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 兒(浙江)
鄉(xiāng)村筆記(組章)
簡 兒(浙江)
我記憶里的這個木匠,木訥,寡言,整天躲在一個黑屋子里,刨木頭,釘木板。至于他做成了什么家具,我可一件都想不起來了呢。
有一天,我跟母親說起這個木匠。母親驚訝地說:“你怎么會記得這個人?”
看來他并不是子虛烏有的人。他早年真的來過我的村莊。他揮動榔頭和錘子,把整個村莊敲得叮當(dāng)響??扇藗円歉钣?,他多半連頭也不會抬一下。
某個清晨,他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我的村莊,沒有人知道他為何而來,又為何而去。村莊里失去了他的氣息,也沒留下他的任何蹤跡。
可他的沉默和木頭激越的聲響,從此就闖進(jìn)了一個孩子的心扉。
鎮(zhèn)上有家剪刀鋪,常年冒著火光。一個赤膊的男人,黑黢黢的臉,映照在火光中。他掄起胳膊,“哐啷哐啷”地敲打白鐵,像在打擊某種樂器。
我早上上學(xué)路過,看見他深陷在一片火光中,傍晚回家時,他依然保持著同一個姿勢。他用盡一生的力氣,似乎就是為了鑄成一件鐵器。那件鐵器,無比鋒利,覆蓋著寒霜。
我知道,他想把這世上最生硬、冰冷之物,鍛打得像紙片一樣,輕薄而柔軟。
母親說我小時候天不怕,地不怕,獨獨就怕那個理發(fā)師。
只要他往我的脖子里,套上一塊臟兮兮的黑布,我頓時就像殺豬似地嚎叫起來。
他晃動著手里的剪刀威脅道:“你要再哭,我就給你剪個陰陽頭?!?/p>
他這么一說,我就再不敢吱聲了。
我看見他給一個女人剪過陰陽頭。那個女人的丈夫扭著她到理發(fā)店。說她在外面偷男人。
我挺想不通呀,要是偷兩只雞、偷一條牛什么的,那還說得通。偷個男人來做什么呢。
那個哭哭啼啼的女人,原本是鎮(zhèn)上最美的女人。可是剃了個陰陽頭之后,就成了鎮(zhèn)上最丑的女人。
大家看見她,像看見一堆牛糞似的。
后來,她的頭發(fā)長出來了,可是她總是低著頭,害怕見人。尤其是她看見那個理發(fā)師,就像見了鬼,倉皇奔逃。
湖水像片片魚鱗,閃爍著金光。
在寂靜的夜晚,千年的紅鯉魚精幻化成人形,爬上岸來。
她身著魚尾裙,頸上掛著一串貝殼做的項鏈。走過的地方,留下一片濕漉漉的水跡。
有個年輕人在湖邊夜?jié)O。她朝他淺淺地回眸一笑,迅疾躍入湖中。
年輕人慌忙脫了短褂,想下水去救她。耳畔忽然響起已逝老祖母的叮囑:“晚上出門,遇見落水的女子,千萬別救。那不是水妖,就是鯉魚精?!惫?,女子一落水,水面上掀起一陣波瀾,隱約可見一條巨大的魚尾。
年輕人的心,“怦怦”地跳著。他雙手合十,面向浩瀚星空,感謝老祖母的在天之靈。
可是,那個紅衣女子的笑容,常常浮現(xiàn)在他面前,揮之不去。她柔如白荑的小手,總在朝他招呀招的。
年輕人靜坐湖畔,那個女子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只有繁星從遠(yuǎn)處漂來,猶如夏夜的白蓮,一朵一朵,在湖上盛開。
有一陣,這村子里的古樹精,很是猖狂。
它們不愿意老老實實蹲在墻角,湖畔,院落,紛紛趁著夜色跑出來玩。你好端端在走路,忽然和它撞了一下,嚇得面無人色,它倒擠眉弄眼,朝你譏笑一番。
更糟糕的是,它們還不愿意開花和結(jié)果。終于引起了公憤。
村長舞動斧頭:“看我怎么治理這些老家伙?!?/p>
只見他跑到院子里,朝一株老棗樹猛砍,并高聲喊道:“你要敢再不聽話,明年就把你連根拔了?!?/p>
老棗樹嚇得枝葉顫抖,縮緊了脖子。
這下,村莊徹底安靜下來了。那些古樹精,再不敢嘰嘰喳喳說話了,也不敢化成人形來捉弄村民了。這一年,村長家的老棗樹開了一樹白花,結(jié)了一樹紅果。
呵,有時候,暴力遠(yuǎn)比別的法子更加奏效。
那家茶館已經(jīng)消失了蹤影。舊地址已經(jīng)淪為一片瓦礫,可是瓦礫上,依然聽得見鼎沸的人聲,看得見茶客穿梭的身影。
有一次,在去茶館的路上,爺爺想走得快一點,就使勁拽了一下我的胳膊,我的一根嫩骨頭,就被他給弄斷啦。我坐在地上不肯走了??蔂敔斶€得去喝他的早茶呢。他只好把我丟在路上,等我哭夠了,他也喝好早茶回來找我啦。
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個燒餅給我,我說我可接不了,你忘了我的胳膊斷了么。
他說沒關(guān)系,他早已在茶館里,打聽到一個能接胳膊的高人了。
我跟著爺爺穿過幾個小弄堂,來到一間黑屋子。那個面目嚴(yán)肅的老者,拉著我的胳膊一推,又一拉。只聽“咔嚓”一聲,我的胳膊就伸展自如啦。我問爺爺要燒餅,可爺爺在兜里摸了半天,也沒摸著。它一定是在我們來的路上掉啦。
爺爺只好用樹枝給我畫了一個餅,撒了些沙子當(dāng)芝麻。那個燒餅,是我吃到的世界上最美味的燒餅?zāi)亍?/p>
在青龍灣,幾乎家家門前都有一株苦楝樹。春天時開出細(xì)碎的紫花,結(jié)一串串碧青色的小果子。果子的味道很苦。就是麻雀也不喜歡來啄一口。唯一的用處,大概就是用來當(dāng)子彈。村里的野小子打游擊戰(zhàn)的時候,從彈弓里“嗖嗖”飛出來的,多半就是苦楝樹的果子。
我家門前也栽著一棵,彎著腰,駝著背,模樣很丑,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我想它要是一棵棗樹、柿樹就好了,可以結(jié)甜甜的果子吃。再不濟,就是香樟樹,桂花樹也好啊。有香氣可聞。偏偏是一株苦楝樹,瘦兮兮,苦巴巴的,啥用處也沒有,鋸下它的木頭,也只能當(dāng)柴禾燒。
我想不通村子里的人最早的時候為什么要栽種它。又或許它是小鳥偶然銜來的一枚種子,落腳在青龍灣的土地上。年年復(fù)歲歲,儼然是村子里的一個老住戶了。村子里的孩子都認(rèn)得它。淘氣的幾個曾攀著它的枝干爬到樹頂上掏鳥窩。打下它的果子當(dāng)游戲時的武器。在樹干上系了兩股麻繩當(dāng)秋千。多少光陰在苦楝樹下浪擲去。
那從苦楝樹下走過來的一個個男人、女人,彎著腰,駝著背,他們身上彌漫著一種苦澀的氣息,何嘗不就是苦楝樹身上的那一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