水噎到，嗓音有些不穩(wěn)：“三、三皇子趙凌玉？”

謝知寧點點頭。那還是年幼之時，一眾藩王世子曾被當(dāng)成人質(zhì)留在宮中，與皇子公主們一同讀書習(xí)字。許是因為幼時的謝知寧就一副清冷自持的模樣，與嬌縱跋扈的皇室子弟格格不入，混世魔王趙凌玉尤其愛捉弄于她。

有一回，他將一條無毒小蛇放入謝知寧的筆匣之中，本以為她會驚慌大亂，卻不想她只是冷眉冷眼地揪起小蛇纏成了一個金剛結(jié)。原本想看好戲的眾人反倒被她這一“壯舉”嚇得不行。趙凌玉氣急，便一口咬上她的手臂，直到咬出鮮血，她仍不言痛，甚至連眼皮都沒動一下。

孟長歌聽到此處，竟倏然笑了：“你怎知他咬你是因氣急？依我看，他定是看你皓腕如雪，纖細(xì)白嫩，這才起了色心?！?/p>

謝知寧涼涼地瞥了孟長歌一眼，懶得理會這個人的胡說八道。

（五）

因謝知寧腿上受了傷，走不了路，孟長歌便背起她一步一步往回走。路很長，風(fēng)很清，她卸了渾身的力氣，伏在他寬厚的背上，嗅到他發(fā)間淡淡的清香，莫名覺得有些心安。

翌日，謝知寧見災(zāi)情已穩(wěn)，便率先啟程返回?fù)P州。她照舊先去東山的別苑，接見了部下張梁，這回他面有喜色，言說發(fā)現(xiàn)了一間新的密室，十有八九不會出錯，只不過挖掘和破解機(jī)關(guān)要費(fèi)些時日。

孟長歌聽了，挑了挑眉道：“喲，原來前任淮南王私造龍袍和玉璽一事，是真的??？”

謝知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說得沒錯，前任淮南王在世時，篡位之意蠢蠢欲動，甚至私造了許多天子規(guī)格的違禁之物藏于東山別苑的密室之中。后來前任淮南王舊疾復(fù)發(fā)，暴病而逝，卻不曾留下關(guān)于密室的只言片語——這也是謝知寧遲遲沒有歸降的原因。

如今朝廷風(fēng)氣不正，一旦削了藩，掘地三尺翻寶藏是必然之事，一旦那間密室被發(fā)現(xiàn)，便坐實了前任淮南王謀反之罪，且不說滿門宗室會被株連，就連封地三品以上官員，都會因涉嫌謀逆而獲罪流放。連忠于主上的淮南軍也將被發(fā)配邊疆服苦役。

所以謝知寧一拖再拖，就是想銷毀密室后再降。

可惜，計劃終究趕不上變化。她一回到王府，就接到了前線戰(zhàn)敗的軍報，原來，相輔竟瞞著她私自借給蜀中八千精兵！在戰(zhàn)場上中了埋伏后，蜀中淪陷，淮軍大敗。

謝知寧雙拳攥緊，急忙詢問傷亡情況，孟長歌又是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八千精銳受俘，前線戰(zhàn)力不足，淮南已連損數(shù)城，可她關(guān)心的不是勝敗，而是兵將的傷亡。

如今，三皇子大軍已攻至廬州城下，離揚(yáng)州不過八百里之遙，形勢岌岌可危！

挖掘密室至少需要七天時間，謝知寧召集文官武將，立于地形圖前分析兵法戰(zhàn)略。孟長歌望著那抹清麗的身影，莫名有些移不開眼。她雖為女子，威儀之感卻渾然天成，舉手投足間，滿是揮斥方遒的絕世風(fēng)華。

照謝知寧的意思，是在廬州城外的崇山峻嶺間設(shè)下埋伏，以此拖住敵軍腳步。可她很清楚，再精妙的埋伏，也最多只能拖上三天。

孟長歌漂亮的嘴角上挑，看向謝知寧的雙眸格外認(rèn)真，道：“我有一計，你親我一口我就告訴你?！?/p>

見她蹙起秀眉欲要拔劍，孟長歌連忙捉住她的雙手道：“別生氣呀，或者，你讓我親一口也行??！”

謝知寧毫不客氣地往他下盤踹了一腳，面色依舊冷凝，耳根卻不由自主地泛起紅暈，看得孟長歌心花怒放，將計策娓娓道來。

廬州有兩座山峰間斷開萬丈深淵，全靠十?dāng)?shù)條鐵索橋相連。所以孟長歌打算用火攻。這個季節(jié)干燥少雨，又盛行東南風(fēng)，火勢不會波及城內(nèi)，反倒能將敵軍逼退，并且阻斷大火的唯一辦法就是砍斷鐵索橋。沒了索橋捷徑，敵軍只好另辟路行，如此一來，至少能拖上十天半個月。

“只是……”孟長歌有些猶豫，“萬一此計落敗，渝州城外山林一毀，便再也無險可守?！?/p>

此計雖險，勝算卻大，眼下沒有更好的辦法，百官紛紛附議贊同。謝知寧定定地盯著孟長歌的雙眸，似乎在判斷他話中真假，良久之后，方才點了點頭：“可行。”

那日的大火燒紅了半片天空，三皇子大軍果然退到索橋之后，可奇怪的是，他們并未砍斷索橋。更奇怪的是，此季本是無雨的氣候，卻在那日下起瓢潑大雨，生生澆滅了熊熊烈焰。

謝知寧立在檐下，看著雨花飛濺的地面，身影十分孤寂。

相輔帶領(lǐng)百官舉起大刀追著孟長歌滿院跑，高喊著要斬殺詭計多端的賊人，最后被謝知寧攔下。而孟長歌似乎跑累了，這會兒正倚著她大喘粗氣，還順勢將腦袋擱上她的肩頭，問：“你不怨我？”

她搖搖頭，長長地嘆道：“天意如此，怨不得人?！?/p>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趙凌玉曾在古籍中找到一個可以用人力降雨的法子，并成功地在海邊提煉出了能夠降雨的鹽粉。

（六）

謝知寧陷入了兩難境地。她一面不想開戰(zhàn)徒增傷亡，一面又不得不在銷毀密室前，想辦法拖延朝廷大軍。

夜里，謝知寧躺在屋頂上，望著漫天閃爍的星光沉思。孟長歌拎著兩壇酒飛了上來，開始和她天南地北地閑扯。謝知寧大多時候不搭理他，孟長歌也不惱，自顧自地說得歡樂，最后不知怎么就扯到了三皇子身上。謝知寧平靜的面容終于有了些許松動。

“趙凌玉是個能人，見多識廣，變幻莫測。”

聽見謝知寧給予三皇子如此評價，孟長歌樂了：“你跟三皇子很熟？”

“不熟，十多年沒見了?！笨杉幢闳绱耍首拥耐麑λ砸廊蝗缋棕灦?。他僅用一年便拿下西部，直取蜀中，一路兵指淮南，如此雷霆手腕，只怕很難對付。

孟長歌仰頭灌下一口香醇美酒，眼里染上清亮的笑意。夜風(fēng)溫柔，輕輕地吹動兩人的發(fā)絲與衣袂。謝知寧從小規(guī)矩嚴(yán)謹(jǐn)，少時穿世子服，承爵穿藩王服，一身藍(lán)袍玉帶，頭頂祥云蛟龍金冠，左右兩縷絲絳垂在發(fā)間，別有一番卓越風(fēng)姿。

不知怎的，她雖是男子裝扮，落在孟長歌眼里，卻比任何一位女子都要婉約動人。于是他朝謝知寧湊近了些，一雙燦若寒星的桃花眼里盛滿柔情，道：“知寧，有一句‘我心悅你’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講？”

謝知寧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已經(jīng)講出來了?！?/p>

“那你呢？你的答案是什么？”

孟長歌連忙追問，語氣似期待又似緊張。而謝知寧只是不冷不熱地回了一句：“……無聊至極?！?/p>

她起身欲走，遠(yuǎn)方的天空卻突然綻開一束煙火，在夜幕中格外炫目綺麗。謝知寧望著望著，突然似想起什么一般，情緒難得有了大波動。她緊緊地拽住他的衣袖，眸底有無數(shù)光芒升騰，盈盈閃爍。

“我想到對策了！原是我把問題想得太復(fù)雜，反倒忘了最簡便之法?！?/p>

謝知寧的執(zhí)行力素來很強(qiáng)，當(dāng)晚便命人收集了好幾車火藥，趁著夜色運(yùn)往東山別苑，里里外外埋了個仔細(xì)。

隨著引線點燃，火藥轟轟烈烈地爆炸開來，照亮了整片夜空。而所有的罪惡與惶恐，都將全部消失在今夜的滾滾硝煙中。

謝知寧如釋重負(fù)地長長呼出一口氣。孟長歌靜靜地凝視著她，想到她這么多年，獨(dú)自一人背負(fù)了所有責(zé)任與不安，心底就一陣一陣地泛起酸疼。

不由自主地，他伸出手，隔著衣袖握住她的右腕，似乎想借此給她一些溫暖。謝知寧渾身微微一怔，倒也沒有拒絕。

翌日，孟長歌尚在睡夢之中，門扉突然被“嚯”地踹開。謝知寧將一個包袱扔到他的身上，打開一看，滿滿的都是價值連城的金銀財帛。

“朝廷已兵臨揚(yáng)州城下，淮南守不住了。你快走，別無端被牽連進(jìn)削藩之中?！?/p>

“你在這兒，我又能走到哪里去？”孟長歌蹙緊眉，道，“小美人兒，你答應(yīng)養(yǎng)我一生一世的！”

她垂頭，掩去黯然之色，淡淡地道：“抱歉，我失信了。此后山高水闊，你能走多遠(yuǎn)，便走多遠(yuǎn)罷?！?/p>

“我不走！知寧，生死存亡之際，我怎能……”孟長歌焦急地去扯她的衣袖，卻冷不防被她一掌擊上脖頸，不由得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謝知寧喚來親兵護(hù)送孟長歌從小路出城。老管家痛心疾首地哀嘆：“王爺，此人來歷不明，你又何必對他如此上心？”

聞言，謝知寧不由得一愣：原來自己竟對他上心了嗎？

或許是因為從小被寄予厚望，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刻板嚴(yán)謹(jǐn)?shù)鼗盍耸畮啄?，突然有一天，生命中闖進(jìn)一抹亮色，像繁花開遍的春日，像仲夏晨起的曦光，像盛秋輕拂的晚風(fēng)，像深冬傲立的寒梅……終于，歲月有了喜怒哀樂，光陰流逝也有跡可循，她不再是寂寞一人，不再踽踽獨(dú)行。她一直沒有將聒噪無賴的孟長歌趕走，反而放任他時刻黏上黏下，不就是因為貪圖他飛揚(yáng)明亮的談笑、舉手投足間透出的暖意嗎？

思及此，謝知寧冰冷的心竟升起一絲柔軟，終于淺淺地浮現(xiàn)在唇邊。她想，哪怕前路滿是荊棘泥沼，此生也無憾了吧。

（七）

夜色森森，謝知寧跪在祖祠里，面色不悲不喜。待天一亮，她就會繳印歸降，從此世上再無封地，天下集權(quán)于中央。

“父王，淮南百年基業(yè)，就要結(jié)束在兒臣手上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藩王興于皇恩，枯于君威，實乃天道輪回，人之常情?！?/p>

削藩之征從一開始，便是朝廷為刀俎，藩王為魚肉。她不愿看到生靈涂炭，想必到了黃泉路上，父王會原諒她吧？

謝知寧重重地磕下三個響頭，眼角有些濕潤。

殿外忽然傳來異動，竟又是一群黑衣刺客圍攻而來。上一次，謝知寧懷疑刺客是朝廷派來的，可如今她已決定歸降，朝廷何故還要多此一舉？來不及思索太多，謝知寧奮力與之廝殺起來。眼見利劍即將沒入她的胸口，另一柄長劍及時將其擋開——是孟長歌。

他迅速殺開一條出路，護(hù)著謝知寧策馬奔馳。獵獵長風(fēng)刮得她臉頰生疼，他的懷抱卻格外溫暖。謝知寧不由得往后靠了靠：“你怎么回來了？”

“我越想越不對勁。”孟長歌收緊了環(huán)在她腰上的手臂，表示謝知寧雖不想開戰(zhàn)，然而相輔私自借兵，還有廬州城外的大火，都足以證明淮南在與朝廷為敵。

“知寧，你莫不是想把這些罪名都攬在自己身上吧？”

她苦笑一聲，的確，她原本打算歸降后就主動認(rèn)罪：臣民早已勸降，是她這位藩王一意孤行。

見她默認(rèn)，孟長歌心里愈加難受，恨不得將她揉進(jìn)身體里藏著護(hù)著，從此再不讓她受一點兒苦難。此時，數(shù)支火箭劃破夜空而來，兩人在躲閃間不慎滾下了馬背，一群兵將迅速包抄而上。

令謝知寧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是，那為首的、屢次要取她性命之人，竟是淮南相輔！

“仗未開打，王爺便急著要降，如何對得起先王的宏圖霸業(yè)，如何對得起老臣的諄諄教誨？”相輔的面目在這一刻變得猙獰，“既然王爺不愿開仗，那便交出金印兵符，老臣必定死守淮南！”

這世上許多人都是這樣，執(zhí)迷不悟，白日做夢，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在爭些什么。情勢危急，孟長歌不得已向空中放了一束求救煙火，隨即拔劍周旋，在眾多敵兵間苦苦支撐。

好在援軍比想象中來得要快，謝知寧力竭地倚在孟長歌身上，冷眼瞧著無數(shù)暗衛(wèi)從四周趕來，拿下相輔，清理現(xiàn)場，最后恭恭敬敬地跪到孟長歌身前道：“啟稟三殿下，叛賊已全部抓獲！”

孟長歌草草地應(yīng)了一聲，尷尬地垂頭去看謝知寧，卻見她神色平靜，不見半分震驚。孟長歌道：“你……猜到我的身份了？”

“嗯?！敝x知寧眼中浮現(xiàn)出失望與哀傷，淡淡地道，“剛剛猜到的?！?/p>

連綿火勢將四周映得通紅，再長的黑夜也終有盡頭。浩浩蕩蕩的削藩之征，終于在今夜落下了帷幕。

翌日，最后一任淮南王上表歸降，孟長歌接手軍政要務(wù)。盤桓數(shù)日后，整頓完畢，大軍凱旋回京。

由于謝知寧并未負(fù)隅頑抗，所以能得善終，此時也一并回京等候圣上安置。她脫下了藩王服飾，生平第一次穿上女裝：一襲冰藍(lán)輕紗襦裙，纖腰緊束，不施粉黛，不佩釵環(huán)，簡簡單單地往那兒一站，便是清水出芙蓉的傾城之姿。

孟長歌看得心頭狂跳，欲要上前，便聽一聲熟悉的呼喚在耳邊響起——

“凌玉哥哥！”鮮衣怒馬的少女飛馳而來，開心地?fù)溥M(jìn)他的懷里。孟長歌為防止她摔倒，只好張開雙臂去接——此人便是撫遠(yuǎn)大將軍之女杜瑤，她身后的父兄和杜家軍，皆乃此番助他削藩的赫赫功臣。

杜瑤將會是一個得力幫手，她才是陪他征四方、奪皇位的紅顏佳人，而自己，不過是一個主動交還爵位的笑話罷了。

趙凌玉生來高高在上，遙不可及，而她的孟長歌，也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

謝知寧看得通透，止不住地心痛難當(dāng)，只好黯然地別開眼去。

（八）

回京的路上，孟長歌一改往日輕佻之態(tài)，不再寸步不離地糾纏于她，而是進(jìn)退有度、睿智從容，端的一副優(yōu)秀皇子該有的姿態(tài)。

只有在面對杜瑤時，孟長歌才會露出明亮的笑顏，與她走走停停，打打鬧鬧。

軍中傳聞謝知寧也聽了不少，無非是些青梅竹馬、天造地設(shè)的佳話。至于孟長歌和她，則始終循規(guī)循禮，陌生得仿佛從不相識——也對，一個皇子，一個廢王，能有什么牽絆？

抵達(dá)帝京之后，謝知寧暫被圈禁于一處別苑中，雖然禮遇有加，但被封閉了所有消息。謝知寧對京中事知之甚少，但也明白奪嫡形勢嚴(yán)峻，三皇子戰(zhàn)功如此顯赫，樹大必招風(fēng)，弓滿弦易斷，他的處境應(yīng)當(dāng)也不太好過。

所以，孟長歌一次也沒來看過她。是不能來還是不想來，她無從知曉，只是在日復(fù)一日的等待中，漸漸地將期待耗成死灰。

就這樣被圈禁了一段時日后，一天夜里，別苑突然闖進(jìn)一群人，言說諸位皇子相繼發(fā)動政變，宮中亂成一團(tuán)，不少宗室臣民皆無辜蒙難，三皇子擔(dān)憂謝知寧安危，遂派親信送她出京暫避風(fēng)頭。

謝知寧略一思索，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然后收緊袖中短刀，隨他們出京。

此時的帝京的確混亂無比，喊殺聲不絕于耳，宮城處火光沖天。甫一踏出京城大門，一道寒光便從身側(cè)襲來，幸好謝知寧早有防備，及時擋開。

方才還言之鑿鑿要送她出京的暗衛(wèi)，此時變成了取命的修羅，招招致命歹毒。謝知寧知道這些人是杜瑤派來的，想趁今夜局勢混亂將她殺死，可正因局勢混亂，他們在倉促間忘了換下杜家軍的軍靴。

謝知寧突然有些欣慰，杜瑤要置她于死地，是否說明自己在孟長歌心中占有一席之地，讓對方感覺受到威脅了呢？

謝知寧心里突然就釋懷了。她漸漸力竭，瀕死之際，余光瞧見一隊人馬飛馳而來，隨即陷入昏迷。

（九）

謝知寧醒于三日后。彼時她正躺在洛陽的一間民宅里，主人是她曾經(jīng)的一個舊部。關(guān)于她如何獲救，又是如何出現(xiàn)在洛陽的，舊部一概不知，只說送她前來之人個個蒙面，并未多說一言。

在那場血洗宮城的戰(zhàn)亂中，三皇子趙凌玉獲得了最終的勝利，登基稱帝，改號順寧。

至于謝知寧，則在洛陽最大的書院里當(dāng)了教書先生，生活平靜無波。一晃神，歲月便過去了三個年頭，而她與趙凌玉之間，也仿佛早已走到了盡頭。

自新帝登基以來，勤政愛民，賢德倡廉，大曄的朝堂漸漸恢復(fù)欣欣向榮之景，百姓無不歌頌。

這日春風(fēng)拂樹，陽光正好，謝知寧放課歸來時，不慎在街上撞到一位青衫公子，以至于書籍散了一地。

她頓時愣在原處，驚愕得不能言語。只見那人彎腰替她撿起書籍，笑意盈盈地道：“我也曾到過洛陽幾次，卻從未見過姑娘這般標(biāo)致的美人兒。不知姑娘姓甚名誰？芳齡幾許？可曾婚配？”

萬千思緒心中過，所有的遺憾與憂傷都退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謝知寧鼻尖泛酸，歪頭狡黠一笑道：“雖不曾婚配，可小女子早已有了心上人?！?/p>

“我知道?！泵祥L歌溫柔地點點頭，“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p>

三年了，他用了整整三年時間穩(wěn)固朝堂，收杜氏兵權(quán)，如今，終于得以安心地迎回他的姑娘。至此，那些思念與等候，再也不會被辜負(fù)。

流云掠過，繁華的街市喧鬧熙攘，他們的未來還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