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競爭殘酷的綜藝節(jié)目競技場，進行到第四季的《奇葩說》仍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這并不容易。作為一檔語言類節(jié)目，它構(gòu)建了一套特殊的話語表達體系，不同于嚴謹深刻卻晦澀難懂的學術(shù)討論，也不同于輕松瀹脫卻膚淺表面的搞笑閑談，而是找到了看似矛盾背離的兩種說話方式相互交叉融合的可能，既引人發(fā)笑，又激人深思。

娛樂氣質(zhì)與思辨精神的合二為一，這一風格的成型，有賴于辯手，也有賴于導(dǎo)師。馬東、蔡康永、何炅、羅振宇，四個年齡相加達到191歲的男人，人生理路不同，思維習慣各異，但在《奇葩說》的舞臺上，他們以各自擅長的方式帶領(lǐng)辯手乃至觀眾共同努力向同一個目標靠攏。這個目標，用馬東的話說，就是“好好說話”。

“好好說話”，這是馬東、蔡康永、何炅、羅振宇要完成的事，是《奇葩說》要完成的事，也是每一個人應(yīng)當完成的事。

馬東

幸運的是我把說話變成了工作

《奇葩說》第四季錄制過半，比賽規(guī)則仍在變化。這并非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而是錄制現(xiàn)場的臨時起意。在錄制雷軍擔任嘉賓的兩期節(jié)目前，羅振宇提議讓不做結(jié)辯的導(dǎo)師坐到奇葩席第二排，旨在減少上場導(dǎo)師和下場導(dǎo)師功能的重疊?？紤]了大概一分鐘，馬東決定按羅振宇的意見辦。

“變化”是《奇葩說》進入第四季后帶給觀眾的最直觀感受。初創(chuàng)三名導(dǎo)師之一的高曉松因事務(wù)繁忙而離開，羅振宇和張泉靈加入。馬東自己也下場辯論，把“議長”的位置交給了何炅。

作為節(jié)目的締造者，馬東將這種變化視作一種必然。在他看來，節(jié)目制造者與觀眾的節(jié)目觀有天然的不同。觀眾認為一個節(jié)目第二季不過是第一季的延續(xù)，但是對于做節(jié)目的人來說，第二季和第一季就不是同一個節(jié)目。

“如果第二季和第一季還完全一樣、不思改變的話，就離死不遠了。因為沒有任何人能永遠hold住高潮……”說完這句，馬東愣了一下，隨即道歉：“對不起，我又污了?！钡€是把自己的后半句話說完：“你只能變花樣?！?/p>

這個在《奇葩說》里隨時可以抖出“污力滿滿”包袱的說話者，在生活和工作中被公認為一個有分寸、照顧對方感受的人——也即是人們愛說的“情商高”。一個著名的例子產(chǎn)生于米未傳媒出品制作的另一檔娛樂節(jié)目《飯局的誘惑》。在狼人殺環(huán)節(jié)，馬東屢屢把搭檔侯佩岑欺騙得心灰意冷。在一次錄制前，馬東私下里問制作人，自己在游戲里總是欺負佩岑，網(wǎng)友有沒有意見？制作人回答說有點。馬東說，那我知道了。

游戲開始后，馬東抽到狼人，在侯佩岑的好人陣營即將告負之時，“狼人”馬東選擇“自殺”。戰(zhàn)果揭曉，侯佩岑感動到熱淚盈眶。

這種“高清商”的為人行事邏輯也對應(yīng)到了馬東的說話風格上。馬東對于“會說話”這件事的自我認知是：一、否認自己是一個具有說話天賦的人，二、離蔡康永更近，而離高曉松很遠。

在馬東眼里，后者在說話這件事上是“天生的驚才絕艷”。他看過《曉松奇談》的錄制：沒有稿子，一把扇子，對著鏡頭說一小時，用十幾個故事和例子，一個深邃復(fù)雜的問題被高曉松拆解了，也沒有給后期留下太多剪輯余地。

“這才叫會說話的人，我覺得只有他和于丹能做到。這源于一顆強大的心臟和—種獨特的能力，博聞強記，同時有—種天然的語言邏輯和天然的條理性?！庇诘な邱R東在央視主持《文化訪談錄》和《漢字英雄》時合作過的嘉賓。在錄制一期主題是昆曲的節(jié)目前，于丹事先問馬東，錄制時能不能不打斷她？馬東因而就像學生一樣坐在旁邊，領(lǐng)略了對方“一分鐘不多、一分鐘不少、沒有錯字、沒有停頓”的即席發(fā)言，并深感“太讓人絕望了”。

在馬東眼里，同為中國“最會說話的人之一”，蔡康永與高曉松、于丹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類型。蔡康永的說話之道在于善聆聽。馬東覺得現(xiàn)在人們所謂的“會說話”的人，很大程度上也包含了像蔡康永一樣會傾聽的人。在蔡康永的身上，馬東更欣賞的是他在能言善辯之外流露的“弦外之音”——討論一個問題時，始終有自己的精神底色。馬東認為《蔡康永的說話之道》是很好的說話范本，尤其同意蔡康永在書中所提出的對人與人之間溝通的認真對待?！凹幢闶亲觥犊滴鮼砹恕纺敲础疀]心沒肺’、高度娛樂化的節(jié)目，他依然保持了一種人文精神。這種人文精神體現(xiàn)為對人的關(guān)懷，但同時又保持獨立。”SxumMkN8JSlDyQmviq1WNpOMTcQLTBEIWegyyGTMwv8=

馬東用“心向往之”表達自己的這種欣賞。“但你知道你內(nèi)心向往一個人，沒事去請人家吃個飯，也很唐突。如果剛好有一個工作機會，能夠請到他，那當然最好?！薄镀孑庹f》就是這個水到渠成的機會。

《奇葩說》起意于馬東與高曉松的一次酒后“爭論”，跟高曉松爭論他沒指望會贏。天南海北地扯了一通，高曉松感慨，“哎，像咱們這樣的‘大噴子’弄一個辯論節(jié)目挺好的?！瘪R東覺得，“大噴子”這樣的稱呼足以顯示中國社會文化對“會說話”這件事一貫的負向評價?！拔覀冇X得能說會道、巧舌如簧、口若懸河……都不是好詞。這是我們傳統(tǒng)文化的基因所決定的，這是農(nóng)業(yè)文化的特點。農(nóng)業(yè)文化對商人是天然抵觸的，什么人能說會道？商人?！?/p>

身為著名相聲藝術(shù)家馬季之子，在少年時代，父親刻意切斷了馬東通過“能說會道”拋頭露面的機會。作為上世紀80年代末出國大潮中的一員，馬東在澳大利亞接受高等教育，他切身感受到了東西方對于說話能力截然不同的倚重程度。在國外，當一個大學生不知道該選什么課之時，選演講總不會有什么錯，“因為表達能力是會貫穿你一生的基礎(chǔ)需求”。

90年代初，馬東在南半球看到了臺灣綜藝主持人胡瓜的《金曲龍虎榜》。這一節(jié)目讓他對主持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我覺得胡瓜是一個自我意識沒那么強的人，節(jié)目中他更多的是在適應(yīng)來訪者并為其鋪路?！瘪R東覺得這種反應(yīng)力和“防守型”的說話方式，他也可以做到。因此他放棄自己的工作，回到國內(nèi)進軍主持界。時間過去近三十年，在創(chuàng)立米未傳媒之后，馬東特意飛了一趟臺灣，用一頓臺菜的時間說服胡瓜來參加米未傳媒出品制作的《飯局的誘惑》。

去澳大利亞讀書，馬東選擇的是計算機專業(yè)，畢業(yè)后在科技公司工作，算起來馬東當了10年“IT男”。這段經(jīng)歷投射到《奇葩說》節(jié)目中，最直接的影響是他習慣性地用自己的理科背景去思考判斷一些辯題，因此“愛上人工智能算不算愛情”一開始被他認定為“扯淡的基礎(chǔ)腦洞題”。在總制片人李楠楠近乎耍賴的堅持之下，這個辯題在《奇葩說》第三季亮相，效果奇好。錄制完，馬東立刻向李楠楠道歉。“這也說明，《奇葩說》是一個人文領(lǐng)域的事，多扯淡的事在這都能講出花來?！?/p>

在《奇葩說》火爆之后，有人用“進則吳宗憲，退則王偉忠”來評價身兼內(nèi)容制造與主持兩大重任的馬東。實際上，從湖南衛(wèi)視輾轉(zhuǎn)至中央電視臺、愛奇藝，馬東一直策劃與主持并行，身兼吳宗憲與王偉忠兩人的角色。

在央視制作《挑戰(zhàn)主持人》時，他幕后做策劃，現(xiàn)場控流程。他在節(jié)目中不使用臺本，全靠“現(xiàn)掛”。他對節(jié)目錄制的要求是“準直播”——播出時長55分鐘，錄制時間不超過1小時10分鐘。一旦在現(xiàn)場意識到素材后期無法利用，他就向前推進流程。后來這一要求延續(xù)到《奇葩說》之中。在前三季擔任“議長”之時，他曾經(jīng)兩次叫停了陷于膠著狀態(tài)的辯論。他將這種控場能力視為自己的工作習慣?！捌鋵崒τ谶@個工作來說，‘會說話’并沒那么重要。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大約只說明我這個人適合干這個?！?/p>

而在臺下，作為常被拿來與臺灣綜藝教父王偉忠對比的節(jié)目制造者，馬東呈現(xiàn)的是完全不同的工作風格。比起讓小S都敬畏三分的“暴君”王偉忠，跟馬東一起工作要輕松很多。與平均比自己年輕二十歲的員工相處，他的身上既有老式曲藝人“傳幫帶”的師徒感，也有西方價值體系中的平等與紳士。討論辯題，在黑板上每人寫一個，然后就開始互相據(jù)理力爭，“誰都有權(quán)否定”。

但在公司，CEO馬東顯然也有自己的“特權(quán)”：當他覺得自己想不清楚一件事時，就召集人開會。“開會的時候也不用大家說，大家都坐在那聽，我通過跟大家說那個事就把事情說清楚了?！彼麑Υ私忉尀樽约菏怯谩罢f話”組織思維的人?！澳闳绻屛腋吨T文字，讓我在電腦上打出來，我是很難提供比面對面交流更多的信息量的。我是通過說話來思考的人?！闭f完馬東笑了：“幸運的是，我把這個變成了工作。”

蔡康永

善于辯論證明你會操縱別人，不證明你會溝通

上《奇葩說》當導(dǎo)師這件事，蔡康永—開始是拒絕的。節(jié)目邀請送到臺北時，他不知道馬東是誰，也想不通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節(jié)目形式，第一反應(yīng)是這個節(jié)目一定行不通。

臺灣盛行政論節(jié)目，一打開電視，各個頻道都在吵架。蔡康永覺得任何一個想把時間花得有意義的人都不會把時間耗在這種節(jié)目上。從小做辯手的他熟悉辯論的話術(shù)技巧，但又對之心生排斥。辯論無法帶給他成就感：“辯論是為了顯示我不上你的當，贏了只能證明你是會操縱別人說話的人，不證明你會溝通?！?/p>

本已決定擱置《奇葩說》的邀請，但一位合伙人的勸說讓他產(chǎn)生了新想法：對—件事的現(xiàn)狀不滿意，可以繞開走，但或許也可以去改變它?！拔铱梢宰屴q論變得很娛樂，或者娛樂變得很辯論?！彼麤Q定試試。

第一季海選中，天南地北的選手前來講述自己的故事，蔡康永捏了把汗：“這個有人看嗎？”隨著節(jié)目推進，他逐漸從種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表達中捕捉到了樂趣?！拔矣X得這終究是一個由人來完成的節(jié)目，不是一個辯論節(jié)目，只是這些人會辯論，你的重點還是要放在這些人的身上?！辈炭涤勒f。

九歲登臺唱評劇，十六歲獲得臺北市國文演講比賽第—名，在外人看來，他—路享受著擅長講話帶來的榮光。然而在蔡康永看來，“參加這些比賽的時候我覺得很無趣，我被學校逼著去講很多我不信的事情，只是為了得到冠軍而已?！彼蛋蛋l(fā)誓上大學后再也不參加類似比賽，也真的這么做了。蔡康永說，“我是一個很早被截斷表達東趣的人。”

一個人天生擅長說話，卻并不愛表達自己。那么，訪談?wù)叽_實是最適合他的角色。主持《康熙來了》十二年，蔡康永做的事情是激發(fā)來賓表達自我，極少流露個人態(tài)度。他“說話”是為“傾聽”創(chuàng)造條件，曾經(jīng)只用一句“拍電影累不累”，就讓成龍在鏡頭前嚎啕大哭。

“沒有人看見你在想什么，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位置?！辈炭涤勒f，“‘康熙’是一個來賓展示的地方，不是主持人展示的地方?！?/p>

而在《奇葩說》，蔡康永必須轉(zhuǎn)換角色：不僅需要表露個人觀點，還得說服別人。

“《奇葩說》是一個龍?zhí)痘⒀?，一句話講不好，你就錯過得分的機會”。他小心翼翼地摸索幾位“對手”的特點：

高曉松博識，辯論起來咄咄逼人、泰山壓頂，“面對高曉松我永遠都是你最厲害，我講不過你，求求你饒了我吧，沒事戳你一刀。”

而羅振宇邏輯縝密，講話一板一眼，就像排兵布陣，“城堡蓋好你就打不進去，羅振宇是這個主，所以很可怕，跟他辯論有一種絕望感。”

馬東是主人，最容易挨刀，“主人不好意思跟我們翻臉，我跟高曉松兩個人殺得很開心的時候他總得要調(diào)解，可是他現(xiàn)在自己要下場殺，我們每個人都砍幾刀，他還得對我們笑嘻嘻的，真的死的很慘。”

相較于這幾位對手，蔡康永一直認為自己說話之道的關(guān)鍵在于同理心。他的暢銷書《蔡康永的說話之道》，核心是教人從對話中體會對方的感受。然而辯論的邏輯與此相反，選擇的持方未必代表心中的立場，但需要強化自己、壓制別人，找到漏洞并迅速出擊。

第一季和高曉松對臺，他總會請高曉松先選擇持方，結(jié)果落到自己手里的經(jīng)常是一個常人難以認同的觀點。曾經(jīng)有一場的辯題是“應(yīng)不應(yīng)該感謝人生的暴擊”，蔡康永第一反應(yīng)是“感激個屁，你不得已被人家暴擊，度過去就算了，還感激它干嗎？”但是，現(xiàn)場100位觀眾選擇初始立場時，幾乎一半的人選擇了需要感激?！斑@就妙了。他們心里面有話你沒有替他們講出來，你要把自己放在那50個人心里面去想，他們?yōu)槭裁从X得人生打擊這么重要？”

用這種特殊的方式，他把辯論轉(zhuǎn)化成了自己擅長的同理心訓(xùn)練。因此，他的辯論風格獨樹一幟，不露鋒芒，卻溫溫吞吞說盡人們的心底話。馬東曾經(jīng)評價：“這是一位朋友型的辯手，他殺你都沒有刀，他是靠一杯水，但是是開水燙死你?！敝跎嫌腥诵稳菟骸白顚捜莸娜俗钐籼?，最溫和的人最無情?！?/p>

對蔡康永來說，說話是理解人的鋪墊?！镀孑庹f》第一季的一期節(jié)目中，討論為了救一百個人，要不要殺死一個人。蔡康永在最后的結(jié)辯環(huán)節(jié)忽然倒戈，“叛變”到對方的陣營。他實在難以說服自己，“涉及生命的話題是我的底線，我萬一用我的辯論方式讓別人相信了這個事情，我覺得責任太大?！?/p>

雖然以面向公眾說話表達為職業(yè)，蔡康永卻很少表露私人生活的細節(jié)，也很少讓人發(fā)現(xiàn)他與世界往來的秘密。大學讀電影專業(yè)，但直到最近才拍了第一部電影《吃吃的愛》，因為“做導(dǎo)演會欠很多人情”；主持《康熙來了》十二年，蔡康永很少直抒己見，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承擔著“設(shè)下埋伏，讓小S出擊”的使命。

他曾經(jīng)公開說“把自己的心事講出來是件丟臉的事”，但在《奇葩說》上，情形卻在發(fā)生變化，他不止一次地袒露自己。面對辯題“該不該向父母出柜”，他哭著說：“站在一個孤單的立場，我很希望很多人陪我，可不可以每一次提到這個話題的時候，他們只亮出我一個人是活著的人……但壞就壞在我自己經(jīng)歷過這些打擊。所以我知道有些人扛不住，這是我心中軟弱的部分?！?/p>

尤其是在第四季中，很多觀眾覺得他風格變得更加凌厲，時常主動奇襲對手，甚至會神情嚴肅地起立結(jié)辯。蔡康永說，這是有意為之?！拔也幌矚g講道理、不喜歡影響別人。可是《奇葩說》把我逼到這個地方來，我就是得一再地發(fā)表意見，所以觀眾們就發(fā)現(xiàn)一個在《康熙來了》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我。我知道如果站到第一線雄辯的話，我還是會影響到一些人?！?/p>

然而一旦下了臺，他又馬上切換到了另一種狀態(tài)。有一次錄制完成后，蔡康永和羅振宇在后臺聊到一本書，兩人看法迥異，羅振宇忍不住想和他辯論，蔡康永趕緊制止他說：“我下節(jié)目就不辯論了。我的人生中沒有把辯論當成一個趣味，你說什么就是什么，我就相信你。我自己不想表達意見?！?/p>

何炅

我的招數(shù)在于我不強調(diào)自己的招數(shù)

盡管專門花了半個月時間反復(fù)看前三季《奇葩說》，但第一次錄制《奇葩大會》的前一天晚上，何炅還是失眠了。在他的回憶中，這種情形在22年主持生涯里從未發(fā)生過。他能在金鷹節(jié)頒獎典禮上即興脫口秀八分鐘，能夠不參加彩排直接主持《歌手》總決賽，但這個舞臺仍讓他前所未有地緊張?！八麄冊谂_上有很多內(nèi)部的笑話，我怕我接不住。”

一年前的某個夜晚，他看完《奇葩說》第三季“痛苦的絕癥病人想要放棄自己的生命，我該不該鼓勵他撐下去”這一集，激動難眠。時間已是凌晨三點，但他還是忍不住給馬東發(fā)了一條微信：“《奇葩說》太牛了，看得我熱血沸騰?！瘪R東立即回復(fù)道：“下一季你來做議長好不好？我想辯論?！焙侮羾樍艘惶?，但并沒放在心上，以為馬東是開玩笑。

沒想到馬東是真的上了心。接下來的半年里開始頻繁“騷擾”何炅。兩人是門對門的鄰居，何炅回家都得偷偷摸摸的，生怕被馬東聽見。有一次收到馬東的消息“你在家呀”，何炅嚇得趕緊回：“沒有，是阿姨進屋打掃?！?/p>

“對于主持人來講，這是很有風險的?！苯邮懿稍L時，第四季節(jié)目已錄制過半，但回想當時決定接受馬東邀請的過程，何炅仍有些許后怕。出道二十余年早已功成名就，他本沒有必要冒這個險?！澳憬觿e人的節(jié)目，你必須要做得跟別人不一樣，而且這個人又不是走了，這個人還在場，那就更尷尬了?！?/p>

在何炅看來，馬東以“老板”身份擔任主持人，是《奇葩說》極為關(guān)鍵的角色。三季過后，觀眾對此早已習慣，后來者很可能出力不討好。比如馬東式的廣告植入，其他主持人很難如此自然。張紹剛將之形容為“中國電視節(jié)目植入界的一次大災(zāi)難”。因為所有的節(jié)目制作方都在拿馬東的例子質(zhì)問主持人，你們?yōu)槭裁床荒芟耨R東那樣植入那么多，效果又那么好，為什么？

“因為他是老板，錢進了他的口袋，沒進我們的口袋。”這是張紹剛的回答。而何炅則覺得如果換成自己，既沒動力、又沒姿態(tài)。因此他一再婉拒馬東的邀請，“你別說觀眾不接受我，我自己都不接受?！?/p>

躲了馬東大半年，何炅實在感到盛清難卻，決定試試看?！皼]做過的、好玩的東西，我都想試一下，探一探自己的極限在哪里。”他暗自安慰自己：“我就算再差，總不會差到毀了《奇葩說》吧？”“但他仍帶著謹慎與保留：口播廣告依然由馬東來說，前期宣傳中也不能出現(xiàn)“取代”的字樣，而必須解釋為“馬東要辯論，于是找了何炅來幫他”。

1月20日，何炅終于坐上了《奇葩大會》的導(dǎo)師席。他有點緊張，說的第一句話是：“還是不敢相信我坐在了這兒?！?/p>

“老好人”是何炅的主持長期以來給人的印象。在《快樂大本營》等節(jié)目的臺上，他禮貌、溫和，體貼周全地照顧著每個人。生活里，他也從來不會極度排斥任何事物——“我好像沒有這個義務(wù)為它的好或者不好去過分地買單。比如說我不喜歡一個人，但是我不會用他的錯誤去懲罰自己，我不會去特別討厭他、恨他?！?/p>

但在針鋒相對刺刀見紅的辯論場上，老好人式的圓場技巧起不了效果，《快樂大本營》累積的人氣和經(jīng)驗也未必發(fā)揮正面效應(yīng)。有觀眾評論，何炅一開口說“我們是”，就以為他會接“快樂家族”。節(jié)目剛播出時，反對的聲浪不小。有人批評他改變了辯論的氣場，有人批評他“除了走流程完全沒有存在感”。何炅對此自嘲道，自己才是《奇葩說》里最大的那個奇葩。

對此他提前就有心理準備?！斑@個也是我必須去背負的，但是我并沒有錯，可是我要去買單。我決定來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一點了?！焙侮琳f。他猜測馬東團隊找到自己，就是想要一點這種不適感。

從第一季起，《奇葩說》就曾設(shè)想有一個“溫暖擔當”——一個觀點柔和的角色，但播到第三季，節(jié)目的對撞和情緒越來越激烈。何炅猜測，馬東讓他加入《奇葩說》，就是希望自己能帶來溫暖的、全局的態(tài)度，因為“尖銳的東西總有極致，再往前走只會越來越薄、越來越細，最終變成一個很小的邊?！?/p>

隨著錄制次數(shù)的增多，何炅漸漸在《奇葩說》里松弛下來。起初他會認真準備導(dǎo)演組提前發(fā)來的議題，后來發(fā)現(xiàn)這幾乎是無用功?！澳闼氲降霓q題的角度，一定被人想過了，所以你得帶著歸零的心，放松聽他們講?！彼_始漫漫投入到臨場發(fā)揮的游戲里。

他開始主動拋出一些符合節(jié)目氣質(zhì)的黃腔。比如黃磊來做嘉賓時，何炅介紹他有秒睡的特點：“作為一個睡過黃老師的人……我個人可以負責任地說，黃磊在床上毫無優(yōu)點?！币淮武浿频闹袌鲂菹?，蔡康永對他開玩笑說：“一開始你還保留一點文明的氣息，可是過十分鐘之后你就撤退了，開始全面瓦解，恢復(fù)到野蠻的狀態(tài)，你說來我們節(jié)目想提高，我覺得是沒有希望的，你就跟我們一起沉淪吧?！?/p>

相識二十多年的《奇葩說》“老人”高曉松看了這幾期的何炅，感嘆道：“1994年我們在同一個晚會出道，到現(xiàn)在長得完全不像同一代人。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另一面，我覺得很有意思。”

這兩年，除了繼續(xù)主持《快樂大本營》和參與《奇葩說》，何炅也進行了不少新鮮嘗試。他參加明星推理綜藝秀《明星大偵探》、生活紀實節(jié)目《向往的生活》，一個在殺人游戲中脆敗、生活能力極低的人，到了探案節(jié)目中，卻能從雜亂的線索中抽絲剝繭找到邏輯線，到了生活節(jié)目中，也能細致地照顧好花草、寵物、客人的情緒。

他將這種能力歸功于自己的靈活得體：不爭搶表達的機會，也不刻意要求在舞臺上的位置。何炅曾與話劇導(dǎo)演賴聲川合作多部話劇，舞臺訓(xùn)練讓他在主持時常常能形成“反觀和抽離”：說話時會跳脫出另外一個自己，站在最后一排看著臺上每個人。他也有未雨綢繆的能力，能一邊和大家共同沉浸于某種情緒，一邊找到引導(dǎo)大家走出這種情緒的路徑。在他眼中，主持人的職能并不是賣弄自己的口才，而應(yīng)該是給予參與節(jié)目的人充分的安全感，“就像一個人快要摔倒的時候，我可以在后面保護他”。

入行二十年，何炅鮮少接受媒體采訪，也鮮少將自己的私人生活、個人觀點暴露于公眾面前。在采訪中，他同樣不愿意過多談?wù)撟约?，“有些話講白了、講透了就沒意思了。”他說：“我的招數(shù)在于我不強調(diào)自己的招數(shù)，亦不會用得過分張揚?！?/p>

羅振宇

我沒啥學問，但是啥學問也別讓我看懂了

十多年前，羅振宇成為央視制片人、馬東的同事。三十出頭的二人預(yù)言，未來一撥四十多歲左右的“老男人”將成為聚光燈下的寵兒：經(jīng)過媒體訓(xùn)練，能表達，接地氣，同時也有思想的深度。

十多年后，兩位老同事并肩坐在《奇葩說》的導(dǎo)師臺上。羅振宇心下明白，他已經(jīng)變成了多年前自己預(yù)言的“老男人”。他開玩笑道：“我說我脖子底下所有器官都是沒用的，只有思考和表達是我還算有能力做的事情?！?/p>

《奇葩說》導(dǎo)師是如今附著在羅振宇身上的眾多標簽之一。他用“一塊積木”形容自己在第四季中的位置，并逐一羅列無法拒絕這—邀請的理由：“第一，我是《奇葩說》粉絲；第二，我跟馬東是朋友；第三，高曉松暫時來不了，讓我來幫忙；第四，我自己也有宣傳‘得到’品牌的訴求。你說我能不來嗎？”

覺得看美劇都是浪費時間的羅振宇，強調(diào)《奇葩說》是他唯一收看的綜藝節(jié)目，前三季一集不落，視之為“自我思維訓(xùn)練”?！鞍岩粋€話題拿出來，你就會跟著選手想，通常都會有選手給出一些我從來想不到的角度。這在如今的內(nèi)容市場上很少有。”

第三季尾聲，羅振宇曾經(jīng)作為嘉賓“男神”現(xiàn)場體驗了一次，首先遭受的是對穿著打扮的責難。第四季里，變身為“導(dǎo)師”的羅振宇沒有再遇到這種責難，但他覺得日子更不好過了——之前可以跳脫開來輕松表達，而現(xiàn)在說起來是導(dǎo)師，實際上就是辯手，耗費的腦力明顯增加。

這種身份變化給羅振宇帶來巨大壓力，常在錄制前一天輾轉(zhuǎn)難眠。錄制視頻節(jié)目《羅輯思維》的時候，他習慣“死磕自己，愉悅大眾”。對著一臺佳能5D Mark3，他不斷對自己“挑刺兒”，不允許出現(xiàn)瑕疵，發(fā)現(xiàn)邏輯不夠強、話語不夠精煉，便馬上重錄。在他的表述里，一集50分鐘的節(jié)目，錄制時間通常超過7個小時，最長甚至達到40個小時。

《奇葩說》則截然不同，通常兩期連錄約四個小時，沒有特殊情況，中間并不喊停。這要求羅振宇必須一氣呵成完成結(jié)辯。他承認有點飆腎上腺素的感覺：“只有一次機會，這是很虐心的?！?/p>

用馬東的話說，結(jié)辯是一項“絕處逢生，枯木逢春”的活兒。但羅振宇覺得最大的壓力并不來自于此，而是源于責任感。“講一段漂亮話收尾，這個是很容易的。但上了那個場子你是有勝負心和責任心的。你最后結(jié)辯結(jié)得不好，讓這邊的三個選手不能晉級，這個責任是很大的。在此山唱此歌，這就是現(xiàn)在的體育精神，要么你別踢球，你上了場就得認真踢，現(xiàn)在的社會人應(yīng)該有這個責任感?！?/p>

羅振宇認為自己在《奇葩說》中的發(fā)言方式不是教師式的，也不是辯論者式的——教師重在價值觀傳播和灌輸，辯論者通常爭勝，而他則希望“在勝負之余傳輸知識”。他將自己定義為“知識服務(wù)者”。“知識服務(wù)的一個基本的邏輯是，我張嘴說話，這一期節(jié)目不光是要讓場上人覺得high，而是本能性的一定要讓大家?guī)б恍┲R走?！?/p>

對這個自詡“知識搬運工”的人來說，知識是最喜歡使用的道具。這也是馬東邀請他來《奇葩說》的理由：“人拼的就是信息量的積累，你過去的全部構(gòu)成了今天的你。羅振宇老師的核心就是信息量大，他有學習強迫癥，你從他那里能拿到最快、最全的信息和腦洞，還有比他更合適的嗎？”

很多評論認為羅振宇是個弄潮兒。從五年前每天清晨六點半60秒的微信語音播報到如今專欄訂閱量逼近200萬份的知識服務(wù)應(yīng)用“得到”，他以一系列眼花繚亂的動作促成了知識付費浪潮的興起。在此過程中他將自己定位為“知識服務(wù)者”，對一些滿口術(shù)語的知識分子不以為然，“讓人聽不懂不是說他講得不淺，而是他不會?！庇谑撬麨椤暗玫健盿pp挑選專欄主講人的一條重要標準是“不玩花活兒，不炫技，以交付為最終目的。不是我講多少，你愛聽懂聽不懂，而是你聽懂了是我唯一的工作目標?！?/p>

這種心態(tài)導(dǎo)致在說話這件事情上，他的自我認知是：“我沒啥學問，但是啥學問你也別讓我看懂了，我看懂了我就有本事說出來，讓聽眾更容易聽懂?！?/p>

這一習慣延續(xù)到了《奇葩說》里。在為議題“得高等生物的蛋該不該毀滅”進行結(jié)辯時，他舉出了行為金融學的經(jīng)典案例：當你面臨兩個按鈕，按下第一個按鈕，會得到一百萬美元；按下第二個按鈕，有一半的機會將拿到一億美元，但還有一半機會什么都沒有。這兩個按鈕只能選一個，你選哪個？

并未就理論本身長篇大論，他緊接著補充了另一個更極端的例子：如果面對一顆上了三顆子彈的左輪手槍和一億元，你還會接著賭嗎？全場靜默了幾秒鐘，他用一句大白話把這道腦洞題變成了一個日常問題：“玩不起的事情，到底要不要玩？”

他將這一習慣歸因為媒體生涯。他曾擔任央視日播節(jié)目《經(jīng)濟與法》的制片人，每天帶著記者進機房審片。這三到四小時的過程被他總結(jié)為“磨表達”：“片子拍回來畫面改不了，但是詞怎么寫，用哪個字眼哪個詞，用什么表達方式，從哪個故事進從哪個故事出，邏輯結(jié)構(gòu)、主題結(jié)構(gòu)、細節(jié)節(jié)奏……這種打磨，天天都得進行，這就是訓(xùn)練。”

在接受文化作家許知遠采訪時，面對“羅振宇為什么成為羅振宇”這一問題，他毫不猶豫地答道：“狗屎運，進央視了?！比窝胍暥住秾υ挕分破藭r，他最主要的工作是開策劃會。開了三年會，他覺得“像把大學又讀了一遍”。“這段經(jīng)歷是你靠勤奮替代不了的。央視給了你一種可能，希望你從國家視角來看問題，雖然你不在其位，但是可以謀其思。”

但他并不滿足于此。在央視十年間，三個現(xiàn)象引發(fā)了他的警覺：鳳凰衛(wèi)視主持人明星化，于丹、易中天帶火《百家講壇》，《實話實說》崔永元離開后收視率斷崖式下跌。這讓他有了一種意識：“不管干什么，一定要把自己這張胖臉露出來。”

第一次出鏡并不在央視。第一財經(jīng)《中國經(jīng)營者》找到他，實現(xiàn)了他當主持人的愿望。他把節(jié)目結(jié)束語改造成三分鐘個人脫口秀。節(jié)目制片人曾捷后來對媒體表示，這三分鐘是羅振宇一點點“拱”出來的?！八緛硐胫v一分鐘，后來講講講，講到了一分半鐘，然后他很聰明，一句趕著一句，邏輯特別強，不好剪。所以他就利用這個東西，把自己評述的時間給拱出來了。”

在《奇葩說》現(xiàn)場，羅振宇仍然習慣于使用“強邏輯”。在為“該不該當面分手”結(jié)辯時，他接連分析分手的目標、方法、行動三方面，并反問對手：“對方為什么一直在一個邏輯死結(jié)里，是因為他們想逃避，說了，了斷了，儀式給你了，再不見面了，這負責嗎？”

他的表達中總是出現(xiàn)自創(chuàng)名詞。“魅力人格體”、“U盤化生存”、“信息繭房”、“社交貨幣”……不斷先拋出定義再加以闡釋的表達方式，有網(wǎng)友戲謔為“掉書袋”，而他將之定義為“歐式長句”?！拔依掀庞幸痪湓挘f判斷一個人聰明不聰明就是看他能不能說歐式長句?！彼f。

“那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說歐式長句的？”

“聽我老婆說完這句話之后?！绷_振宇露出狡黠的微笑。那是專屬于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