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國雄 (四川)
塵世書(選章)
羅國雄 (四川)
村子安靜極了。白天那些不大安分的大地的呼吸,開始變得平緩、均勻。
他站在其中一塊熱度尚存的村莊浮萍上,被內(nèi)心藏著的一個家族的秘密,磕得生疼,被濃濃的夜色壓彎了腰。
一陣風(fēng)吹來,我看見他腳下的土地有點搖晃,光陰在一條小河中流淌,一些事物還在盼望能掉轉(zhuǎn)頭,對時間來一次回訪,而它們多么像那些找不到回家之路的月光,需要借助這個八十多歲老人的拐杖,把記憶塵封的門,小心地叩開。
好長時間沒回來看他了。這個生性固執(zhí),半生與孤獨為伴的老人,不寫信,不打電話,沉默得像一塊泥土,心已被歲月燒成了瓷,看不出半點憂傷和痛苦。即使一輩子沒站過明亮處,佝僂的身軀長滿了青苔,也沒對生活產(chǎn)生過懷疑。就像這片土地,生長過多少耀眼的花朵和飽滿的糧食。而它,從沒炫耀、浮躁過,一如既往地安靜,安靜在自己的幸福里,等待一群螞蟻,把它最后也將被收割的身體,搬運進一段平凡的歷史。
普通得像一塊泥土的父親,平凡得像一塊泥土的父親,安靜得像一塊泥土的父親,已經(jīng)老了。但只要他健在,世界就還是這個世界,故鄉(xiāng)就還是我的故鄉(xiāng)!即使它將被永不知足的生活,榨干水分、營養(yǎng),掏空了,變成一堆塵埃的高原。我也能在風(fēng)吹剩的一兩粒堅硬里,找到自己的骨頭,找到自己的肉 ,找到皮膚,找到眼淚和呼吸。
我把它們粘合起來,存放在心里,用抑制不住的愛,燒制成一只陶罐,去盛那些遠離父親、遠離故鄉(xiāng)的日子。這樣,我就能還原我的父親,甚至做回到我的父親,心安理得地,枕著善良、恬靜的故鄉(xiāng)入眠。
每個人靈魂中都有個性的部分。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兩個小秘密。
在平庸的現(xiàn)實面前,參不透這些,就是徹頭徹尾的失敗,是平庸的失敗。
人是多么復(fù)雜的生靈啊,每個人都是一本書。即使讀懂了世界,也無法讀懂自己啊!人到中年,是否真能做到不惑?
如同我們屬于這個世界,而這世界的每樣?xùn)|西,都不是我們,我們僅僅在它們中間。它們的陌生,影像出我們的陌生,我們才能自由地出入塵世,徹底忘掉自己,忘掉塵世中的煩惱,只去想美好,想那些快樂的事情?;蛟S只有快樂,才能成為我們的知己,它會原諒錯誤,變得無比堅強,永遠不會被一些瑣事傷害。
如果把夫妻做成情人,婚姻就不至于是一張蒼白無力的紙。如果時間每天都能擁有柔軟的心腸,它的分針和秒針上,滾動的、奔跑的就會是春天的孩子?,F(xiàn)在,我需要,用一把刀子,剔掉我懷疑過生活的四十多道陰影,像情人一樣,彎下腰來親吻我們的生活,親吻我不曾珍惜的甜蜜。
盡管那么多年來,每天都是庸常的,我們在庸常中漸漸老去。但我相信,我們能把庸常過得有滋有味。
上半生如此平靜,或許就是為了下半生,把我的身體裁成一張張紙,讓你緊緊握住。仿佛握住一把陽光,一捧流水,一行純粹的詩。
我還要請你把我點燃,用你最能忍受的方式,讓我慢慢燃燒,慢慢溫暖生活和命運,讓暗淡的日子在你手中發(fā)出光亮。
你看見的湖水、藍天,草木繁盛的田園,都是大地的恩澤。
你看見的炊煙、白云,欣欣向榮的愛情,都有一顆慈悲的心。
若干年后,我就在這里埋葬我的記憶,讓春天,一年一年從土里冒出嫩芽,新得簡單而明凈。
塵世的愛,是火。遠離,冷;靠近,燙。所以,趁我還在這個塵世里掙扎的時候,我要給自己的明天寫一封信——
不需押韻,也不需過多的修辭,只需真實反映我現(xiàn)在的心境:我愛過,所有值得我愛的人,包括我自己。
我寬恕了所有的敵人,包括我自己。我的愛已用盡,包括恨。
所以當(dāng)生活讓我停下來,只要能讓我回到來的來處,去的去處,我就不會后悔。這些經(jīng)歷過的經(jīng)歷,回憶過的回憶,誰都可以取走它。我早已用良心,把過冬的柴禾碼整齊,可以就著炭火,把靈魂讀出聲來,再也不會被干擾。
晚安,世界。晚安,生活!
我終于可以安心地睡去,睡在我不再為塵世的俗而擔(dān)心的沉默里。
這就是我——寫給自己的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