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江濤
“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和黃河之間/枕我的頭顱,白發(fā)蓋著黑土/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h4>不只是鄉(xiāng)愁
聽到詩人余光中去世的消息時,學者古遠清不禁想起了1993年在香港中文大學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那是一個兩岸文學的學術(shù)研討會,席間聊天時,余光中把歐陽修的一句話顛倒過來說:“酒逢千杯知己少,話不半句投機多?!弊尮胚h清對他的幽默與智慧印象深刻。兩人神交已久,早在1988年,古遠清為花城出版社編選《臺灣朦朧詩賞析》時,便集中閱讀研究過余光中的詩,自此寄書交流不斷。
上世紀80年代初,經(jīng)由流沙河、李元洛等人的介紹,余光中的詩歌進入大陸。在那個開放初啟、兩岸交流開始松動的年代,余光中寫于1972年的一首《鄉(xiāng)愁》一紙風行,在許多人眼里,他也成為“鄉(xiāng)愁”詩人的代名詞。這首收入1974年出版的詩集《白玉苦瓜》中的短詩,寫作于余光中1969~1971年第二次赴美教書返臺之后。1964到1966年,余光中應美國國務院之邀,曾前往美國幾個大學巡回教授中國文學。而在1958年,在臺灣師范大學兼課的年輕教師余光中,便在夏濟安的慫恿下,前往美國艾奧瓦大學進修一年。正像他的家信中所寫的:“你不能真正了解中國的意義,直到有一天你已經(jīng)不在中國?!鼻∏∈菐锥雀懊乐?,讓余光中開始懷念被他稱為妻子的臺灣與被稱為母親的大陸,而美國這片新大陸不過是短暫的情人。不同的是,第一次赴美之時,30歲的他懷念的只是那個島嶼,等到再去時,懷念便從島嶼轉(zhuǎn)移到大陸:“那古老的大陸,所有母親的母親,所有父親的父親,所有祖先啊所有祖先的大搖籃……無論你愿不愿意,將來你也將加入這些。”
只是這份懷念,一直到1992年才得以稍解。那年9月,應北京社科院外文所之邀,余光中到北京演講“龔自珍與雪萊”,這時他闊別大陸已整整43年。2003年回祖籍福建永春的“原鄉(xiāng)行”中,全程陪同的古遠清記得他還到處尋找和他一起掏鳥窩的兒時伙伴。
余光中出生于南京,在1937年城陷之前,他幸運地跟著母親逃亡到常州,此后一路輾轉(zhuǎn),來到戰(zhàn)時陪都重慶,在那里度過6年時光。1945年,余光中隨父母再返南京,并在兩年后考取金陵大學外文系。然而只在那里讀了一個半學期,內(nèi)戰(zhàn)烽煙很快蔓延到南京,他不得不轉(zhuǎn)學至廈門大學,后來又轉(zhuǎn)道香港,在1950年6月抵達臺灣,再次插班考入臺灣大學外文系三年級。2002年,在九卷本《余光中集》自序中,余光中寫道:“我是在一九四九年的夏天告別大陸的。在甲板上當風回顧鼓浪嶼,那彷徨少年絕未想到,這一別就是半個世紀。當時我已經(jīng)二十一歲,只覺得前途渺茫,絕不會想到冥冥之中,這不幸仍有其大幸:因為那時我如果更年輕,甚至只有十三四歲,則我對后土的感受就不夠深,對華夏文化的孺慕也不夠厚,來日的歐風美雨,尤其是美雨,勢必無力承受。”
盡管學路羈旅,但余光中的詩才卻贊露頭角,在1948年寫下處女作《沙浮投?!泛螅舆B在廈門的報刊發(fā)表作品,在臺灣大學又在梁實秋的指點下,大學未畢業(yè)即出版首部詩集《舟子的悲歌》。50年代初的臺灣詩壇,以紀弦(路易士)為首的現(xiàn)代詩社影響巨大,擁者甚眾,由于不滿于現(xiàn)代派只注重“橫的移植”而忽視“縱的繼承”的詩學主張,覃子豪、鐘鼎文、鄧禹平、余光中等人在1954年成立藍星詩社,主張一種更加溫和的現(xiàn)代主義詩學。1958年去美國前與藍星詩友夏菁、黃用、吳望堯互為激發(fā)的創(chuàng)作時光,在余光中的回憶中,是一段“色彩絢爛的小規(guī)模的盛唐”。
上世紀80年代,當詩歌評論家謝冕最初讀到余光中的詩歌時,感覺很親切,正如他讀徐志摩、戴望舒作品時的感受一樣。余光中詩風多變,早年更多受到新月派詩人的影響,繼而轉(zhuǎn)向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試驗。正如作家楊渡所述的臺灣:“50年代后期,政治上的反共意識形態(tài)已經(jīng)無法支撐,被現(xiàn)代主義思潮所取代。60年代的現(xiàn)代文學則以其虛無主義、反工業(yè)文明、反禮法體制、存在主義等,否定現(xiàn)實存在的意義,來達到對戒嚴體制的反抗?!庇喙庵幸喙鼟镀渲?。60年,在詩集《石鐘乳》的后記中,余光中便寫道:“我們寫詩,只是一種存在的證明?!以?。我在這里。我在這里生存。它只是否定夜的一聲吶喊?!?/p>
然而,美國之行帶來的家國之思,包括在與創(chuàng)世紀詩社的現(xiàn)代詩人洛夫的論戰(zhàn),卻讓余光中逐漸感覺到現(xiàn)代詩陷于虛無與晦澀的失誤,進入更注重融合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新古典主義”寫作時期,代表作便是收入《蓮的聯(lián)想》與《白玉苦瓜》中的篇什。
這種轉(zhuǎn)變,在臺灣詩人楊小濱看來,有詩人個性上的原因:“余光中是一個試圖去完成某種狀態(tài)的詩人,他會追求詩的某種整體的完善或完美。但有時候太完整了,看完沒有太多余韻,這是一個矛盾。他有很多巧思,把韻律安排得特別妥帖,但太巧妙了,使讀者沒有太多發(fā)揮的余地,和一些更有沖擊力的詩相比,余光中的詩顯得更靜態(tài)?!贝送?,讓他印象很深的是,余光中是一個在很多方面追求宏大意義的詩人,他的詩中雖然也有私人情愛,但更追求一種普遍性主題,比如戰(zhàn)爭、思鄉(xiāng)。
在2010年的一次采訪中,余光中也坦言,在自己的近千首創(chuàng)作中,有近十分之一的鄉(xiāng)愁之作,但“鄉(xiāng)愁詩人”之稱卻不免窄化了他。鄉(xiāng)愁主題,在楊小濱看來,在主題思想層面,在當時肯定呼應了蔣介石統(tǒng)治下“反攻大陸”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而在詩歌技巧上,寫得非常圓熟,對嚴肅寫作者來說,并不滿足。只是,“余光中還有一些詩比較有探索性和試驗性,比如《雙人床》便把情色與戰(zhàn)爭的憂患意識放在一起,有一種多層面的豐富性”。
余光中自己曾把1959到1963年稱為自己的“論戰(zhàn)時期”,那也是圍繞臺灣詩壇“現(xiàn)代詩”論爭的“國防”時期。當1995年,古遠清到位于高雄的臺灣中山大學拜訪余光中時,問起他為何不對《華夏詩報》批評他否定戴望舒、朱自清等30年代作家有所回應時,77歲的余光中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一個超然物外的老人:“我哪有時間去寫這種文章?在60年代臺灣現(xiàn)代詩論戰(zhàn)中,我倒寫過不少論爭文章,可那時徒耗精力去鞏固‘國防,無法靜下心來抓‘生產(chǎn)、搞研究。”
50年代中期的臺灣詩壇形成現(xiàn)代詩社、藍星詩社、創(chuàng)世紀詩社鼎足而立的格局。雖然同樣倡導現(xiàn)代詩學,但由于現(xiàn)代詩社的領(lǐng)袖紀弦主張專事西方的“橫的移植”,創(chuàng)世紀詩社的洛夫、張默則服膺于超現(xiàn)實主義、達達主義的詩歌理想,藍星詩社余光中諸人更偏重融合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溫和現(xiàn)代主義,而存在著內(nèi)部的分歧。
只是,當1959年7月1日,蘇雪林在《文壇舊話》中借批評象征派詩人李金發(fā),批評今日新詩“更是像巫婆的蠱詞,道士的咒語,匪盜的切口”,進而四個月后作家言曦在《中央日報》副刊將臺灣新詩一概貶為“象征派的家族”,以艱澀掩蓋空虛時,上述三社的詩人卻不得不一道出來,撰文保護現(xiàn)代詩了。
余光中接連發(fā)表了《文化沙漠中多刺的仙人掌》《摸象與畫虎》等文章,認為臺灣的新詩不能用象征主義概括,并且認為詩是象牙塔中產(chǎn)生的藝術(shù),詩人“不屑于使詩大眾化,至少我們不愿意降低自己的標準去迎合大眾”。覃子豪、鐘鼎文、洛夫等人也都加入論戰(zhàn),為他們心目中的現(xiàn)代詩辯護。幾年下來,現(xiàn)代詩的國防鞏固了下來,得到蓬勃發(fā)展。但是,現(xiàn)代詩內(nèi)部的矛盾也逐漸分化。
1961年5月,余光中發(fā)表長詩《天狼星》,洛夫隨后發(fā)表萬余字的《天狼星論》,批評其從主題到意象,不符合存在主義與超現(xiàn)實主義的原則,注定要失敗,從而引發(fā)了余光中的反批評。在《再見,虛無》一文中,余光中批評洛夫觀念中毒,認為臺灣大部分現(xiàn)代詩已沖入晦澀與虛無的死巷,宣布自己要告別虛無。由此余光中轉(zhuǎn)向挖掘傳統(tǒng),這種在不少現(xiàn)代派詩人看來為“妥協(xié)”與“騎墻”的轉(zhuǎn)彎,讓他一度陷入兩面作戰(zhàn)的處境。
1974年,余光中奔赴香港,在那開始長達十年之久的中文教學生涯。1985年,從香港歸來后,余光中執(zhí)教于臺灣中山大學外文系,直至退休。
余光中稱自己是藝術(shù)的多妻主義者,在詩集《五陵少年》的序言中,他寫道:“藝術(shù)家對于自己風格的要求,似乎可以分為兩個類型。一是精純的集中,一生似乎只經(jīng)營一個主題,一個形式。另一類是無盡止的追求,好像木星,樂于擁有十二顆衛(wèi)星。雷諾阿、莫迪里阿尼屬于前者;畢加索屬于后者。我的個性也傾向于后者。同時,我更相信,凡是美,凡是真正的美,只要曾經(jīng)美過,便恒是美,不為另一種美所取代?!边@種觀念,不僅體現(xiàn)在他風格多元的詩歌寫作中,也體現(xiàn)在他稱之為四度空間的詩歌、散文、評論、翻譯之中。
1961年,余光中將自己的首部散文集命名為《左手的繆斯》,用左手以示“副產(chǎn)”的意思。只是,這種“旁門左道”的謙抑,很快在余光中那里發(fā)展為對文學史的重評與散文革命。在香港中文大學教書期間,余光中重評戴望舒、朱自清等30年代作家時,便認為朱自清的散文“置于近三十年來新一代散文家之列,他的背影也已經(jīng)不高大了,在散文藝術(shù)的各方面,都有新秀跨越了前賢”。而在之前寫作的《剪掉散文的辮子》中,余光中便呼吁在詩歌、音樂、小說都在接受現(xiàn)代化的洗禮蛻變之際,散文也應該向現(xiàn)代化邁進。他主張剪掉過去散文中的三條辮子:傷感做作的花花公子散文;食古(洋)不化的學者散文;過于素淡的浣衣婦散文。追求散文的彈性、密度與質(zhì)料。
2003年,余光中獲得“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獎。事實上,在不少人看來,余光中散文的成就已超越詩歌。朦朧詩的代表詩人楊煉便認為:“余光中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實際上他的散文比詩還精彩。他是很難得的當代中國詩人,外語和古典詩歌修養(yǎng)都很好,在當代與古代、中外之間游刃有余,不故意掉書袋,文筆自然,非常中文,非常漢語,文學和思想視野也非常開闊。”
翻譯同樣是余光中的所長。早在1947年,還在金陵大學念“大一”時,余光中已在校刊發(fā)表所譯拜倫、雪萊的詩歌。1952年從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yè)時,作風開明的指導老師曾約農(nóng),甚至允許他以海明威的《老人與?!纷g書代替畢業(yè)論文。
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楊煉詩歌的英文譯者便送給他一本余光中翻譯的《英美現(xiàn)代詩選》,至今他對其中的一些片段依然記憶深刻:“比如葉芝的《麗達與天鵝》,他對外語詩意與形式吃得非常透,并把這種感受和對詩的要求融化到翻譯中,進入化境,絲毫沒有現(xiàn)代白話文的生澀之感。龐德的那首《理查王》,更難翻譯,非常嚴格的詩歌形式,但同時第一人稱寫作的理查王說的語言非常粗俗,他可以把這種粗俗的語言與非常嚴格的形式結(jié)合得完美無缺,甚至有點炫技的感覺,但這種炫技在詩歌意義上非常高級?!痹娙恕⒎g家黃燦然在講到奧登《悼葉芝》一詩中的一句“For poetry makes nothing happen”時,特意比對查良錚與余光中的譯文,認為后者“因為詩不能使任何事發(fā)生”與前者“因為詩無濟于事”相比,讀起來的感覺與原文更為一致,感慨即使像查良錚這樣最銳意開辟現(xiàn)代敏感的譯者,也會譯出很不敏感的句子。
1967年12月,剛從美國講學歸來的余光中寫了一篇散文《地圖》,在里面他講到對地圖的熱愛。據(jù)說從小喜歡畫畫的他,同樣諳熟于繪制地圖,初三那年,他買了一張破舊的土耳其地圖,直覺“那是智慧的符號、美麗的密碼,大千世界的高額支票,只要他努力,有一天他必能破符解碼,把那張遠期支票兌現(xiàn)成壯麗的山川城鎮(zhèn)”。自此余光中一直保持著收集地圖的習慣,家中藏有300多張地圖。他于1988年出版的散文集《憑一張地圖》,后來還成為香港一家電視臺一個以地圖為主的專題節(jié)目的名字。從大陸到臺灣,從美國到香港,某種程度上,余光中正是憑著記憶與血液中的那張地圖而展開寫作。
1965年2月,正在美國講學的37歲的余光中寫下詩歌《當我死了》:“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和黃河之間/枕我的頭顱,白發(fā)蓋著黑土/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聽兩側(cè),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床/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滿足地想……”相信此時,他可以坦然地聽到風聲。
(本文寫作參考《余光中:詩書人生》,古遠清著。實習生張從志對本文亦有貢獻)
詩人余光中
2008年10月7日,余光中重回到母校——南京秣陵路小學,并和學生們一起度過了80歲的壽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