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文彬

“每次看到片尾眾籌名單時，就感覺很有力量，很溫暖?！?017年12月的一天，紀錄電影《二十二》導演郭柯在國家圖書館舉行的一場映后交流中動情感慨。

這部關注中國“慰安婦”幸存者生存現(xiàn)狀的紀錄片在上映前，并未被電影制片方和宣傳發(fā)行方代表寄予太高的市場預期，“希望電影上映時能有1%的排片，目標是超過20萬人次觀影，票房達到600萬元?！比欢?，出乎所有人預料，《二十二》在上映6天后就斬獲1億元票房，最終登頂國產紀錄電影影史票房冠軍，并收獲了眾多觀眾以及專業(yè)人士的好評。這都源自影片真實而溫情的力量。

日本侵華戰(zhàn)爭期間，中國有超過20萬女性被強征為“慰安婦”，她們的生命和記憶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次凋零?！抖钒宴R頭對準了2014年僅存的22位公開身份的中國“慰安婦”老人，用溫情的視角凝視她們生活的點點滴滴，打撈歷史。截至影片上映時，這些老人中僅余8位存世。

從《三十二》到《二十二》

2017年8月14日，是國內首部獲得公映許可的“慰安婦”題材電影《二十二》上映的日子，同時也是世界“慰安婦”受害者紀念日。雖上映當天為特殊的紀念日，第二天為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反法西斯勝利紀念日，但小眾影片上映首日1%—1.5%的排片慣例，并未讓這部紀錄片得到特殊待遇——首日排片毫無意外地維持在1.5%。

僅憑這1.5%的排片，《二十二》獲得了318萬元票房。第二天，排片出現(xiàn)快速上漲，攀升至4.9%，并以34%上座率獲得1271萬元票房。當時的觀影人次為41萬人，已經突破20萬人的預定目標。隨后一周，影片排片再次上漲，保持在10%左右，上映6天，票房破億，最終在整個放映周期收獲1.71億元票房，成為中國影史紀錄片票房冠軍。在收割票房的同時，《二十二》也收獲眾多好評，影片在豆瓣的評分保持在8.8分，并跨入豆瓣電影TOP250。

2014年2月6日，山西“慰安婦”受害者張改香下葬，紀錄電影《二十二》臨時組建小分隊趕往陽泉開始為期4天的拍攝。之后影片經歷3個月籌備，在5月23日正式開拍，歷時51天殺青。其間劇組經歷了11996公里的跋涉、5733公里飛行、32海里的輪渡、下榻16所賓館，完成了對22位平均年齡超過90歲老人的采訪與拍攝。電影8頁劇本的50場戲，由288個鏡頭、14T硬盤容量和65小時素材組成。

找齊22位幸存老人，對于郭柯來講并不太難，“以前拍攝劇情片積累的工作經驗，讓我只用了12天便完成尋找的工作。由于地理跨度大，先拍哪位后拍哪位，從哪個地方開始拍，都是依靠統(tǒng)籌經驗決定的。”郭柯說。

早在2012年，郭柯拍攝過紀錄短片《三十 二》，講述“慰安婦”老人韋紹蘭和她“日本兒子”羅善學的故事。導演郭柯向《綜藝報》回憶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初衷，“一次偶然在微博上看到一篇名為《世界上唯一公開身份慰安婦：兒子至今未婚》的文章，我想了解這對母子背后不為人知的故事?！庇捎谫Y金緊張，一位投資人建議郭柯拍攝一部實驗性紀錄短片，“因為不涉及演員、服裝、化妝、道具、制景等環(huán)節(jié)?！庇纱耍捌幉铌栧e地從計劃中的劇情片改成紀錄片。拿著投資人給的50萬元資金，從未拍攝過紀錄片的郭柯聚集了一批好友，組成創(chuàng)作班底，只用了30多萬元就完成了整個制作。

相比《二十二》的真實，《三十二》呈現(xiàn)出截然相反的風格?！度穼€人故事和“慰安婦”受害者群體的命運連接在一起，人物集中、故事感人、個人命運和群體畫像結合得當，是傳統(tǒng)意義上“好看”的紀錄片。但導演郭柯今天再看《三十二》時卻是另一番感受，“感覺對老人不夠尊重，其中有很多擺拍，例如老人走很遠的路去縣政府領3個月90元補助金的鏡頭等。”片中還使用了大量配樂等輔助手段，與老人的溝通方式較之《二十二》也不那么“和善”。

《三十二》獲得眾多獎項——2013年中國紀錄片學院獎最佳攝影、2014年英國萬像國際“華語”電影節(jié)最佳紀錄片、2014年鳳凰視頻紀錄片大獎最佳紀錄短片、2014年濱海國際微電影節(jié)最佳紀錄片等。這讓郭柯受益匪淺，一方面他憑借《三十二》獲得社會認可，有了繼續(xù)拍攝《二十二》的動力;另一方面，《三十二》促使郭柯拋棄“在劇情片中慣用的表現(xiàn)手法和更高的導演技巧”，轉而關注“這個群體更多動人的情感細節(jié)”。與此同時，郭柯感受到強烈的緊迫感，“這些老人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了，記錄她們的意義重大?！钡诙考o錄長片《二十二》提上議事日程。

凝視真情實感

《三十二》的拍攝讓郭柯體會到“真實”對于紀錄片創(chuàng)作者的重要性，拍攝《二十二》時，他格外注重展現(xiàn)老人們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盡量減少老人們的緊張感和壓迫感，并主要在臥室這個老人們最舒適、最有安全感的地方拍攝。郭柯盡量只在監(jiān)視器前坐著，不出現(xiàn)在老人面前，而由20—40歲年齡段的女性與老人們聊天，聊天的內容也從家長里短開始，到第三四天才開始涉及老人年少時那段苦難歷程。在拍攝方式上，為了讓老人們呈現(xiàn)出真實自然的狀態(tài)，“攝像機會盡量撤得遠一點，采用長焦鏡頭，因為哪怕是演員，在狹小的空間，攝像機離得近了也會無形中造成壓迫感?！?/p>

《二十二》在后期制作上也盡力保留老人當下生活的真實質感。全片沒有旁白，沒有配樂，也沒有專家對史料進行講解。對于采用這種方式的原因，郭柯表示，“以前在書上學習到的拍攝方法，都講求只要能用畫面講清楚的就不增加語言，所以一開始就給自己提高難度。我也未曾想過要為歷史、文獻做多大貢獻，只想拍一部純粹的片子，把最真摯的情感表達出來。這種真摯的情感，不需要史料和配樂，只要老人們出現(xiàn)在畫面中便說明了一切。”

在影片剪輯環(huán)節(jié)，郭柯最初的剪輯方式并未將這種“真實的情感”凸顯出來?！皩φ鎸嵡楦械哪曔€不夠極致，有的老人剛被觀眾看清就切換其他鏡頭了?！边@時，剪輯指導廖慶松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他在鏡頭處理上強調極致性，讓影片節(jié)奏更加緩慢，對老人的凝視更深入，讓單個固定鏡頭延長到15秒—30秒。他告訴郭柯原因，“既然你想表達老人的情感，那就完完整整地表達出來，讓觀眾深情地看老人一眼?！惫聦α螒c松的剪輯方法非常認同，“他是非常智慧的人，不靠技術而是靠情感去放大影片的特質?！?

雖然是敏感題材，但《二十二》所呈現(xiàn)的真實情感和人文關懷讓影片過審異?！拜p松”?！半娪熬謱Α抖分惶岢隽艘粭l關于‘土葬的修改意見。收到意見后，我只修改了一個3秒的鏡頭便拿到了電影公映許可證?！惫抡J為，“其實只要價值觀正確、認真做片子就能通過審查。遇到修改意見多的情況，應該反思自己影片中傳達的含義是否有誤導觀眾或偏激的地方。作為導演，所拍攝的影片不僅代表個人觀點，還肩負傳播者的使命，要有社會責任感。”

“自來水”口碑發(fā)酵

《二十二》的矚目成績與“自來水”式的口碑發(fā)酵密不可分。8月14日，《二十二》資助人張歆藝寫給導演馮小剛的一封有關影片遇到發(fā)行困難的信被后者發(fā)布在微博上。此后，眾多明星在微博上支持該片;與此同時，意見領袖、權威媒體、提前看過影片的“自來水”等也紛紛聚集于微博為影片發(fā)聲，甚至出現(xiàn)網(wǎng)友自發(fā)購買電影票在微博上贈送的情況。輿論效應逐步發(fā)酵成更大規(guī)模的社會關注，這讓《二十二》成為繼《戰(zhàn)狼2》后，今年暑期檔又一部全民參與的話題性電影。

在此之前，《二十二》發(fā)行方潤智影業(yè)找到演員張一山錄制了影片第一個明星推薦視頻。影片營銷方朔果蓮蓮創(chuàng)始人蘇北淇告訴《綜藝報》，“選擇張一山是因為對于‘慰安婦這樣的敏感題材，宣傳時必須要謹慎，否則可能不僅僅是導演或者營銷挨罵，甚至會連累片中的幸存者。張一山的形象較為陽光正能量，選擇男性明星，也是因為相比同性，異性更有說服力?！?/p>

《二十二》票房的持續(xù)走高，固然有馮小剛、張歆藝等名導明星支持的原因，但最后助推電影攀上高峰的則是觀眾們的“自來水”口碑?！白詠硭钡目诒A來自于電影上映前的兩次眾籌及后續(xù)點映。

第一次眾籌是在《二十二》完成制作后，由于宣發(fā)費用短缺，片方于2016年10月在騰訊公益發(fā)起目標為100萬元的眾籌，29135位網(wǎng)友最終捐贈104萬元。這為影片贏得了與觀眾見面的機會。

為了不讓影片遭遇影院“一日游”的窘境，需要更多觀眾將口碑傳播開來，于是又有了為影片第二次超前點映所做的眾籌項目，以及第三輪影院、觀眾自愿發(fā)起的點映。潤智影業(yè)總經理劉倩羽介紹，“我們于2017年5月6日—6月30日在摩點網(wǎng)站發(fā)起了為期3天、捐款50元參與點映的眾籌活動。在達到每場60人次的目標后，由我們聯(lián)系影院，確定放映時間和地點，再公布給網(wǎng)友。網(wǎng)友到影院現(xiàn)場領票和紀念章，捐助者的名字則會出現(xiàn)在片尾致謝名單中?！?/p>

摩點眾籌項目中原本計劃的場次加上后來網(wǎng)上志愿者新開的場次，《二十二》進行了40場點映，這為影片正式上映后的第一輪口碑發(fā)酵打下堅實基礎。

在影片的口碑傳播上，不光有“自來水”和發(fā)行營銷環(huán)節(jié)的努力，也有郭柯的付出。在《二十二》官方微博上，郭柯盡量回復每一個網(wǎng)友的評論，與《二十二》的觀眾形成良好互動。郭柯將網(wǎng)友的好評篩選出來，整理成“好評集錦”，他還打破常規(guī)，將網(wǎng)友的差評也挑選出來，以“差評集錦”形式發(fā)布到網(wǎng)上。郭柯認為，一部影片有好評和差評才足夠真實，“口碑傳播需要真實，兩種不同的評價可以給觀眾以客觀全貌，不能讓他們在觀影后產生被欺騙的感覺。哪怕是再優(yōu)秀的經典也會有差評。作為導演，有人對影片提問題，要敢于面對，只要不是惡意水軍，就要接受不同聲音?！?/p>

《二十二》的成功讓業(yè)界內外看到了中國紀錄片市場的空間，吸引到資本關注。對此，郭柯提醒說：“希望紀錄片導演能守住自己的初心，投資人的眼光也要放長遠一些，不要追求快速獲得回報，應將資金投給真正想做實事的導演并給其更大創(chuàng)作空間。行業(yè)內應避免浮躁，不要只看到1.7億元這個數(shù)字，而要思考1.7億元背后所隱含的方方面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