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些家伙難道就不知道痛嗎?”
柯明低聲咒罵著,伸手用力拉動槍栓,強迫拋殼口不情不愿地扔出了又一枚被發(fā)射藥的高溫烤得滾燙冒煙的褐色彈殼。接著,他瞇上一只眼,重新校準了這支步槍的十字瞄準線,將那個泛著令他不舒服的綠色熒光的小點,對準了目標那覆著暗綠色鱗片的看上去就像是發(fā)育不良的卷心菜的腦袋。這樣的小腦袋真不容易打中,但幸運的是,那些白癡大多也不知道尋找掩護或者沿S型路線跑動。
他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殺了他。
不,不是他們,是它們!在用彈倉里最后一發(fā)7.7毫米子彈將瞄準線中央的“卷心菜腦袋”打出一個血紅的大洞之后,柯明這樣告訴自己。這些朝他沖過來的東西并不是人,它們只是畜生——一群看上去有點兒像人,但只想要他命的畜生。
伴著幾聲低沉的悶響,一連串從粗陋的前膛槍里噴出的石子、鐵釘和碎陶片,如同冰雹般打在了被柯明當成掩體的報廢大車上,發(fā)出一陣瘆人的噼啪聲。接著,幾根粗大得就像是標槍的長箭,也從他頭上掠過,其中一支恰好射中了一個打算換一處掩體的保衛(wèi)隊員,把這名柯明僅存的部下像穿在烤肉叉上的肥鵝一樣戳了個對穿。這個年輕人身上那件綴著鋼片的背心,根本無法抵擋住這致命的一擊。當然,柯明身上穿著的那件生產于大穿越之前的輕型人體裝甲,也許可以做到這一點,但他可不想用實踐去驗證這個假設——這倒不是因為他貪生怕死,而是因為這種裝甲實在是太過珍貴,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在匆匆將五發(fā)子彈從背著的子彈帶上取下來填進這支破槍的槍膛之后,柯明立即像一只青蛙一樣跳起了身,躲開了一把從身后揮過來的斧頭。從這把粗糙的鐵斧上銘刻的編號來看,它顯然來自基地的外圍設防農場之一,或許是四號農場,也或許是十四號農場,不過這些現在都無關緊要了。“該死的!”柯明就地貼著大車破裂的輪胎打了個滾兒,避過了橫著劈來的第二斧。
盡管兩次攻擊都落了空,但握著這把斧頭的家伙仍然帶著笑容——那是一種殘忍、愚鈍,卻又充滿了報復快意的笑容。在近身搏斗中,一個綠鬼可以對付兩個乃至三個人類個體成員,眼前的這家伙雖然不算特別強壯的綠鬼,但其胳膊也比柯明的大腿還要粗了。
“復……仇!”這家伙的兩片薄嘴唇開闔著,用含糊的聲音嘟噥道,聽上去就像是含著滿嘴的爛泥在說話,“就四今……天!泥門……報應到了!”
“我可不這么認為!”柯明舉起狙擊步槍,在對方還沒來得及揮下斧子之前就扣動了扳機。這一發(fā)子彈打在了這個綠鬼的腰間,很可能穿透了這家伙的腸子,但渾身散發(fā)著臭氣的大塊頭卻只是踉蹌著退了兩步,然后就用斧頭的側面拍飛了柯明的武器!
在慌亂中,柯明就地打了個滾兒,讓橫掃過來的一記重斧砍中了他身邊大車的輪胎。這些泄了氣的輪子雖然已經再也無法承載著車身前進,但卻仍然很有韌性,巨大的斧刃在一聲悶響中陷進了柔韌的脫硫橡膠里,頓時就像被樹脂黏住的昆蟲一般動彈不得了。
如果柯明的對手稍微有點兒頭腦,它就會扔下這柄使用不便的斧頭,轉而用雙手把手無寸鐵的柯明直接掐死。萬幸的是,就像大多數它的同族一樣,這蠢蛋的小腦瓜里也只有那么一根筋,就在這蠢貨拼命試圖拔出斧子的幾秒鐘里,柯明已經摸到了自己的步槍,并飛快地端了起來,瞄準了對方那長著角質鱗片的腦門。
柯明以前從未覺得清脆的槍聲是如此悅耳。
綠鬼倒下時造成的動靜,就像是發(fā)生了一場小型地震。
“快撤!退到后面去!”就在柯明從大車的殘骸后跑出來時,一名剛剛丟掉一只手的保衛(wèi)隊員沖他喊道。這人的戰(zhàn)術夾克已經被從斷腕流出的鮮血染紅了大半,但他卻絲毫也沒有察覺,僅存的一只手仍然操縱著一挺架在一輛被掀翻的運輸車殘骸上的榴彈發(fā)射器,將基地的作坊中生產的破片榴彈接連不斷地射向三五成群朝他們逼近的敵人。然而當柯明從他身后經過時,這名保衛(wèi)隊員仰面倒了下去,一支沒有箭羽的粗箭極其僥幸地命中了他的喉結,在他還沒來得及慘叫之前,就撕裂了他的氣管,截斷了他的脊椎。
柯明轉過身去,以最快的速度將最后幾發(fā)子彈射向那些從路邊的灌木叢與巖堆中躍出的粗壯身影。他相信自己可能取得了三次命中,也許是四次,但只有一個身影在他的瞄準鏡中倒下,其他的家伙則繼續(xù)滿不在乎地小跑著朝他接近,完全無視身上血流不止的傷口,仿佛擊中它們的不過是在游戲場上用來玩樂的彩彈球——這些格外粗壯的混蛋只要陷入興奮狀態(tài),就幾乎不會感到任何痛苦。當然,只要子彈打在致命的地方,或者彈頭的動能足夠大,確實也能讓這些瘋狂的野獸停下腳步,但現在要用這支狙擊步槍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因為這只是一支民用獵槍,而不是柯明年輕時在部隊里用過的槍管粗得像搟面杖一般的反器材步槍。這種民用槍的設計初衷只是為使用者獵獲食物,并在必要的情況下用于自衛(wèi),而不是上戰(zhàn)場拼殺,更不是用來對付這些愚鈍得活像是一堆石頭的大塊頭白癡。
在一陣從側面射來的步槍火力掩護下,柯明繞過一堆從傾覆的大車上掉下來的集裝箱,撤進了車隊最后的防線:當大部分車輛都被那些埋在夯土路面下的炸藥摧毀后,僅剩的這幾輛車——包括兩輛基地里土法上馬造出來的粗笨裝甲車——在路邊結成了這個環(huán)陣,試圖固守。當然,如果一開始就打算逃跑的話,完全可以開著這些車從伏擊現場逃離開,然而直到現在,他們仍在堅守著。
“其他人都撤進來了嗎?”在從兩輛裝甲車之間的縫隙鉆進環(huán)陣后,柯明隨便拉住了一個正在照料傷員的人,大聲問道,“還有沒有人?”
“我想還有,但這已經不重要了……”那人答道。他臉上的血已經結成了厚痂,其中大多數應該都不是他自己的。
頓了一下,那人接著說道:“我們搜過了所有靠近隊尾的車,把困在里面的人都救了出來,但那些泥巴腦袋他娘的實在是太多了,我們沒法繼續(xù)前進。我相信,你的搜救小隊已經是走得最遠的了,頭兒。”
“我已經沒有小隊了?!笨旅餮院喴赓W地答道,同時從一名已經斷氣的重傷員身邊拿起了一支可以單手握持的針彈槍。在他身邊,幾乎每一個還能行動的人,都在用能找到的一切武器朝著四周射擊,將那些從樹林與草叢中源源不斷涌出的敵人擊倒在地,同時也在那些大得可怕的弓箭、投槍和各種原始的黑火藥武器的還擊下不斷遭受傷亡。萬幸的是,至少還沒有數量規(guī)模比較大的敵方小隊沖入這很不牢靠的最后防線。
“‘燧石’基地向我們保證的那些增援呢?它們現在在哪里?”柯明吼叫道。
“余連指揮官說他們馬上就到,頭兒?!蹦侨嘶卮鸬?。
“馬上到?!我現在連一個鬼影子都沒看到!”柯明謹慎地從一輛土造裝甲車后探出了頭,結果險些被一支標槍般的粗箭戳中眼睛——他們的對手或許愚蠢而粗野,但在使用這些自制的原始武器時卻總是能表現出令人吃驚的嫻熟技巧?!澳切┘一镆粋€小時前就收到我們的求救信號了,如果他們——”
“頭兒,當心上面!”
盡管柯明聽到了對方的大聲提醒,但他的動作還是滯澀了那么一點兒:一個沉重的東西直接打中了他戴著輕型頭盔的頭顱,險些把他砸暈過去;接著,第二個柔性空投包落在了不遠處的裝甲車頂上,一大堆零零碎碎隨即從里面掉了出來。
“快!快戴上!”在看清這些從天而降的“大禮包”里到底裝著些什么后,柯明連忙喊道。之所以急迫,是因為這是整整兩包應急呼吸器,連帶著可以支撐幾十分鐘呼吸的壓縮氧氣袋??旅骱芮宄@意味著什么,“每人一個!你們這幫蠢貨,不想送命就動作快點兒!”
就在柯明戴好呼吸器,將氣閥調整到能讓他正常呼吸的狀態(tài)后,兩架涂著“燧石”基地火花標志的大型貨運直升機,就像俯沖捕食的鵜鶘一般從低垂的鉛灰色云層中鉆了出來。
一陣槍彈、鐵砂和箭雨立即射向了這兩架貨運直升機,并非常走運地打中了一名推開直升機貨艙門的乘員,當場送他上了天堂,但卻已經無法阻止那些掛著簡易降落傘的大箱子從直升機的貨艙中被推出來。
當這些箱子飄到離地面不過數百米時,它們紛紛在短促的爆炸中變成了碎片,一股幾不可見的灰色霧氣,就像一個不斷擴張的幽靈一般四處蔓延,飛速擴展,將那些頂著人類守衛(wèi)者的彈雨瘋狂沖鋒的身影一個接一個地包裹了起來。
無形的死神隨之降臨。
離那些破碎的箱子最近的家伙是最先倒下的。它們可以不知疼痛,可以不懼死亡,但卻不能拒絕呼吸,更不能在神經信號傳導被阻斷,負責控制呼吸與心跳的腦干不再工作后繼續(xù)活下去。
大多數身影只掙扎了短短的十幾秒鐘,少數處于上風處或者及時臥倒的家伙則活得略長一點,但最終的結果并沒有什么不同。一些位于神經毒氣擴散范圍邊緣的家伙試圖逃脫,但那灰色的魔鬼比它們的速度更快。
當毒氣將整支遭受伏擊的車隊都納入其擴散范圍時,柯明突然發(fā)現,位于車隊最前端的一輛翻覆的輕型全地形車里傳出了動靜:一名被困在里面的傷員剛剛奮力掙脫了扭曲的金屬殘骸,卻立即被這半透明的殺手抓了個正著。在驚訝中,這個傷員下意識地尖叫了一聲,而正是這個動作,使他吸入更多的空氣,當場加速了他的死亡。
“不!別——”柯明只來得及說出了這兩個詞,那個受傷的男人就已經死了??旅饕郧昂瓦@個人有過幾次往來,也知道他的過往——在申請參加“火種”計劃之前,這人曾是個農學專業(yè)的高才生。如果沒有做出那個選擇,這個熱愛種地的年輕人原本可以有另一種生活,另一個更好的未來,而不是不明不白地死在這個原本與他毫無關系的時代。
因為,這不是他們的時代。
因為,他們本不該來到這個時代。
2
在那個改變命運的夜晚到來時,柯明剛剛以槍械軍士的身份,從全球維和部隊里退出現役不到半年。在那時,他就像大多數已經不再年輕,但也還不夠老的退役士官一樣無所事事,到處閑逛,同時也對自己的未來感到迷惘。沒錯,他很擅長使用狙擊步槍,修理調校各種槍械也很在行,他也有輪式和履帶式車輛的駕駛執(zhí)照,還知道怎么修理大多數常見的電器,甚至懂一點醫(yī)療救護知識……在部隊里,這些技能足可以讓他的日子過得挺舒坦,但在孑然一身、揣著一筆退役補助金返回社會之后,他卻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未來的路該去向何方。
柯明是個很有使命感的人,他一直相信,自己注定會在有朝一日實現某種人生價值,而絕不會渾渾噩噩地虛度一生。但不幸的是,他卻并不知道到底該如何將這種信念變成現實。
幸運的是,蓋勒博士和他的“火種”辦公室替柯明找出了一條路:他們找到了他,說服了他,并讓他參加了舉世知名的“火種”計劃。
早在時間停滯技術于2055年被發(fā)明出來之前,“前往未來”就已經成為許多充滿探索精神的有志之士孜孜以求的目標。但最初被寄予厚望的人體冷藏技術所面對的限制與技術瓶頸卻實在太多了,其象征性遠遠大于實際意義。而時光機則早已被證明是與永動機別無二致的空想。
正因為如此,在首次用時間停滯場將一個原本只該存在幾毫秒的Hs原子核保存了整整一個月之后,時任泛美物理研究中心副主任的蓋勒博士立即意識到,他的發(fā)明除了可以用來給小到香蕉大到放射性燃料的各種物品保鮮之外,還能派上其他某些更重要的用場——比如說,為人類種族的未來買上一份不算昂貴,但卻很可能物超所值的保險單。
盡管這項計劃乍聽起來有些荒誕無稽,但人類骨子里那股對“傳宗接代”的強烈追求,最后還是成功地打動了許多人。在整個世界的資助下,包括柯明在內的兩千八百人志愿參與了這一行動。他們攜帶著數量可觀的裝備與補給品,分別進入了三座容積接近十分之一立方千米,代號分別為“燧石”“火鐮”與“硬木”的地下基地中,然后被事先安裝在那兒的只能使用一次的巨型力場發(fā)生器制造出的時間凝滯力場,連人帶基地(或者更準確地說,那其實就是個埋在巖層里的大水泥匣子)一塊兒包裹起來,成了三枚寄往五千年后的時間膠囊。
按照為“火種”計劃提供參考意見的未來學家們的說法,之所以把目標時間點設定在五千年之后,是因為根據他們的計算,人類文明假如無法成功地通過所謂的“大過濾器”而飛向群星的話,五千年這個數字,極有可能就是文明在地球上能夠繼續(xù)存續(xù)的時間的極限。換言之,每個“火種”計劃的參與者,事實上都在進行一場賭博:假如人類文明成功地熬過了這幾千年而發(fā)展壯大,那么他們就等于免費領到了一張前往美麗新世界的單程票;而如果他們那些不爭氣的子孫后代沒能鉆過“大過濾器”的網眼兒,那他們則要承擔在地球上重啟人類文明的任務,榮幸地成為下一次文明的人文初祖。
就像人類歷史上大多數最后出了岔子的計劃一樣,“火種”計劃在一開始時,進行得相當順利,甚至可以稱得上完美:隨著水泥匣子的閘門被統統封死,事先準備好的超導電池組開始向用來啟動力場發(fā)生器的電動機放電,巨大的力場發(fā)生器像一百頭發(fā)狂的霸王龍一樣在柯明的耳畔吼叫了整整半個小時才停歇下來。在這一過程中,基地內的設施沒有任何異動,力場發(fā)射器也運作得幾乎完美。
而當一切結束,位于基地外側的自動化傳感器開始探出地表搜集各種參數時,柯明透過其中一臺光學傳感器,看到了如同黑色天鵝絨般寧靜美麗的夜空。
他當場就流下了眼淚。
“計劃出錯了!這該死的計劃他媽的出錯了!”
在那個命運之夜里,喧囂狂躁的人群,將這句話當成了慶祝他們來到新紀元的賀詞。在正式加入“火種”計劃之前,每一個參與者都要接受必要的培訓與測試,其中的重要內容就是如何通過夜空中群星位置的變化,來分辨自己所處的時代——畢竟,時間凝滯技術并不完全準確,誤差從來都無法避免。所以在出發(fā)之前,柯明就像其他人一樣將四千年、五千年和六千年后的星圖都背了個滾瓜爛熟,就仿佛那是他在高中時寫給班花女同學的第一封情書一樣。但是,當他仰望未來的夜空時,卻發(fā)現自己幾乎認不出任何一顆星星的方位!
他們并沒有被送到五千年后,甚至也不是六千、七千或者八千年后。事實上,在進行了幾分鐘星圖推演與測算之后,柯明所在的“火鐮”基地的首席技術員告訴其他人,他們真正抵達的時間,比這晚了整整二十五萬年——遠超出那些專家預測的人類文明生存的時間!
在這個消息公布后的幾小時里,絕大多數人都在哭泣,只有極個別大膽的家伙滿臉興奮、躍躍欲試。一些人大聲詛咒著早已在二十多萬年前就已經化為塵埃的蓋勒博士和他手下的技術人員,另一些人則絕望地嘟噥著要求回去——當然,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在那個夜晚,柯明曾經一度擔心,他們這些被流放在孤寂的時空之中的可憐人,會因為恐懼和絕望而立即陷入內訌和自相殘殺之中。
但是,就在沖突一觸即發(fā)之時,一支隊伍突然從外面打開了他們基地的入口。
這些訪客是“燧石”與“硬木”基地的人,其中有幾個人還是柯明的舊相識,不過與幾小時——或者更準確地說,二十五萬年前——相比,這些人已經明顯變得蒼老了不少。
在簡短寒暄之后,柯明得知,“燧石”基地在二十一年前就已經脫離了停滯場,而“硬木”基地是在四年前返回現實時空的。在這個時代,這兩個基地的人沒有發(fā)現任何人類的遺跡,持續(xù)流淌了兩千五百個世紀的時間之河,幾乎磨平了這顆行星上的一切文明跡象,仿佛人類從未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一樣,只有一些最深的地下建筑還保留了些許殘跡。
“但這些都不要緊?!庇噙B,這位柯明的老朋友兼“燧石”基地首席建設規(guī)劃師,在那次見面中向柯明保證。在參加“火種”計劃前幾年,他們曾經是大學里同一個宿舍的舍友。“在這些年里,我們已經成功重建了基礎工業(yè)體系,修造了公路和無線電站,制造出了蒸汽船,而且很快就會有內燃機了!過去的一切很快就都會回來,而我們會被新文明譽為偉大的締造者,被視為神圣而偉大的先祖,就像亞當和夏娃、伏羲與女媧一樣?!?/p>
“但你們是怎么做到的?”柯明驚訝地問道。由于大型停滯場過度耗能,又難以制造,他們的地下基地容量非常有限,儲存在這里的物資,在理論上只夠他們勉強通過耕作自食其力,而大多數工業(yè)技術僅僅保存在文檔和圖紙上,各種容易損壞且難于制造的自動化設備更是壓根兒就不在考慮范圍之內。根據“火種”計劃辦公室的最樂觀估計,假如他們抵達的是一個人類文明已經消亡的未來,哪怕竭盡全力,重新發(fā)展到蒸汽時代最快也要五十年以上——在那之前,他們必須全力種植糧食,生育后代,直到擁有足夠的勞動力可以開始工業(yè)建設為止。
“我……我是說,你們根本沒有任何本錢……”柯明大惑不解。
“不,我們當然有本錢?!彼拇髮W老友告訴他,“命運女神一直在仁慈地眷顧著我們!在出來之后,我們找到了一些過去人類文明的遺址,在那里發(fā)掘出了相當數量的只需進行基本處理就能回收利用的金屬資源。而且我們還找到了幾種最近進化出的桃金娘科喬木變種,它們的木髓部位能夠量產高濃度的生物石油,只需要稍稍蒸餾就能使用了?!?/p>
“但你們還缺少一樣最關鍵的東西,”柯明指出,“你們只有不到兩千個人,就算過了這么多年,我估計你們的人數也不會超過三千或者四千,這么點兒人口,根本維持不了工業(yè)體系。你們需要有人種田,也需要有人為你們采礦,但你們沒有自動化設備,更沒有人工智能……”
“你說得沒錯,老朋友?!庇噙B笑道,“這正是我們的幸運之處——在來到這個時代之后,我們發(fā)現了一種更好的勞動力,并且廣泛地運用了它們?!?/p>
“勞動力?”
余連微笑著打了個響指,接著,一個戴著沉重鐐銬的龐然大物走下了地下基地入口的階梯。
乍看之下,這名“勞動力”有些像是一名特別高大而粗壯的人,但那不成比例的小腦袋和呆滯的神色,卻又像是類人猿和蜥蜴的合體,肌肉虬結的四肢疤痕遍布,覆著綠色角質鱗的頭顱低垂著,上面還有烙鐵燒灼出的余連的名字與代碼。
“21-95號是我的私有財產,伙計,它是我們農莊里最棒的勞動力!”余連興高采烈地說道,“只要安頓下來,你們每人都能分到幾個。”
“這……這是什么?”柯明非常驚駭。
“這個嘛,如果愿意的話,你可以管它們叫‘綠鬼’?!?/p>
3
柯明慢慢地調整著狙擊步槍那帶有紅外夜視功能的焦距,在這個由高草圍成的天然掩蔽所里觀察著不遠處山谷中的景象。在他身邊,成群的飛蠓與蚊蚋四處亂飛,活像一團團嗡嗡亂叫的迷你霧氣。幾只散發(fā)著難聞氣味的大蟲子從不遠的腐殖質中爬過,而在剛進入這兒時,他險些著了一只陰險狡詐的蜱蟲的道兒——區(qū)區(qū)二十五萬年的時光并不能讓這些生命力無比頑強的小混蛋放棄對這個世界的所有權,事實上,哪怕這段時間再延長一百倍,它們或許也還能繼續(xù)生存下去。
在柯明的望遠鏡中,一個像樹樁般高大粗笨的影子剛剛走出了山谷中的一處棚屋,正用某種容器——可能是用整段樹干雕挖出的木桶——從不遠處的小溪里打水。這座營地總共有五六十座棚屋和十來處篝火,還有一圈簡陋但卻實用的鹿砦,假如不是那些進進出出的身影都比正常人類大了不止一號的話,柯明大概會以為這是一處某個原始時代的人類村落。而這一幕則進一步提醒他,無論他再怎么憎惡和鄙視自己的對手,它們都是智慧種族,而不是無知無識的牲畜。
柯明的同胞們發(fā)明了許多侮辱性的名詞來稱呼這個與他們分享這顆行星的種族——泥巴佬兒、爛菜頭、吃土的狗雜種、臭狗屎……只有不多的人知道它們自稱為“弗倫克人”。在基地的官方描述中,這個物種是與人類爭奪生存空間和所剩無幾的自然資源的敵人,是人類懷疑、憎恨、抱怨與斗爭的對象,當然,也是被人類奴役的廉價勞動力的來源。不過,基地的官方說法中從不會用“奴隸”這個詞描述他們,畢竟,這個詞語最初的指代對象是那些和柯明一樣的人類,當年奴隸與自由人唯一的區(qū)別,僅僅在于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所有權,并在法理上處于恒定的死亡狀態(tài)。而在柯明的絕大多數同胞眼中,綠鬼們僅僅是一種污穢的牲口,完全是一群沒有靈魂的劣等生物。它們可以被利用,必須被提防,但絕對無法被信任與接納。
不過,“牲口”這個詞其實并不適合用來形容這個種族。沒錯,它們確實像那些滅絕已久的古代牲口一樣骯臟不堪、臭氣熏天,甚至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從本質上講,這個物種仍然與人類有著許多相似之處。與現代智人一樣,綠鬼們也用雙腳行走,擁有對稱分布的肢體、軀干與五官,以及可以對握的拇指。綠鬼們用肺呼吸氧氣,是晝行性的溫血哺乳動物,甚至像人類一樣也是偏向于掠食的雜食動物,使用通過聲帶發(fā)出的語言相互交流。當然,綠鬼們與人類的差異也很明顯,它們不生毛發(fā)的皮膚是長滿藻類的池塘那樣的暗綠色,覆蓋著它們身體表面的是堅硬的胼胝質層而非毛發(fā),在它們的腋下和尾椎末端生有特殊的信息素囊(這也是他們渾身臭味兒的來源),而且它們還擁有足以和早已滅絕的尼安德特人相媲美的高強度肌肉組織,并能夠在進行劇烈的長時間體力活動時表現出遠超過一般人類的耐力。不過,如果撇開這些差異不談,它們仍然幾乎可以被視為人類。
由于“火鐮”基地是三座“火種”基地中最后返回現實空間的,在柯明走出基地的那晚,綠鬼們就已經是礦山和田野里的廉價奴工了。但柯明聽說過的一些傳聞則聲稱,在更早的時候,這個種族也曾與人類有過一段短暫的和平時光。在那時,“燧石”基地的人們用技術產品和各種新奇的小玩意作為酬勞雇傭它們干活,在定期集市上與它們互通有無,甚至曾經試圖組建一個共同社會,雙方和諧共存。但最終,綠鬼們——至少官方說法是這樣的——率先背信棄義地襲擊了人類,一切信任與合作也都化為烏有。一部分綠鬼被擊敗、俘虜,并成了供基地公民們役使的會說話的牲畜,更多的綠鬼則隨著一次次沖突的失敗而被逐出了人類的活動范圍。不過,雖然無法與人類掌握的技術相抗衡,但這些類人生物仍然時不時地對各個基地發(fā)起襲擊,試圖扳回一局。而一周前發(fā)生在G-6農場的突襲,就是一次像這樣的嘗試。
在大多數時候,擁有嚴密防御措施的農場通常都是無法被攻破的——少量綠鬼可能會頭腦發(fā)熱地對這些地方展開自殺式攻擊,不過到了最后,那些僥幸活下來的家伙都不得不承認,這些由電網、圍墻、陷阱與雷場層層保護的農場,是非常難啃的硬堅果。
但這一次,情況卻與過去有所不同。
在那個晚上,數以百計的綠鬼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找到了環(huán)繞G-6農場的雷區(qū)中的通道,繞過了壕溝,還用干燥的原木壓平了電網。接著,他們以一種罕見的組織紀律性攻破了農場的圍墻,粉碎了一個護衛(wèi)小隊無力的抵抗,并將一切能夠帶走的東西都洗劫一空。在離開時,他們還釋放了上百名在農場里當苦力的同族,并擄走了十多個農業(yè)技術員和管理人員。
當然,基地的執(zhí)行委員會不可能對這一切坐視不管。在襲擊發(fā)生后四個小時,剛剛完成一次從蒼木林到白石海岸的長距離巡邏,返回自己的半地下居所的柯明,就接到了命令,加入了一支由六十名保衛(wèi)隊員和十輛車組成的搜救隊,沿著北風荒原上的一號公路前往“燧石”基地的E-20農場,與另外兩個基地的一支援軍會合。
不料,車隊卻在半途上中了埋伏??旅髦谰G鬼們會制造質量粗劣的硝化棉炸藥(顯然是在最初與人類的和平交流中學會的),也經常對巡邏隊實施“打了就跑”的襲擊,但如此明目張膽的大規(guī)模伏擊倒是頭一回。在整場襲擊中,他們的搜救隊有八個人被埋在路面下的炸藥炸死在車里,十人死于之后的交戰(zhàn),而“燧石”基地的直升機毒氣彈“援助”又斷送了三名被困在車輛殘骸里的重傷員的性命。
死了這么多人,超過一半的車輛也就此報銷,剩下的殘部不得不打道回府,只有柯明和幾名志愿者參加了接下來的行動。
“雖然咱們在那一仗里損失了不少人,但這些犧牲至少不是毫無意義的。”在用高倍率望遠鏡與柯明一道觀察了那座營地幾分鐘后,被派來擔任柯明的觀察員的“硬木”基地保衛(wèi)隊員弗里登·納德說道,“所有參加伏擊的泥巴腦袋都已經被咱們的毒氣干掉了,所以沒什么家伙回來給這些雜種報信。我想,它們之所以還待在這里,很可能就是在等待與它們的同伙重新取得聯系——我聽說,這些狗東西不會拋下任何自己人?!?/p>
“但它們等到的卻只有我們……”柯明從狙擊步槍的瞄準鏡后轉過臉去,朝著他的觀察員露出了一個充滿殺意的笑容,“在那條路上,我們總共損失了二十一個人,你覺得我應該討回來幾倍的利息?五倍?十倍?”
“最好不要太多,”納德說道,“我看對手不會太多,這個營地的規(guī)模比我們預料中的要小些,里面頂多塞了一百來個臭狗屎,比伏擊你們的那一幫子多不了多少。我賭你能在今晚干掉五個?!?/p>
“五個?不,至少十個。”柯明吐出了嘴里一直咀嚼著的一根酸草,重新將瞄準線對準了他早已選定的一名綠鬼哨兵。綠鬼們雖然不聰明,但也知道在扎營時不能毫無防范——尤其當它們正在人類領地的邊緣晃蕩時。讓柯明感到慶幸的是,這點兒防備在人類的智慧面前仍然毫無意義,“要不我們打個賭?”
“可以,那咱們就賭這個,”納德將一把生產于二十五萬年前的在這個時代已經成了稀罕貨的多功能折疊刀,拍到了柯明身邊。
接著,柯明的無線電響了,“紅二呼叫白一,篝火晚會準備就緒,”一個聲音說道,“三十秒后開始行動。現在你知道怎么做,對吧?”
“沒錯,我知道?!笨旅鲗χ桥_無線電答道,隨后就扣下了扳機。雖然這支為狩獵和自衛(wèi)設計的步槍的精準度并不如專業(yè)軍用狙擊槍,但打中五百米外一個靜止目標的腦殼倒也是足夠了——綠鬼們站崗時喜歡一動不動地盯著一個方向,這樣的全神貫注用在儀仗隊身上倒是挺合適,作為狙擊手的靶子則更是沒有難度。接著,在第二個愚鈍的大塊頭反應過來之前,柯明也為它送上了一份新鮮熱辣的大禮,讓它拿到了一張通往天堂的門票。靠著“燧石”基地的人送給柯明的消音器,這兩次殺戮幾乎沒發(fā)出半點兒聲響。
就在兩名哨兵倒下后不久,兩支分別來自“燧石”和“硬木”基地的突擊小隊,立即翻過了那些簡易的鹿砦,開始用自動武器朝最近的幾處窩棚開火,而第三支小隊則直撲營地中央的大型棚屋——通常情況下,綠鬼們會把俘虜集中關押在這種敵方。
柯明迅速轉動槍口,用另外三次射擊放倒了那座看上去活像是個柴草垛的棚屋外面的兩名守衛(wèi)(由于一股突如其來的夜風,他的一發(fā)子彈射失了)。
“四個了?!笨旅鞒{德露出了笑容,后者立馬遞給了他一個備用彈匣。
柯明的第五個犧牲品是一個從窩棚里急吼吼地跑出來的大塊頭綠鬼,它看上去似乎是一支趕去迎擊突擊隊的戰(zhàn)斗小隊的頭頭。于是,在這家伙捂著被洞穿的腦門像一座被掀翻的雕像一般倒了下去之后,它的幾個部下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柯明接下來的目標。在用子彈逐個收割它們生命的同時,柯明感到了一絲惱怒——如果這支破槍的彈匣容量不是只有該死的五發(fā)而更多一些的話,那把精致的折疊刀已經是他的戰(zhàn)利品了。
“再來!”在第九個犧牲品中彈倒地后,柯明有些不甘心地朝納德伸出了一只手,但后者卻沒有立即把彈匣遞給他,反而伸手抓起了自己的自動步槍。
“你他媽的在搞什么?!”柯明喝道。
“當心!”納德朝著兩人右側的一條通往山頂的獸徑指了指,“那兒!”
“媽的?!笨旅饕贿厪募{德手里接過彈匣,一邊小聲咒罵了一句。他也看見了,在那條荒草遍布的小徑上,一群鬼鬼祟祟的家伙正在躡手躡腳地遠離那座正在激烈交火的營地——至少,以綠鬼的標準來看,這些家伙的行動確實已經足夠安靜了。由于注意力完全被山谷中的戰(zhàn)斗吸引了過去,就連柯明一時也沒發(fā)現這伙敵人,要不是一直保持警覺的弗里登·納德的提醒……
“下面的營地是個幌子,這些臭狗屎學聰明了!”納德打開了無線電,“紅一、紅二!這里是白一!我有非常重要的新情況!立即停止戰(zhàn)斗,我們發(fā)現了……”
柯明沒有注意納德說了什么。他只知道,正在營地作戰(zhàn)的幾支隊伍根本不可能及時趕到這里。在考慮了片刻之后,他立即舉起了狙擊步槍,在來不及進行仔細計算的情況下朝著帶頭的影子開了火。
子彈打中了那家伙的肚子,并讓它發(fā)出了一陣刺耳的慘叫。
接著,其他綠鬼開始盲目地朝四周射擊。這些家伙的裝備比同類要好不少,其中甚至還有不止一個家伙拿著從基地農場里繳獲的人類的自動武器。萬幸的是,它們毫無章法的射擊所制造出的閃光和巨響只是讓柯明的行蹤變得更難察覺而已。
在又射中兩個對手之后,柯明和納德迅速爬到了一塊巨石之后,同時用早已準備好的燃燒彈引燃了不遠處的一堆枯草,讓這幫智商有限的蠢蛋將剩下的彈藥全部朝著火光傾瀉了過去。
在黑暗的掩護下,柯明從容地解決掉了這一隊綠鬼——它們到底有多少?七個還是八個?他有些不太清楚了,但他解決掉它們總共只用了兩個彈匣。
在所有持有武器的敵人都倒下之后,那條獸徑上只剩下了一個嬌小的身影,那看上去像是個略有些矮胖、正因為恐懼而瑟瑟發(fā)抖的女人。
“沒事了!你現在安全了!”柯明放低槍口,從藏身之處走了出來。
這個女人看上去似乎是這支逃跑的綠鬼隊伍中唯一的一名俘虜,難道她是什么重要人物?柯明喊道:“我是來營救你的,請不要——”
“別——”女人舉起雙手,稍微后退了兩步。她穿著一件又厚又臟的農場工裝褲,包著一條幾乎看不出顏色來的頭巾,棕色的眼睛在柯明的手電光下不斷撲閃著,眼神中滿是驚懼與猶疑,“別過來……”
“我不會傷害你!”柯明重復道。在山下的營地中,短暫的戰(zhàn)斗已經結束,一些“燧石”基地的人正朝這兒趕來??旅鞑恢浪麄兪欠裾业搅似渌环?,但很顯然,這一小隊敵人只打算帶走這名女子一個人?!拔沂莵韼湍愕模 ?/p>
“我……”女人似乎還想說些什么,但她最后只是舉起了雙手,似乎想要表明自己不打算逃跑或者抵抗。然而就在一剎那之后,一團冒著火星的圓柱狀物體突然像變戲法一般出現在了她的手中,然后這冒火的玩意兒又被朝著柯明和納德的方向扔了過來。
“這……”柯明有些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
“當心!”納德尖叫著撲了過來,似乎想要把那個圓柱狀物體抓起來扔掉。但就在他快要成功時,一團閃光如同無數滾燙的尖針一般扎進了柯明的眼睛,然后又沿著他的視神經將痛苦傳導進了大腦之中。接著,柯明只覺得自己的顱骨被重重地撞了一下,然后就沉入了一片黑暗的深淵之中……
4
“掉進陷阱里一次,那說明你的對手太狡猾了?!碑斂旅鞯囊庾R返回他那顆暈乎乎的腦袋時,一個熟悉的聲音伴著一陣陣令他頭暈目眩的耳鳴聲一同闖進了他的腦海,“而掉進同一個陷阱兩次……好吧,有時候,這他媽的意味著你的對手太混帳了?!?/p>
“沒錯……”柯明下意識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像個被老婆抓了現行的醉漢一樣從睡袋里爬了起來。在睜開雙眼的同時,他還順帶著檢查了一下身上的零部件:盡管在這些天里遭受了不少磨難,但他現在至少一沒缺胳膊少腿,二沒什么重要部件不聽使喚,考慮到目前的狀況,這已經沒什么可抱怨的了?!暗铱瓷先ミ€活著。”
“這是當然的,難道我看上去像是天使嗎?”那個熟悉的聲音繼續(xù)說道??旅骰它c兒時間才想起了他到底是誰——余連這老家伙不僅僅是“燧石”基地的規(guī)劃師,也是他們的第三保衛(wèi)分隊的指揮官。在這次營救被俘者的行動中,他的分隊被派來配合行動?!皻g迎搭乘我們基地特意為您準備的豪華專機。本次航班專門為諸位貴賓提供了計劃外的私人訂制服務,而且完全不收取任何額外費用,希望你們能夠滿意?!?/p>
“好極了?!笨旅鲹u了搖腦袋,朝四周環(huán)顧了一圈。他發(fā)現自己現在正躺在一架生產于二十五萬年前的,目前數量已經寥寥無幾的“蜉蝣”式通用直升機的機艙里。就像它的大多數同型號機一樣,這玩意兒曾經進行過專門的作戰(zhàn)改造,右側機艙門內架著一挺點五零口徑的重機槍,一些關鍵部位則安裝上了“燧石”基地自制的裝甲。當然,這種改裝也讓機艙里原來就不算寬裕的空間變得更緊張了——這顯然也是它為什么只載了八個人的緣故。
“我這是去哪兒?回家?”柯明問道。
“算是吧……等咱們完成任務之后,我就向你們基地執(zhí)委會提議,讓他們放你一個月的長假。不過現在還不行,”余連告訴他,“我們還有事要辦?!?/p>
“哦,對了,”柯明突然想起了什么,“弗里登·納德怎么樣了?”
“死啦……事實上,你這條命就是他換回來的——要不是他及時壓住了那婊子甩過來的炸彈,你現在早就躺進裝尸袋了。除了他之外,我們在行動中只折損了兩個人,卻干掉了至少八十個泥巴腦袋,而且所有人質都已經成功獲救?!?/p>
柯明嘆了口氣,說:“真是萬幸。但那個女人,她為什么要這么做?我明明——”
“這是我的錯,伙計?!庇噙B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尷尬,活像是被硬灌下了一瓶墨水,“我早該告訴你們的……”
“告訴我們什么?”
“告訴你們一個可怕的事實,”余連下意識地垂下了目光,似乎突然感到了羞恥,“這件事,我們‘燧石’基地的人大多知道一些,你們‘火鐮’基地的執(zhí)行委員們也都知道,但由于……某些原因,我們沒有提前通知你們,我們認為……G-6農場里可能有一名叛徒?!?/p>
柯明不可思議地舔了舔嘴唇,詫異地問道:“叛徒?這怎么可能?!誰會去投奔那些……怪物?!”
“某些人,某些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庇噙B用冷得仿佛能凍住一桶黃油的語氣說道,“你也知道,在全部的三座基地中,我們的基地是頭一個返回現實時空的。所以,當你們剛從泥巴里鉆出來,朝著天上的星星大呼小叫的時候,我們早已經和那些狗東西打了好些年的交道了?!彼难凵褚粫r間顯得有些迷離,似乎在回憶那段不太愉快的往事,“在最初的那些年里,我們與綠鬼的關系和現在……有些不太一樣。這主要是因為有一部分公民堅持認為,那些吃泥巴的雜種有資格和我們人類平起平坐,甚至加入我們的社會——蘇蕤公民和她的父母就是這群人中的幾個。噢,當然,事實最后說明了一切:我們向那些畜生伸出了友誼的橄欖枝,而他們卻用盜竊、謀殺和襲擊來回報我們!大多數人在看清了他們背信棄義的真面目之后,都明智地改變了自己的立場,選擇了用鐵與火捍衛(wèi)我們種族生存的權利,但還是有個別人堅持著那些迂腐而愚蠢的觀點。”
柯明有些明白過來了,問道:“而那位蘇女士就是其中之一?”
“沒錯!”余連突然猛地揮了一下拳頭,“在基地執(zhí)行委員會的第三次選舉結束后,基地內的一小撮極端分子不但拒絕承認其他公民做出的正確選擇,反而試圖通過非法手段破壞我們保衛(wèi)自己的能力。如果不是基地的守衛(wèi)者們足夠警惕,那些無恥之徒很可能已經得逞了!”他做了個深呼吸,似乎想要借此平息胸腔里燃燒著的怒火,“盡管這件事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可恥背叛,但我們仍然讓那些罪犯受到了公正的審判與懲罰。處罰非常寬厚,少數主謀只是被剝奪公民權并永遠驅逐,剩下的人則得到了赦免,并被安排到了新的工作崗位——當然,是在必要的監(jiān)視之下。在叛亂中,蘇蕤公民扮演了不太光彩的角色,但考慮到她當時還沒滿十五歲,因此我們沒有追究她的責任,并在將她的父母放逐之后把她托付給了她的幾位遠親。當然,為了以防萬一,我們在她身上留下了一點兒最低限度的、非限制性的監(jiān)視手段?!?/p>
“后來呢?”柯明追問道。
“在后來的十五年里,她的表現一直相當正常,甚至可以稱得上優(yōu)秀,在技術工程師的職業(yè)評估中連續(xù)八年得到了‘A’,而且沒有一丁點兒的犯罪記錄——直到她為那些臭狗屎打開了農場大門為止?!庇噙B繼續(xù)說道,“我們從一開始就懷疑,那些臭狗屎不是憑自己的本事躲過我們的雷區(qū)、陷阱和其他防范措施的,它們絕對沒這么大的本事,而那女人的行為也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我的老朋友,我認為,對你們的車隊的伏擊很可能也是她的主意?!?/p>
一陣血腥味突然在柯明的口腔中擴散開來。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憤怒中咬破了嘴唇?!八仨毥邮軐徟泻蛻土P,”柯明說道,“為了我的那些同伴——”
“還有農場里的人?!庇噙B將一支狙擊步槍遞給了柯明,這可不是那種用來打獵和自衛(wèi)的大路貨,而是一支數量稀少的軍用版——這種帶有微型火控計算機和多頻譜瞄準系統的寶貝,每個基地都只有區(qū)區(qū)幾支,而且由于彈藥無法與其他民用槍械通用,又無法補充,平時幾乎不會被拿出來用?!斑€有那些在十五年前的叛亂中被她殺害的人,還有弗里登·納德。你是‘火鐮’基地,甚至可能是所有基地中最優(yōu)秀的狙擊手,我想,你應該知道要做什么?!?/p>
“沒錯,我知道,”柯明咽下了一口唾沫。嘴里的血腥味雖然已經淡了下去,但他的怒火卻燃燒得更旺盛了,“你知道她在哪兒?!边@不是個問句,只是陳述事實。
“的確,”余連點了點頭,打開了一只便攜式追蹤器的屏幕,“我知道。”
“哪兒?”
“淚雨隘口,”余連朝著機艙外瞥了一眼,然后將三個十二發(fā)彈匣和一塊為火控計算機供能的備用蓄電池遞給了柯明,“我們會在那里截住那些家伙?!?/p>
5
柯明知道,在“火種”計劃的最初規(guī)劃階段,三座基地的選址曾經讓“火種”計劃辦公室的那幫專家們費了不少心思。
畢竟,面對無法預知的未來,他們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假如當實驗者們返回現實時空時,地球上已經荒無人煙,那么他們必須在儲存的食物耗竭之前在基地附近開墾荒地、種植作物,以維持自己的生存。因此在某些兔子不屙屎的荒僻角落——比如喜馬拉雅山、巴芬島或者南極半島之類的鬼地方——建立基地的提案,首先就遭到了排除。
但是,把基地建在條件太好的地段,同樣不是什么明智之舉:畢竟,如果人類文明屆時還留在母星上,那么富庶的沿海與大河流域極有可能已經被超巨型城市帶鋪得滿滿當當了,而任何頭腦清醒的人都知道,讓三座巨大的水泥匣子直接砸進一座城市遍布管道、地鐵和地下室的地下部分,顯然不是件好玩的事兒。
總之,在地球儀上翻來覆去地查找了百八十遍之后,負責選址的專家們終于找到了一處差強人意的地點:一片位于中南半島北側的小盆地。這里的氣候溫和宜人,降水充足且適合農耕(當然,對人類不友好的節(jié)肢動物也顯得有那么點兒過多),而環(huán)繞在它周圍的群山與叢林又能確保它不大可能被巨型都市輕易吞沒。
如今,在這座小型平原的北方,數以百計的綠鬼村鎮(zhèn)和部落散布在如同綠色汪洋般的山嶺與叢林之間,其中大多數都是在“燧石”和“硬木”基地的擴張過程中被人類從他們原先居住的平原地帶逐出的無家可歸者。而對任何試圖進入這片荒山野嶺又不愿花上大量時間穿越陡峭險阻的山間小道的人而言,那條被稱為“淚雨隘口”的狹長谷地,都是他們的必經之路。
正如人們替它起的名字一樣,當“蜉蝣”抵達這條山谷上空時,整條淚雨隘口都被覆蓋在一層仿佛裹尸布般的縹緲灰色霧氣之下,挾帶著新鮮泥土氣息的晨風從谷底緩緩騰起,如同無數巨手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將這些飽含水汽的云霧撕碎、揉爛,然后又在空中重新塑造成千奇百怪的形態(tài),看上去活像是有人剛剛打開了潘多拉魔盒的蓋子。似有若無的雨絲在云層的底部隨風飄飛,時不時地在突擊隊員們裸露的頸部與手腕皮膚上留下一抹倏忽即逝的涼意,恍如一群喜怒無常的霧之精靈。
盡管谷地內的能見度差強人意,但無論是綿綿細雨還是翻滾的云霧,都絲毫沒有妨礙柯明和其他人發(fā)現那座位于一條小型瀑布邊的宿營地——事實上,周圍濕冷的環(huán)境反而將營地中央那堆篝火余燼散發(fā)出的紅外波段訊號在探測器上襯托得更加耀眼了。
而當直升機與谷底的相對高度降低到不足三百米時,更多不那么顯眼但仍然可以辨識的熱信號,也紛紛出現在了柯明的那支狙擊步槍瞄準鏡目鏡內:不到二十個由淺色塊構成的人形熱信號或坐或立地圍繞著那堆幾已燃盡的篝火,其中一些應該正在睡覺,另一些則在放哨或者整理著某些東西,而從幾個引人注目的小型點狀高溫信號源來看,這下面顯然有不止一個家伙正在享用煙草——這是最初那段和平時光中由“燧石”和“硬木”基地的人類傳播給綠鬼們的許多不良嗜好之一。
由于瀑布的轟鳴和山風的呼嘯遮掩了直升機的響聲,綠鬼們對即將從空中降下的災難毫無覺察,直到第一個被柯明套入瞄準鏡內的淺色影子頹然倒下之后,其他人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了死神的降臨。
“嘗嘗這個,狗養(yǎng)的!瞧瞧我們給你們的禮物!”在輔助觀瞄設備和高精度火控計算機的協助下,柯明就像為襯衣扣上扣子一樣無比精確而又駕輕就熟地將一發(fā)發(fā)子彈送進了那些散發(fā)著熱量輻射的身影中,就像是籠罩著這片土地的迷霧殺死了它們一樣。
一些比較機靈的家伙注意到了空中傳來的直升機引擎聲,但它們還擊的零星槍彈和箭矢甚至連這兩架“蜉蝣”的漆皮都沒能蹭掉一片。
“還有這個!”當直升機的飛行高度降低到可以直接看清地面的情況后,機艙門邊的那挺重機槍也加入了合唱,密集的彈雨迅速將孱弱的抵抗也化為烏有。
僅僅幾分鐘后,柯明在瞄準鏡中看到的就只剩下了幾個分頭散入叢林的模糊熱源,他的直覺告訴他,那個女人肯定也在其中。
而他猜得一點兒也沒錯。
“她往那兒逃了,西北方向!”在仔細觀察片刻之后,柯明從那些四散的信號源中挑出了一個小群體——盡管經過計算機處理后的信號仍然顯得十分模糊,但他還是能大致推斷出,構成這一群的總共有三到四個目標,其中一個的溫度明顯比其他的要高。眾所周知,綠鬼們的新陳代謝速度幾乎只有人類的一半多一點兒,如果有必要,它們可以在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tài)下蟄伏上半個月不吃不喝,而在熱像儀上,它們的影像也永遠比人類要暗淡一些。
“你能在這兒射中她嗎?”余連問道。
柯明搖了搖頭,說:“他們躲進林子里了,再射擊恐怕有些困難……立即降落!我們必須趁他們逃掉之前追上他們!”
“當然?!?/p>
或許是由于過度緊張與興奮的緣故,柯明對接下去的幾分鐘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記得并不是很清楚。他記得直升機在被打得一片狼藉的營地里降落,也記得各種槍械噴吐出的火舌在他身邊明明滅滅。他們遇到了一些抵抗,但他甚至沒有太注意那些愚蠢的綠鬼是怎么倒在突擊隊員的還擊火力下的。在這一刻,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一個簡單而直接的念頭:他要追上那個女人,讓她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滾出來!”在完全憑著先前的記憶追上一條林間小道時,柯明聽到了自己像一頭被激怒的動物般從喉嚨中發(fā)出陣陣低沉的、充滿威脅性的咆哮。一支足有他的一條腿那么長的粗箭幾乎貼著他的臉頰飛過,讓他的下巴感到了一陣灼熱的痛感。另一個大家伙則用一支搶來的半自動獵槍朝他射擊。但柯明只是條件反射般地舉槍殺死了這兩個家伙,然后繼續(xù)向前追去。
“滾出來!”在發(fā)現步槍的彈匣已經空空如也后,柯明隨手將這件武器扔到了腳下,從腰間抽出了一支握把上刻著花哨的金銀相間圖案的大口徑自動手槍——這件漂亮的手工制品是“硬木”基地的人在兩年前的一次聯誼活動中贈給他的紀念品,不過壓在彈匣里的八發(fā)11.43毫米口徑子彈仍然足以用來殺人。他像一頭公牛一樣在叢林中穿行,用那把戰(zhàn)斗匕首一路砍開擋在他面前的枝條與藤蔓,緊追著地面上那些還散發(fā)著黏土味道的新鮮腳印。盡管他雙腿的肌肉因為持續(xù)的高負荷運動而在大量積累的乳酸重負下疼痛不堪,肺部更是疼得仿佛隨時都可能爆裂開來,但這一切都沒有讓他的腳步放慢一絲一毫。
最后,他成功了。
“滾……滾出來!”當最后一截攔在面前的煩人的荊條也被柯明斬斷時,他的喉嚨已經因為持續(xù)不斷的急速呼吸而刺痛難耐,仿佛被戳進了成打的鋼針。不過,被他追上的那個女人的情況也不比他好到哪兒去——在先前的交火中,一發(fā)流彈命中了她的右側小腿,雖說這一槍似乎并沒有傷到腿骨或者大動脈,但卻已經足以導致嚴重的失血與疼痛。更重要的是,即便她沒有受傷,現在也已經無路可走了:在她身后僅僅幾碼遠的地方就是一道被叢生的蕨類與苔蘚遮蓋著的斷崖。雖然彌漫在峽谷內的云霧與水汽讓柯明無從看出這道斷崖的確切高度,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會有任何理智尚存的人會隨便跳下這樣的高崖。
“愚蠢!”當柯明正靠著一棵大樹喘氣的當兒,蓬頭垢面的女人說話了。她的聲音同樣嘶啞,還伴著尖銳的抽氣聲,就像一條吐信子的蛇,“愚不可及!”
“是的,我……我承認我是個蠢貨。否則也不會落入你這樣骯……骯臟的叛徒的陷阱!”柯明竭盡全力平復著紊亂急促的呼吸,同時朝著她舉起了手槍——但當指尖接觸到扳機的剎那,他卻感覺到了片刻的猶疑。盡管他現在渴望嘗到復仇的滋味,但他過去所接受的一切教育卻都告訴他,只有真正的、按照正式程序組織起來的司法機關,才有資格決定一個已經失去抵抗能力的人是否還應當被剝奪生命。更重要的是,柯明突然發(fā)現,如果他現在就扣下扳機,死去的將不會只有一個人。
——這個女人懷孕了。
“看起來,你應該是個火種一代,對吧?來自遙遠二十五萬年之前,自愿被永遠放逐到無法預測的未來。無法放棄,也不可能回頭?!迸擞媚菍\褐色的雙瞳死死地盯著柯明,有那么一瞬間,柯明以為她又一次準備了某些惡毒的機關或者陷阱,但在雙方目光相接的剎那,他突然意識到,對方并沒有這樣的打算。
“告訴我,你當時為什么要參加‘火種’計劃?”女人問道。
“因……因為我們忠于人類文明,因為我們?!M黾尤祟愡@個物種存續(xù)下去的幾率,難道你以……以為我們這么做,還能是為……為了別的什么?!”柯明答道。當然,在“火種”辦公室的人剛找到正四處游蕩的他的時候,他并不完全是這么想的。不過那些人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將這個念頭深深地植入了他的腦海?!拔覀兯龅囊磺校贾皇菫榱巳祟?!而不是像某些可恥的——”
“為了人類?!”蓬頭垢面的女人突然爆發(fā)出了一陣歇斯底里的狂笑,“哈!你倒是說說,你到底憑什么界定‘人類’的標準?是生物分類學的規(guī)則?抑或是某些狂妄而惡毒的蠢材自作主張劃定的范疇?”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柯明被這一連串問題弄得有些不明所以。
“你不知道?”女人似乎也對柯明的反應感到了驚訝,“難道你真的一點兒都不知道,‘燧石’基地為什么那么渴望抓住我?你難道真的以為,只是因為我在多年之前的‘背叛’行徑嗎?”
柯明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他的一部分理智告訴他,縱使他無法迫使自己在這一刻便扣動扳機為他那些喪生的兄弟們討還血債,那么至少也應當義正辭嚴地斥責這個女人,讓她知道自己犯下了何等不可饒恕的罪惡。但是,柯明最后卻聽到了自己說出了這么一句話:“那他們到底是為了什么?”
“為了這個!”她聳了聳肩,突然伸手解開了那件破爛骯臟的連衣工裝褲的腰帶。
幾秒鐘后,當那堆油膩的帆布落在她的腳下,那具赤裸的胴體出現在柯明眼前時,他聽到自己倒抽了一口冷氣。
“該死的,不……”在片刻的目瞪口呆之后,他說出了這個在人類歷史上被重復次數最多的語句,“這不可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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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你打算否認親眼看到的事實,繼續(xù)做一個睜眼瞎嗎?!”赤身裸體的女人雙手叉腰,瞪視著柯明的鋒銳目光幾乎能夠讓太陽被凍結,“就像那些曾經有幸一窺真相,但卻寧愿挖出自己的眼睛,好讓自己繼續(xù)沉浸在那個‘唯一的幸存者’的白日夢里的蠢材一樣?”
“不……我只是……”在這一刻,柯明覺得自己大腦里的語言中樞仿佛被一只無形之手攪成了一堆蛋白質爛泥。他的腦子里塞滿了無數問題,但他的舌頭卻頑固地拒絕將它們轉變成連貫的語句,“是的,我以前聽說過類似的謠言。但那只是純粹的假設……沒有證據可以……只有一些傳說……”
“謠言?傳說?在許多時候,所謂的謠言和傳說其實正是真相的碎片。”女人輕輕搖了搖頭,頭頂那堆干拖把布似的糾結亂發(fā)隨著她的動作來回晃個不停。她伸出一只修長的手指,緩慢地從一側撫過因為懷孕而膨脹的腹部。在那些原本應當是光潔皮膚的地方,覆蓋著一層層厚厚的、有著如同死水塘的表面般的暗綠色澤的胼胝質結構,像某些爬行動物的甲片般層層疊疊地從小腹部一直延伸到腹股溝的末端。同樣的組織,也生長在她的肩關節(jié)和腋下,以及臀部附近的位置。除此之外,盡管已經身懷六甲,但她皮膚下的肌肉組織也比一般女性——甚至是絕大多數男性——都要更多,也更結實。
如果在二十五萬年前看到這一幕,柯明多半會以為對方是那些一天花十個鐘頭在健身房里玩命的專業(yè)健美運動員中的一員——而且還是會偷偷服用類固醇的那種人。但他現在很清楚,就像她的特殊皮膚組織一樣,這種高密度肌肉組織也不可能是后天得來的——事實上,它們只可能有一個來源。
一個柯明不愿意去相信,但卻又無法否認的來源!
“沒錯,那些謠言和傳說都是有現實依據的。雖然基地的首領們一直竭力試圖抹殺與它相關的一切證據,并讓所有人相信那不過是些傳說。是的,他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人類與弗倫克人——也就是你們所謂的‘綠鬼’——的混血兒,確實曾在實驗室的試管中被制造出來過,主持這一計劃的,正是我的父親。他希望通過這一實驗向人們揭示一個他們不愿接受的事實:那些被我們蔑稱為‘綠鬼’的生物,事實上正是我們的同胞退化的后代,而且他們在生物學角度上與我們仍是一個物種!他們也是人!我們必須照顧他們的福祉!”女人說道,“但很不幸,他的實驗結果并沒能說服絕大多數人,在實驗進入第二階段之前,那些人就做出了蠢事……我們試圖反抗,但卻失敗了,如果不是一部分人仍然同情我的父親,他們很可能在那時就會要我的命。”
“實驗的第二階段?難道你的意思是……”
“沒錯,如果那些基地首領們知道有一個像我這樣的混血兒擁有了自己的后代的話,他們肯定會不計代價地讓這個‘錯誤’消失!正因為如此,我不得不在我的孩子誕生之前尋找一個他們的力量所無法觸及的安全之處,哪怕使用極端手段也在所不惜——因為這不僅僅是為了我和他,也是為了其他人——每一個與我們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生來就應當擁有與我們同等權利的人!”她指了指自己膨大的腹部,“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我……”在久遠的過去從課堂上學到的生物學知識,就像回放的影片般從柯明的腦海中飛速閃過。眾所周知,區(qū)別不同物種的根本判斷標準,不在于動物之間的體型、外表、習性或者其他差異,而是生殖隔離。一頭吉娃娃(當然,這種沒什么實際用處的觀賞狗,現在已經和培養(yǎng)出它們的那幫墨西哥佬一樣從地球上消失了)和一頭德國牧羊犬(這種能夠干活兒的狗在基地里還養(yǎng)著一些)之間的外觀與行為模式差異或許比大多數同屬不同種的脊椎動物都要大,但在林奈創(chuàng)建的生物分類學體系之中,它們在本質上卻仍然是同一個物種。原因很簡單:如果你將一只吉娃娃的精子注入一只牧羊犬的卵子——或者也可以反過來操作——那么你將會得到一條小狗的胚胎,雖然沒人能保證它的那副尊容到底能不能在寵物市場上賣出個足以讓你收回實驗成本的價錢,但至少從純粹的生物學理論上講,這條小東西可以產生具有繁殖能力的后代。但是,不同種的動物卻永遠做不到這一點:米諾陶永遠也不可能離開那座靠想象構建的克里特迷宮,而數以千萬計的騾子也絕對沒機會留下自己的后代。而這一切都意味著,他現在看到的只可能意味著一件事——
“當心!”
還沒等柯明回過頭去,炙熱的疼痛就像一條貪婪的水蛭般戳穿了他的皮膚,咬進了他的肌肉,而與這股疼痛相伴的還有一股強勁的動能。在這股力量的蠻橫沖擊之下,柯明就像訓練靶場上那些被擊中的人形靶一樣朝著地面撲倒下去,潮濕的泥土與血的味道隨即充滿了他的鼻腔,而他那支帥氣的手槍則在一連串碰撞中跳過了懸崖的邊緣,消失在了翻騰的水霧之中。
這輩子里的頭一遭,柯明明白無誤地意識到自己已經來到了陰曹地府的大門口:從背后射中他的是一發(fā)貨真價實的穿甲彈,多半是那種專門為戰(zhàn)斗手槍設計的點四四口徑版的子彈,雖然這玩意比用在步槍上的同類彈藥威力小得多,但卻仍然足以在近距離內擊穿柯明的輕型護甲。而一旦成功撕裂了護甲,子彈內置的定時引信就會開始工作,確保裝在它彈頭里的那一小撮高爆裝藥能夠在幾毫秒之后把柯明的五臟六腑給炸成足可以填進香腸里的肉泥——但是,或許是保養(yǎng)不當的緣故,這枚子彈并沒有完成這最后的一項使命。相反,在穿透了柯明的整個軀干,撕開了他半打以上的器官后,這玩意兒終于在包裹著他小腹部位的防彈插板上耗盡動能,停了下來??旅髂芨杏X到發(fā)射藥燃燒所殘留的熱量正從那塊金屬的表面緩緩滲出,還能感覺到如同泉水般從創(chuàng)口涌出的鮮血正在迅速而無法挽回地帶走他殘余的生命,但至少在眼下,他還活著。
“看來我到得不算太遲?!本驮诳谇恢械难任对絹碓綕獾耐瑫r,柯明聽到了他的老朋友余連的聲音,“很高興在這里見到你,蘇蕤公民?!?/p>
“是你!”女人的聲音里頭一次透出了刻骨的絕望與恐懼,甚至就連正忙著咽氣的柯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接著,透過霧靄落在柯明身上的稀薄陽光突然短暫地暗淡了片刻——余連剛剛從他身上直接跨過去,完全把他當成了死人。
“是啊,親愛的,我想你已經向我的這位朋友展示夠了你那誘人的特殊身段了。”余連朝對方露出了陰慘慘的笑容,“我得說,雖然這么做實在是有些……令人難過,但他的犧牲仍然是必要的。我們決不能再讓基地陷入不必要的麻煩之中——當然,為了人類的未來,這是理所當然的。”
“為了人類的未來?!”在柯明被血色模糊的視野中,那個女人似乎正憤怒地揮舞著一只胳膊,“該死的,你們?yōu)槭裁淳褪遣辉敢獬姓J,那些被我們當成新崛起的異族,被當成敵人的‘綠鬼’,事實上就是你們的子孫后代?!哦,沒錯,當伊曼紐爾博士在二十年前公布他的假說時,你們還可以用‘缺乏證據’來搪塞過去,但現在,你們憑什么還要繼續(xù)無視無可置疑的事實?!就為了你們那愚蠢的虛榮?”
“虛榮?不,任何虛榮心旺盛的家伙都不可能通過‘火種’計劃的心理準入測試,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因為只有實用主義才能最大程度地確保人類的存續(xù)?!庇噙B聳了聳肩,“看起來,和伊曼紐爾說的一樣,綠鬼產生的基因變異大多數都更傾向于隱性,只要一方是正常人類,那么子女將不會繼承多少變異基因?!彼従彽卮蛄恐鴮Ψ?,“你身上的那些……外來特征已經不算太多了,否則也不可能在這么多年里一直瞞著整個基地,就算有人幫忙也不可能。而我想,至少在外貌上,你的孩子會和一個真正的人類相去無幾——他的父親應該是你在基地里的某個秘密同情者,對吧?”
“我的孩子本來就是真正的人,就像我一樣!我們——不,你們根本就不是什么‘最后的人類幸存者’,因為人類從未從這顆行星上消失過!”女人點了點頭,同時憤怒地回答道,“這個孩子的誕生將提供一條無可辯駁的證據,足以證明我們在這幾十年里干的都是些什么樣的混帳事——我們日復一日地重復著‘一切為了人類’的口號,但卻沒有哪怕一天不在奴役、襲擊和殺害我們的人類同胞,并用最惡毒的方式侮辱他們、丑化他們、壓迫他們!你們難道不明白這件事有多荒謬嗎?!”
“沒錯,我們確實明白——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明白了?!庇噙B低沉而無奈地笑了兩聲,恰到好處地蓋過了柯明因為無法忍受疼痛而發(fā)出的一聲呻吟——劇烈的痛苦就像一塊千鈞巨石,將柯明死死地壓在自己的血泊中動彈不得??旅魍蝗灰庾R到,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那枚子彈的引信才直到現在也沒有被引爆,不過,一點小小的振動也許就能改變這種情況,“但這更加證明了我們的所作所為的必要性?!?/p>
“你說什么?”女人質問道。
“我所陳述的不過是個顯而易見事實,親愛的。你在農場工作了這么些年,難道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嗎?那些東西——無論你管他們叫‘綠鬼’還是弗倫克人,或者是別的什么——在很早以前就成了我們經濟體系的核心,如果沒有他們的龐大勞動力,我們很可能至今還住在用集裝箱搭成的臨時住宅里,為了種出足夠果腹的糧食而天天發(fā)愁!而一個丑陋、低能且充滿敵意的種族也是我們團結的基石!好好回憶一下吧,在我們三座基地之間,以及基地的內部曾經爆發(fā)過多少矛盾與爭吵?難道你不知道在基地發(fā)展的最初階段,一點兒微不足道的資源糾紛都可能導致流血沖突?!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共同的敵人對我們的價值,遠勝過一個爛泥扶不上墻的‘朋友’?!庇噙B停頓了片刻,似乎是在考慮接下來的措辭,“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從理論上講,這些問題確實都是可以解決的。我們可以和他們互相幫助、共渡難關,也可以靠著友誼、團結、使命感或者別的什么東西,來避免分裂與內斗的命運——就像伊曼紐爾博士當年已經對我們說過的那樣!哦,沒錯,如果在二十五年前就能看到眼前的事實,我或許會考慮站在伊曼紐爾那一邊,但歷史從來就沒有什么該死的如果!現在的事實是,我們已經在超過五分之一個世紀的時間里,把我們那些不長頭發(fā)的綠皮膚朋友當成一群可以被馴化的有害動物,假如我們明天就把真相告訴基地里的每一個人,你認為他們難道會只是聳聳肩,說一句:‘好吧,看來我們這些年里一直都在犯錯誤,現在讓我們接受真理、把它改過來吧……’然后就可以完事了嗎?”
“但我們的使命——”
“我們的使命是盡一切可能提高人類文明傳承下去的幾率——記住,是人類文明,不是某個攜帶著成堆變異基因的退化種群,更不是某些個體!我也不允許強烈的負罪感與愧疚感永遠折磨其他人,讓他們無法全心全意地復興人類文明!”余連吼叫起來,“從某種意義上講,犧牲不但是可以接受的,而且也是必要的。也許那些吃泥巴的家伙確實是我們同胞的子孫,但我們卻是人類文明的真正繼承者——至少就我看來,與其浪費幾個世紀的光陰,冒著陷入思想混亂乃至內戰(zhàn)的風險去教化那些傻瓜蠻子,倒不如讓他們在為人類文明重建的過程中派上點兒更直接的用場!”
就在余連吼出這句話的同時,如同鎖鐐般束縛著柯明的疼痛突然開始減輕了,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正在羽化的昆蟲,正逐漸從那層無用的幾丁質舊殼中脫離——在部隊里,他曾經聽說過這種事,很多人都聲稱這是死亡即將降臨的征兆??旅鞑恢肋@種說法是真是假,但他知道,隨著痛苦束縛的消退,他現在又可以用自己的手腳做點兒事了。
柯明摳摸著傷口的邊緣,把那枚穿甲爆破彈取了出來——這原本會觸及大量斷裂的神經組織并造成強烈的痛苦,但他已經不知道痛了。他像享受盛宴一樣小心而緩慢地吸了一口空氣,然后搖晃著站了起來,從身后抓住了那位已經與他保持了二十五萬年長久友誼的老友。
“你干什么?”這是余連最后的問題。接著,柯明掐住了他的喉嚨,將那枚爆破彈朝他嘴里用力塞去。
“我們是對的!你應該知道我們是——”余連驚恐地大叫著。
“也許你們是對的,”柯明搖了搖頭,推著對方向懸崖下墜去,同時一拳打向了他含著子彈的嘴——在許多時候,一次恰到好處的重擊就足以引爆啞彈了,“但我一直不太聰明,老兄?!?/p>
7
我本不該來到這個時代的,我他媽的也不該死在這個時代。當他老朋友的腦袋變成一個血肉四濺、即將吞噬他意識的火球時,柯明懊喪地想,這該死的、出了錯的混蛋計劃……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