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華國的豐將軍被殺了。
他死在了北疆,死在了自己的軍中。那時,他率領(lǐng)大軍大勝遼國,加封的圣旨已到營口,他卻死了。
沒人想過他會在那時過世,更何況是被刺殺。
他死的那天,是臘月里難得的暖陽天;下葬的那天,朔風(fēng)嗚咽,大雪封山。
有傳言說,是個女子殺了他。不知那女子年歲幾何,容顏可好,只知那女子一身素衣一把匕首,便了結(jié)了將軍的性命。
沒有人知道,那日將軍的血浸濕了黑袍,一滴滴地落在雪上,嘴角卻含著難得的微笑……
一、
我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刺客,一年只殺一個人,殺一個人要一千兩黃金,但這個人在這一年內(nèi)必死無疑。
這夜,白月光照在李府門前的紅燈籠上,很美,李太師卻無緣相見。我緩緩抽出刺入他腹內(nèi)的匕首,替他合上兀自睜大的雙眼,鮮血濺上了我的手。
李太師素愛小酌,臥房內(nèi)也存著不少好酒。我提起酒壺,將里面的酒淋漓地灑下來,洗凈手上的血漬。
我輕吁一聲,今年的生意做完了,還趕得上回紅樓過年。
“秋姑娘,好漂亮的身手?!?/p>
我身后乍然響起一個男聲,驚得我后背滲出薄薄冷汗,我不動聲色地轉(zhuǎn)身,看見角落里站著一個模糊的身影。
“閣下也是了得,藏了這么久,我竟沒有察覺……閣下所為何事???”我冷笑道。
“找秋姑娘做筆生意?!蹦腥说穆曇魡〉煤埽厥亲髁藗?,讓我分辨不出年齡。
“你也看到了,要做生意得到明年了。”
“秋姑娘話不要說那么早,若我告訴你要殺的人是誰,你一定會接?!?/p>
“誰?”
“北疆,豐翊?!?/p>
豐翊,是華國的將軍,也是華國的戰(zhàn)神,華國的北境靠他一家之軍守著,整個華國,想殺他的人不多,而我是其中一個。
雖然我和豐翊之間有著血海深仇,但我和他最初的相遇,也是同梔子花般柔軟溫暖,甚至還帶了些小女兒見不得人的綺念。
我第一次見到豐翊時,正是豆蔻年華,而那時的豐翊也不過是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在父兄的庇護下打了一場勝仗,班師回朝時,一路都是夾道歡迎的百姓。
彼時,我隨哥哥一起,看大道上騎著高頭大馬的豐家軍,春末的陽光灑在銀甲上,泛起一層眩光。
我看鄰家的小姐姐尖叫著把手里的花環(huán)擲向一個模樣端正的兵士,心里也癢得很,無奈個子不夠高,怎么也擠不進人群。好在有哥哥,他看出了我的心思,也激動得很,手里攢著汗,將我舉過頭頂,在我耳邊喊著:“阿秋,你聽我說,一會兒我喊到三,你就扔啊?!?/p>
我手里是從小姐姐那里搶來的花環(huán),上面纏了紅花和香草,我抿起的嘴角止不住地揚起,興奮地想著扔給誰比較好。
“一、二、三……”
然后……我瞪大了雙眼,我怎么飛起來了?
回神時,手里的花環(huán)已經(jīng)不知道被我扔到哪里去了,而我掛在一匹小駒的脖子上。嘖,真險,我暗暗松了口氣,幸好我自幼習(xí)武,才有如此這般身手,不然早摔趴了。只不過……我看了看騎在小駒上的美少年,眨眨眼,說:“小哥哥,你真好看?!?/p>
那少年聽了我的話,從一臉驚愕到眉開眼笑,趕忙扶著我落了地。我隱約聽他嘟囔道:“這小姑娘也不知吃了什么,竟還不輕?!敝灰痪湓?,便把我氣得鼓了腮。
原來當時,哥哥太激動,數(shù)到三后不由自主地把我扔了出去。為了這事兒,哥哥被爹爹罰得好慘,而我因為美少年的一句話,哭鬧了好幾天,再不肯多吃飯。
從那時起,我便沒甚臉面地喜歡上那個美少年。
后來,我知道當年的美少年名喚豐翊,長大后,是要子承父業(yè),鎮(zhèn)守邊疆,保天下太平,怎么也是個在朝堂上舉足輕重的人物。
可我,不過是普通武師之女,無論怎么看,都配不上他。
得知這個事實后,我消沉了幾天,彼時小孩子氣,一點兒小事就覺得天要塌了一般,竟生出幾分活不下去的心思。
突然有一日,父親歸家,平日舍不得碰我一根指頭的父親,突然揪起我,狠狠地打了幾個耳光。原來,哥哥見我茶飯不思,咬了咬牙,去參了軍,投在豐翊的帳下。臨走之前給父親留了話,說他會帶著軍功回來,會讓我們家的門楣配得起豐家,會讓豐翊娶我。
我發(fā)了瘋一般跑出家門,奔上城樓,為哥哥送行。我站在城樓上,城下是十萬大軍,這些血氣方剛的將士里,有我的哥哥。
那一年,我十五歲。
但是后來,哥哥留在了北疆,再也沒回來。那個會抱著我舉高高的哥哥,盼著能送我出嫁的哥哥,因為豐翊,死在了北疆。
剎那間,前塵往事翻涌而過,我定了定心神,抬頭粲然一笑,道:“好!這筆生意,我接了。”
二、
北疆終年積雪,此時正值隆冬,更是鋪天蓋地地下。我把自己裹成團,在豐家軍大營附近躲了數(shù)日,夜探過、偽裝過,甚至連色誘的手段都使過,萬萬沒想到這大營內(nèi)竟連一絲破綻都沒有。
我狠下心,向營口走去,勁風(fēng)將我的發(fā)吹散,我在守兵面前站定,發(fā)泄般大喊道:“帶我去見你們將軍,我有遼軍密報!”
兩邊的守兵看我就像看傻子一樣,然后……我忍不住揉了揉額角,然后被人像捆粽子一樣捆了起來,緊接著被扔進了一頂帳篷里。
我垂頭,聽見有腳步聲漸近,忽然,門簾被人掀起,零星的雪花飛進來,我抿唇冷笑:豐翊,你來了。
“這位姑娘,你有遼軍什么消息啊?”
我瞇起眼睛,那是一張俊逸的臉,隱約帶著印象中的輪廓,是豐翊沒錯。
“你靠過來,我就告訴你?!蔽逸p笑著,如絲媚眼里帶著一點兒挑釁。
“江湖排名第一殺手的身,我可不敢近。”他也笑,卻帶了幾分了然。
我的目光倏地冷了下來,嘴角的弧度凝結(jié):“你知道我是誰?”
他嘴角含笑,伸手想給我松綁,我肩膀輕輕一動,刀光自袖中滑出,縛在身上的繩索瞬間剝落干凈,我施施然站起來,走到他面前站定。
他微笑著,任我打量。我雙眼瞇起,好熟悉的身量,莫非……我眼底精光一閃,不禁攥緊了手中的匕首,一字一句道:“原來是你。”
他笑意加深,道:“是我啊,阿秋?!?/p>
“沒想到這世上竟有人會找殺手刺殺自己?!蔽铱粗壑惺遣患友陲椀脑囂?。
“阿秋,這世上多得是異想天開的人,我就是其中一個。與其有朝一日不明不白地死去,還不如由你殺了我?!彼艺UQ?,說得那般輕松自在。
“既然如此,那我便成全你?!蔽倚睦锇l(fā)狠,指間薄鋒冷然,極快地向他頸間抹去。
“阿秋,莫急啊……”豐翊微微一笑,長指夾住我的匕首,我一掙,卻是紋絲不動,暗自心驚,還是大意了。
“秋姑娘這一招,分明是劍法,為何要用匕首?”他突然俯身過來,我下意識地收回匕首,后退一步,背靠在桌案上,已是無路可退。
“這劍法好生熟悉,可是家傳的?”他湊近我,在我耳畔輕語,“敢問秋姑娘可是姓曾?”
只一句話,就在我心中掀起萬丈巨浪。我看著他,有道是殺人滅口,我不曾滅過口,倒是殺慣了人,壓下心里的彎彎繞繞,反手用匕首抵在他的腰間,笑得不動聲色,道:“將軍,既然被你認出來了,那我且問問你,我的哥哥,也就是你的副將曾劍,可是因你而死?”
我的哥哥曾劍,驍勇善戰(zhàn),被豐翊提為副將,卻在一場戰(zhàn)役中因為遼人的伏擊而喪生。
后來,我輾轉(zhuǎn)得知,哥哥的死并非這樣簡單。豐翊,身為主將,曾在遼軍中埋下細作,他明知遼人會有伏擊,卻為了不暴露細作,硬是派哥哥出戰(zhàn),眼睜睜地看著他去送死。
我的手,顫抖地幾乎握不住匕首,當年陌上少年郎,白衣輕騎,卻不知有這樣狠毒的心腸。我的少女情腸,換來家破人亡。豐翊,你好大的膽子,還敢來找我,找我殺了你……
三、
“當年你哥哥的事,另有隱情……”豐翊突然攥緊我的手腕,“跟我走,我?guī)闳ヒ粋€地方?!?/p>
我不動,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想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樣。
可他只用一句話便說服了我:“你難道不想去看看你哥哥的遺物?”
豐翊帶我去了北疆無際的雪原,朔風(fēng)將白馬的鬃毛吹亂,蒼茫的盡頭有一塊青石碑,碑前插著一把積滿風(fēng)雪的劍。
我跌跌撞撞地下了馬,匍匐在雪地上,冰雪結(jié)在我的眉睫上,眼前一片模糊。豐翊扶起我走過去,我觸到熟悉的紋路,那是哥哥的青鋒劍。
“當年,細作遞來消息,說遼軍設(shè)伏,我本來命你哥哥莫要應(yīng)戰(zhàn),可你哥哥為保全細作,違抗軍令,慷慨赴死。在這里,你哥哥血戰(zhàn)到最后一刻……我們只找到他的劍,便在這兒立了碑,將劍插在碑前,等你來取?!?/p>
滾燙的淚落在青銅劍鞘上,霎時結(jié)冰,拂之不去。
豐翊蹲下來,用沾滿雪屑的手拭去我的淚,緩緩道:“這件事,終究是我有愧于你,你便是殺了我,我也毫無怨言。”
我將臉貼在石碑上,并不覺得冰涼,就像是靠在哥哥溫?zé)岬男靥派弦粯?。莫名地,我信了豐翊的話,我有父親的劍、母親的匕首,如今又尋回了哥哥的劍,我覺得甚好,我們一家又團圓了。
我閉上眼,問道:“豐翊,你究竟為何要找我來?”
“阿秋,你哥哥曾托我照顧你,只是這兵荒馬亂的年月,找人不容易,近些年才有你的消息,你莫要放在心上?!必S翊笑著說,話里有著春暖花開的輕松,但我不信。
“若是這樣簡單,你也不會偽裝成委托人,雇我來刺殺你。”
“曾秋,你果然聰慧,我確實想要你幫我一個忙。”豐翊的聲音鄭重而又深遠,“阿秋,我想經(jīng)你的手,把我遇刺身亡的消息散布出去,以擾亂遼軍的視線,待他們輕敵之時,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有些事,是家仇,一把劍一把匕首就能了結(jié);有些事,是國恨,賠了多少人的性命,還不夠。
哥哥為抗擊遼軍而死,我為他,為豐翊,為華國,做一點點事,又有何不可呢?
“阿秋,你看這片終年積雪的北疆,有什么值得遼人覬覦的呢?他們貪圖的,不過是這片雪疆背后的繁華,是我們?nèi)A國的繁華。如果能讓遼人再也不能踏上這片土地,就算是要我的性命,我也愿意。”
豐翊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沒有熠熠的星光,只有深深的擔(dān)憂,或許他早已不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小將軍,我卻覺得此時的他才是我記憶中那個美少年。無論我是嬌憨少女,還是冷血殺手,看見這樣的豐翊,怎么會不動心呢。
回去時,我們共騎一匹白馬,許是哭久了,又吹了風(fēng),我頭疼得厲害。豐翊輕嘆,攬住我,暖意一點一點從他的懷抱里傳過來,方才還不覺得冷,此時卻貪戀上了這份溫暖,我動了動凍僵的手指,想要推拒,終是放棄了。我靠在他的懷里,聽見他的心跳聲,那樣的熱烈,滿是生氣,竟讓我陡然起了幾分依賴的心思。
四、
我故意將豐翊被我刺殺的消息散播出去,不過幾日,就傳遍了整個江湖。
豐翊在民間頗有口碑,這下江湖上可謂是炸開了鍋,有不少正義俠士打著鏟除江湖敗類的旗號來追殺我,若不是我窩在豐翊的軍營里,怕早已成了過街老鼠。
想我江湖第一殺手竟落魄至此,不免長嘆一聲,忽想起此時對豐翊抵抗遼軍頗有助益,心中又有些竊喜。
不料我這反復(fù)變化的神情竟落到了豐翊眼中,他暗地里“噗”地一笑,倒鬧了我一個大紅臉。
“為了能多留你一段時日,我本來還找了諸多借口。如今你困在這里,倒省了我的麻煩,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p>
我心下一驚,抬頭撞見豐翊灼灼的目光,心也被北疆的風(fēng)吹亂了幾分,原來他也想著多留我?guī)兹铡?/p>
第二日,豐翊來尋我,我為著昨天的事避而不見,誰知他竟硬拉著我攀上軍營最高的瞭望塔。
原來,關(guān)內(nèi)豐翊身死的傳言傳得愈演愈烈,關(guān)外的遼人終于信了三四分,派了一支小兵擾境。我和豐翊看著軍營外探頭探腦的小兵,對視一眼,忍不住捧腹大笑。
豐翊一味避而不戰(zhàn),遼軍的小兵也沒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大遼將軍胡溫被豐翊壓著打了十幾年,猛地聽到豐翊死了的喜訊,忍了幾天再也忍不下去了,率了幾千親兵,來到豐家軍軍營外,叫囂著要豐翊出來見他一面。
我聽見胡溫沒日沒夜地叫陣,看著無可奈何的豐翊,玩笑似的道:“瞧這胡溫,拼著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見你一面,難不成是瞧上你了?”
豐翊覷了我一眼,沒好氣道:“胡溫如何,我不知道,我倒記得聽曾劍說過,曾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從小就瞧上了我?!?/p>
我被這話臊得臉有些紅,轉(zhuǎn)頭不去看他,突然聽他問:“阿秋,你可會跳舞?”
我驚訝于他的話,回頭卻見他目光深沉地看著胡溫,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豐翊告訴我,我若能配合他的琴聲在大遼主將胡溫面前跳一支舞,說不定胡溫一高興,就再也不攻打華國了。
縱使豐翊在我心中再怎么驚才絕艷,聽完這話我還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但豐翊并不覺得自己是在扯淡。
此后數(shù)月,豐翊便未出過軍營一步,日日抱著琴,旁的事沒有,只管盯著我練舞。我有些惱了,想你一個將軍,不惦記排兵布陣,做一副沉溺歌舞的樣子給誰看?
他瞇眼一笑,指尖劃過琴弦,發(fā)出一段叮咚聲,并道:“記得閑時曾與曾劍一起閑聊,他說他家里有個天仙似的妹妹,劍術(shù)和舞技一樣好。我思忖著自己當年在京城做紈绔的時候,像樣的舞曲都能彈上一段,便允了曾劍給他妹妹奏樂來著。如今看來,曾劍思鄉(xiāng)久了,略微夸大也是有的,阿秋你是不會跳吧……”
我狠狠地咬牙道,好,我練。翻手折腰,青絲如瀑,側(cè)目間見他笑得得意,我心頭起意,一句話脫口而出:“豐翊,我哥哥沒把我許給你吧?”
“許了你便嫁嗎?”琴聲斷,他垂頭,答得不咸不淡。
我錯步,足尖一點就是一個輕跳,再回頭看他時,不自覺地帶了笑意:“從小到大,哥哥說東我都是往西的?!?/p>
琴聲又叮叮咚咚地響起,豐翊再沒理我,我撇撇嘴,繼續(xù)練舞。只是旋舞轉(zhuǎn)身的瞬間,我瞥見他凝望過來的目光,一晃而過,卻深情得像是我的錯覺。
再回望過去,他仍是垂頭撫琴,瞧不出端倪。
豐翊日日彈琴,連磨刀都懶得動手,就在我以為他要練成以琴聲為劍,于千里之外取人首級時,他對我說:“帶上你的劍,我們走。”
原來,這一切都是個圈套:久違的勝利讓胡溫嘗到了甜頭,又恰逢遼族族慶,若在此時有華國的歌舞助興,就再好不過了。
“所以,你要我在獻舞之時刺殺胡溫?”我沉吟道。
“胡溫殺我華國將士無數(shù),他欠我很多條命,我要親自去取?!闭f話時,豐翊背對著我,換上一襲青灰色布衣,他往日的鎧甲擱置在一側(cè),兀自泛著冷光。
他一轉(zhuǎn)身,我睜大了眼進,吃驚地半張著口,好半天才緩過來。眼前人青絲散在身后,結(jié)了個普通的發(fā)髻,低眉順眼,眉目平凡。我轉(zhuǎn)頭看了看鎧甲,印象里的少年將軍怎么也合不上眼前人的模樣,便問:“你易了容?”
他“噗”地一笑,霎時便破了功,熟悉的輪廓一點點顯露出來:“雕蟲小技,但足以擾人視聽?!?/p>
我攔住他的去路,執(zhí)拗道:“不行,即便這樣,風(fēng)險還是很大。你從未刺殺過人,只有我去,才最穩(wěn)妥。”
豐翊看著我的眼睛,說:“我既然答應(yīng)你哥哥,要照顧好你,便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你再當殺手?!?/p>
我心里一顫,默默地放棄了爭執(zhí)。
若不是不得已,我也想做一個愛笑的姑娘,被父母疼愛、被兄長縱容,幾年后,紅蓋頭、大花轎,吹吹打打地嫁人去??僧斈辏珠L戰(zhàn)死沙場,父母相繼病逝,我孤身一人闖蕩江湖,在那危機四伏、鮮血淋漓的夜里,誰又能容我軟弱片刻。
豐翊的話,像一杯溫酒,初時尚不覺得,到了心里便火辣辣的,教你嗆出淚。
五、
夜宴上,歌舞升平,坐在主位上的胡溫是典型的遼人,髭須濃密。
我踩著鼓點緩步而來,持一把未開刃的輕劍起舞,軟而韌,我翻袖飛旋間看見豐翊坐在角落里垂首彈琴。
華宴上,焦點永遠是貌美的舞姬,更何況這舞姬還持了把劍,又有誰會注意到角落里的琴師呢?
“將軍,走水了!”突然,一個小兵跑進來,打碎了一場太平。
我心中一驚,卻也只得默默退下。豐翊還須收拾琴具,便落在了后面。
帳外早已亂作一團,濃煙撲面而來,遠處火光一片。豐翊并沒有告訴我他的計劃,故而我并不知他要如何行事,心里始終惴惴不安……
我不自覺地放慢步子,終于下定決心,一頓足,閃身躲在暗處。我自恃武藝高強,借著火光觀察著大帳中的情況:遠處模模糊糊,似乎方才的小兵正跪著稟告著什么,胡溫似是氣急,匆匆出了席。
驚變就在一瞬間,焦急的胡溫和抱琴的豐翊恰在大帳前撞上,胡溫正氣得要發(fā)作,就被豐翊從琴下取出的青鋒刺了個窟窿……
我被豐翊收劍時帶出的血光晃得一個激靈,才想著逃,卻已經(jīng)晚了。
“什么人?”幾個士兵向我跑來。
我暗叫不好,身上的舞衣太過累贅,輕功難以施展,我咬牙,亮出匕首。
我且戰(zhàn)且退,一時竟無法脫身,我心中著急,冷不防有道刀光迎面劈下,心道不好,這下怎么也得見血了。
料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手里的匕首卻結(jié)實地扎進了士兵的肚子,面前的士兵癱軟地倒下,露出了后面持劍的豐翊。
“早說讓你用劍了,匕首那么短,一寸長一寸強啊?!必S翊笑著拭去劍上的血。
“少廢話,馬呢?”
隨著一聲呼哨,豐翊的白馬帶我們突出重圍。
待我們脫離險境,懸著的心終于落下。我看著馬背上英姿颯爽的豐翊,再看看狼狽不堪的自己,不由得笑了。
我說:“好呀,豐翊,你自己先跑了,留我一個人受苦受難?!?/p>
豐翊也笑,接著學(xué)戲文里的書生作了揖,道:“把姑娘丟開,是小生的不對,小生這廂給姑娘賠禮了。姑娘為小生涉險,小生無以為報,不知道以身相許夠不夠?”
我看著他,問:“豐翊,你喜歡我啊?”
豐翊低低笑著,說:“是啊,阿秋。”
黎明時,天空綻出最初的那一抹藍。事已至此,真相大白。
豐翊沒有帶我回軍營,而是與附近的一支伏兵會合,看到豐家軍精銳盡出,我震驚之余,有些事也終于明白。
豐翊說,他要華國北疆五十年的太平,但殺死胡溫,顯然不能達到這個目的,所以殺胡溫的目的只有一個——讓遼主生疑。
知道豐翊在遼軍中有細作,那他下一步會做什么,并不難想。只需偽造胡溫和幾位主將勾結(jié)華國的證據(jù),再呈給遼主。遼主疑心一起,便不會再輕易興兵北戰(zhàn),到時候整個北疆都會是華國的。
我看著豐翊,他鞭指遠方,眼神堅定,是大將的氣魄。那一戰(zhàn),一將功成萬骨枯,我手持青鋒,為哥哥而戰(zhàn),為北疆而戰(zhàn),也為他而戰(zhàn)。
大勝后,皇帝的旨意不日就要到達,豐翊和我從戰(zhàn)場返回軍營,然而豐翊少年功成,如此年紀已然是封無可封,此番又是大捷,誰也不知道皇帝是何旨意。
這一去,不知是兇是吉,我和他各懷心事,一路無言。再回神時,已到營口,豐翊翻身下馬,正回頭看我。我額間有津津的汗意,有些顫抖的手伸向他。
豐翊把我從馬背上抱下來,我附在他耳邊,輕聲道:“豐翊,我喜歡你,你可愿娶我?”
豐翊莞爾,伸手想從衣襟里取出什么,卻在一瞬間僵住了,他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向他胸口刺去的匕首。
鮮血瞬間就溢滿了我的手心,我閉上眼,不忍心去看他的眼睛,有痛感從胸口漫上來,漸漸將我淹沒。
對不起,豐翊,我喜歡你,但我不得不殺了你。
幾個月前,我被帶進東宮,太子告訴我,將軍豐翊忌憚我哥哥的軍功,便設(shè)計害死了他,故而太子命我刺殺豐翊。彼時,我恨意滔天,想也沒想便答應(yīng)了下來,可后來才發(fā)現(xiàn),事情遠非這樣簡單。
豐翊功高震主,加之北境之患已除,便就成了圣上的心頭之患。數(shù)日前,我收到太子的傳訊,命我盡早刺殺豐翊,而且,圣上已經(jīng)在京城設(shè)下天羅地網(wǎng),就算豐翊僥幸逃過我的刺殺,也會死在進京受封的路上。
所以,我必須殺死豐翊,在大庭廣眾之下,殺死我心里的少年郎。
血又淅淅瀝瀝地滴下來,染在豐翊墨色的衣服上倒是不顯。我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做交頸相擁的姿態(tài),貪戀他身上最后一絲溫暖,可我知道他撐不了多久了。
突然,豐翊攥緊我的手,低低地喚了我一聲,我愣住了,抬頭就見他眼眸倏地亮了,接著輕輕地笑了。
我還在怔怔地想,這人怎么能這樣,任是什么時候都能笑得這么好看,下一刻豐翊就猛地把匕首拔了出來,大朵的血花濺了我一身。
恍惚間,他推了我一把,我腳下一個趔趄,癡癡地看著他重重地倒在地上,揚起細碎的塵土。
我一個激靈,猛地醒過來,抹了把臉,腳尖一點,就向營外奔去。腦海空空,憑著本能地逃,將喧嘩聲拋在身后,只是臉上的水光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自己。
我躲在一棵枯樹下,把自己蜷起來,怔怔地看著衣襟上的血漬。沒有一個人來追我,因為豐翊在倒下的時候,大聲喊著不要追她。
他最后說,阿秋快走??伤家懒?,還要我快走。
我展開手心,上面躺著豐翊方才塞給我的紙條,絹紙已經(jīng)發(fā)黃,還沾著血,卻是我和他的婚書。
原來,我哥哥真的為我求過一門婚事;原來他,也曾真心實意地想娶我。
但這個對我好、肯逗我笑、喜歡我、要娶我的人,不在了呀。
他被我親手殺死了呀。
六、
今天是豐翊的頭七,我站在雪山上,看著遠處為他送葬的隊伍。漫天的紙錢撒在雪原上,映著皂色的棺槨,竟有幾分像雪。
豐翊臨終遺言:不歸祖墳,不必厚葬,生前身后,愿守北疆。
北疆永不停歇的朔風(fēng)嗚咽著,我瑟縮著蜷成一團,臉頰貼在膝蓋上,看山下或悲苦或麻木的送葬人慢慢走遠,直到再也看不見那帶著絕望的棺槨,再也看不見豐翊。
我和豐翊的命運線糾纏在一起,早就分不清是非對錯,但終究是我負他多一些。既然他死了,葬在這無際的北疆,只他一個人,孤苦無比,所以我留下來,活著為他守靈,死了便是陪葬。
只是不知道他可愿再見到我,但他那般好的心地,想來是會原諒我的。
忽地,一片紙錢被風(fēng)卷來,落在我的腳邊,我伸出手猶豫著想去撿,卻又像是被凍住了一樣,停在了半空中。我仿佛被誰扼住了喉嚨,只見一雙素手撿起那片紙錢,遞給我。
我抬頭,豐翊俯身偏頭看我,笑眼熟悉。
我閉眼,心道果然。當時,我手下的匕首略偏了幾寸,是兇險了些,但不是毫無生機。
“就差一點兒就救不回來啦,阿秋,你真下得去手哇?!?/p>
豐翊身上裹著狐裘,面色不太好,有些蒼白,我避開他的目光,有些不敢看他,怕他……怕他厭棄我。
“走吧,阿秋?!彼龅氖譅孔∥?,輕輕晃了晃。
“去哪兒?”我吃驚道,抬頭正對上他深情款款的眸子,心里霍然長出一些枝蔓,有些話已到了嘴邊,卻又說不出來,只能梗著脖子看他。
他笑了,帶著恣意的爽朗,道:“怎么,婚書都給了你,你還想耍賴不成?”
他說,那時,曾有一個少年,在邊疆的兵荒馬亂里,聽同袍絮絮地回憶他家里的妹妹,便不由自主地勾勒出嬌憨少女的模樣,在心底埋下隱晦的愛意,暗自發(fā)誓要照顧她一輩子。
他說,他早就知道朝廷對他的忌憚,本就打算等這場仗打完,就用假死脫身。而我的刺殺,雖然事發(fā)突然,卻是個契機,他正好將計就計,逃出生天。
他讓我不必介懷我刺傷了他,還說他想和我成親。
我還能說什么呢,他是我的少年啊。
原來,那些欲言又止,那些玲瓏心思,流再多的血,結(jié)再深的仇,都不過是為了成就一段良緣,我與他的錦繡良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