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衡山路
衡山路在上海不在衡山
我不是山中的僧人或大雁。
在衡山路晃蕩,咖啡館、酒吧、時裝店
假裝是山中小寺或沙灘?
“塞下秋來,衡陽雁去……”
志士范仲淹拒絕桃花源
一只優(yōu)美的北宋大雁
在漢語的天空寫出憂樂參半的“人”字。
當代才子佳人若欲自上海南飛
取暖、參禪悟道,需降低血壓、還清貸款、
展雙臂,擺脫空中管制——
多么難,就多么必要。
在衡山路上晃蕩、嘮叨
不是誦經也不是雁叫。
暮色里迷失了南北西東
我辨認不清內心的留意與別意……
晚秋的花溪公園
正午的光,挽救臨終的秋意。
打牌、下棋、聽收音機、彈琴說哀、
坐在輪椅上沉沉睡去……
公園里充滿了老人。少男少女們
撤退出了晚秋,在某個青春自治區(qū)里
談情說愛?
草地邊緣圍攏一圈鐵籬
像發(fā)簪,簪著稀薄灰白的草葉、蟲子
——一個老人頭,暗藏開花的欲望?
用染發(fā)劑能否重現(xiàn)夏日的墨綠?
草地邊緣,落葉紛飛像遺言:
“人們啊,愛吧,來不及了”
落葉的前身是萌芽、情詩——
一根樹枝一行詩,鳥鳴灼熱、押韻。
秋風強烈,吹我手掌
這兩片枯澀的大葉子,手相間的葉綠素
在降低溫度和含糖量?
人們啊,愛吧,來不及了……
一只鳥掠過停車場
一只鳥掠過停車場
不像掠過馬場時那樣自然、放松。
汽車兩側的反光鏡比馬耳刺目
車身也沒有鬃毛、蟲子,可供搜索覓食。
我在寫字樓的落地窗前,
偶然看見這一只鳥掠過停車場。
遂想起去年的夏天、伊犁河谷、馬嘶、
山坡上擦肩而過的一個女子。
一只鳥引發(fā)我內心的細微動蕩
使今天與昨日有了區(qū)別——
但那是一只鳥而非一張廢紙掠過停車場嗎?
我對自己的視力、判斷力有疑慮。
但內心的馬場日益明晰……
在中年,在上海,要有把廢紙看成鳥兒、
廢紙簍看成鳥巢的能力,才能讓輪胎
露出馬腳,涌現(xiàn)草原——
蘇州河臘月的一個黃昏
橋洞里,一個流浪者在人行道邊的破被子下
沉沉大睡,像頭熊
用冬眠來對待冷峻的現(xiàn)實。
卡車、貨車反復穿越橋洞中間的道路
隆隆作響像春雷,試圖結束美夢或噩夢——
像醫(yī)生在對流浪癥進行穿刺?
河面上波紋縷縷,像神的指紋、證詞和
諾言:“再努力半個月
你就是一河春水了?!?/p>
有鳥飛過的柳樹,會先綠兩三天。
仰頭看見鳥飛的人
推遲五分鐘進入暮年。
臺風吹至
臺風催促東海上的云朵來更新上海,
外灘在尋找海灘感——
我距離一個動蕩不定的漁夫,還有三天?
把書桌轉換為一艘船,
只需要抓緊寫出一首好詩。
由弱漸強,臺風吹至
像愛情,喚醒被恨意、失意占據的心——
把車站看成碼頭,下車女子
長發(fā)迎風四散像愛人激動地越海而來
隨身攜帶一個好夜晚。
一首好詩加上一個好夜晚
再加上一座鹽庫,
就能克服上海與東海之間的差異,
擱置關于經濟、自我的種種思辨和困局?
需要臺風、云朵、閃電和浪漫主義。
更需要寫實主義的晚餐來支持想象力。
在劇烈的風聲中去菜市場,
看魚鱗們已聯(lián)合重組出波光粼粼的小東海。
拎一條魚回家,我右手
就很像是一頭鯨魚所躍出的島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