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海虹
“你到哪了?”手腕上的表亮了,跳出佳媛的信息,“最遲兩點,我們必須出發(fā)了!”
世鈞吐了一口氣,仰頭靠上座椅背,右手伸進腰包,掏出一只透明的黃色玻璃瓶,水晶打磨的玲瓏瓶體里蕩漾著10毫升清澈的液體。
“值得嗎?”他問自己。
曾經(jīng)的激情與勇敢支撐著他熬過了這三個月的日日夜夜,做了這件看似荒唐的事情。他——一個追愛的青年,飛到大洋彼岸來搶新娘了。望著身邊的旅伴,一張張疲憊的面孔,奔向各自的目的地,他突然明白,自己如此努力還是為了證明自己。
表又亮了,聲音響起:“我只能幫你這么多了!你到底什么時候到?”佳媛在替他著急。
世鈞把水晶瓶湊近鼻翼,深深一吸。這是給曼楨的禮物,現(xiàn)在自己卻更需要它。于是剎那間,大腦皮層存儲氣味的序列被激活,時間回溯了三年,回到那個充滿雨夜潮濕氣息的春天。
“我不怪你。”曼楨輕聲說。世鈞他想問如何才能留住你,但又知道說什么其實都沒有用。
曼楨輕輕將頭靠在他肩上,用力抱了他一下,這擁抱讓他感到自己面對命運時的無力。她頸后微微敞開的領(lǐng)口透出一絲熟悉的甜美氣息,和這難堪的背景氣息混雜在一起,無比深刻地嵌入了他的記憶圖書館。當(dāng)火車遠去,他留在站臺上,又成了這座廣漠城市中一顆無足輕重的沙粒。這一段回憶的痛苦是如此鋒利,遠遠超過他自己的預(yù)期。
當(dāng)他頭一眼看到“記憶香水”這個名字時,可沒想過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記憶香水”是一家小店的招牌。那天他偶然路過一條小街,發(fā)現(xiàn)這么個奇怪的小店。剛剛得知曼楨訂婚的消息,他的步子有些踉蹌,差點兒絆倒在馬路沿上。一抬頭,一個男人的背影映入眼簾,那身影真是落寞,世鈞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讀出男子頭頂?shù)牡昝河洃浵闼?/p>
男子回過身來,對著一臉好奇的世鈞說:“別看了,關(guān)門了?!?/p>
“這是家什么店?”世鈞忍不住追問,“你賣的是記憶還是香水?”
“是記憶也是香水?!蹦凶踊卮稹K沉耸棱x一眼,或許發(fā)現(xiàn)世鈞的狀態(tài)有異,遲疑了一下,說,“看你心情也不太好,正好我的店關(guān)張,要不一起去隔壁喝一杯?”
隔壁的酒吧還沒開門,兩人就結(jié)伴去了街對角的咖啡店。有時對著陌生人反而更容易敞開胸臆,世鈞將自己和曼楨的故事和盤托出。
“你們不容易啊,中學(xué)、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了一起留北京,之后異國戀,半輩子都給了一份感情?!蹦凶痈锌貑?,“真的就這么算了?”
“我還能怎么辦?”世鈞仰頭干笑了兩聲,“其實我哪有你說的那么偉大。我們畢業(yè)那年,她留在北京繼續(xù)考研,我如果找個穩(wěn)定工作,她就不會那么沒有安全感。”
世鈞還記得那個夏天的傍晚,曼楨來接他下班,兩人一起去超市買了菜和魚,又在白洋淀的專柜買了荷葉與荷花。北京夏天的夜晚涼爽清透,護城河邊有人在放風(fēng)箏,卻是帶著燈火的風(fēng)箏,搖搖擺擺地升得很高很高,變成明亮的星星。
他們見過孔明燈,卻沒有見過這樣能放飛的星星。兩人依偎著看了很久,那一刻,曼楨對他說:“世鈞,你別再跳槽了,我爭取今年考研成功,然后我們一起在這兒把根扎下來,好嗎?”
“好啊?!碑?dāng)他脫口而出時,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無法完成的承諾。隨著經(jīng)濟壓力的增加,他幾乎一有更高的薪酬就跳槽,十個月里換了四個公司,直到曼楨提出要回杭州去。
送她去火車站時,他就預(yù)感到這次分別會很漫長,即使在擁抱的那個珍貴時刻,他也沒能說出心里的話:“請你留下來?!?/p>
“倘使要根據(jù)你對我講的故事來制作記憶香水,難度會非常高。首先,要在十年跨度的感情經(jīng)歷中,找到一些有明確嗅覺信號的時間點,從中找出對你們兩人都同樣重要的情感記憶,還要讓它們成為同一款香水的前味、中味和后味。這對前期設(shè)計、制作工藝和原材料都有相當(dāng)高的挑戰(zhàn)。做這樣一瓶香水,至少需要三個月,成本也了不得,大約需要——”他想了想,報出一個夸張的數(shù)字。
“怎么可能?”世鈞嚇了一跳。
“看吧,這就是本店關(guān)門大吉的原因?!蹦凶由钌铧c頭。
“到底什么是記憶香水?香水怎么能和記憶有關(guān)?”世鈞被他勾起了濃濃的好奇心。
“這個說來話長?!蹦凶友鎏焱铝艘豢陂L氣,“你有耐心聽故事嗎?”
三十年前,左曉天三歲。他的父母是工作繁忙的業(yè)務(wù)骨干,在各自的領(lǐng)域里都有建樹。曉天三歲時剛從托班升上小班,開始變得很淘氣,每天都有釋放不完的力氣。保姆阿姨每天接他放學(xué)后,他都鬧著要去隔壁的公園看金魚。
一個初冬的下午,他在公園里被別人抱走,然后被拐賣到另一個城市。新的環(huán)境、新的家庭、新的父母都讓他難以適應(yīng)。但他是個孩子,有屈從于環(huán)境的需要,人類大腦在進化的旅程中為我們留下了足夠的能力來應(yīng)對這樣的必須,海量疊加的信息使他生命前三年的一切被深深掩埋。
七歲那年,他被解救回家時,已經(jīng)完全認不出他的親生父母。一對男女叫著一個陌生的名字把他摟在懷里,“天天,”左曉天別扭地掉轉(zhuǎn)頭,盡可能避開他們糊滿淚水的臉。
“我是媽媽呀!”
“我是你爸爸!”
“我叫于貴貴,你們不是我爸媽!”他掙扎著抽出手來在他們臉上、身上拍打,“我要我媽!我要我親媽!”
“天天,你再看看!”
“我不看!你不是我媽!你還我媽媽!”他一臉倔強地昂起頭。
曉天的生父站在她身邊,鐵青的臉上露出一絲隱忍之色。因為孩子被拐,兩人原已反目成仇,兩年前就離婚了。
“然后他們又復(fù)合了?”世鈞問道。
“算是吧。而且他們兩人聯(lián)手,發(fā)明了這個東西?!弊髸蕴鞆念I(lǐng)口里勾出一個迷你香水瓶形狀的鏈墜來。
世鈞已經(jīng)猜到了謎底,“記憶香水?”
“沒錯,這就是世界上第一瓶記憶香水。我的母親常年研究腦神經(jīng)科學(xué),我的父親,是一位世界著名香水公司的調(diào)香師。他倆復(fù)合之后,我媽想起她讀過的一份老材料,一個叫賓菲爾德的狂人醫(yī)生,對他診療的神經(jīng)外科病人進行試驗——他用微小電極刺激病人暴露的腦部,使他們重新獲得了早已忘懷的兒時記憶。據(jù)說,病人們獲得的記憶非常清晰,而且有一個重要信息:在所有這些視覺性記憶中,都伴隨著深切的氣味體驗。
“哺乳動物大腦皮層中的嗅覺皮層與其他皮層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起到了大腦信息中心樞紐的作用。以往的科學(xué)表明,嗅覺皮層存放著過去氣味的序列,能幫助主體建立時間的序列感?!?/p>
聽到這里,世鈞走神了,他隱約記起了一些特殊的時刻。他想到自己與曼楨的過往,那些伴隨著重要時刻的氣息,如果能復(fù)原那些氣味,也能召喚起曼楨對當(dāng)時的回憶吧?
左曉天的父母仔細追想曉天生命前三年的經(jīng)歷,找出他可能熟悉的味道,用母親的體味、乳汁、他童床的天然松木味和小區(qū)樓下花壇里的梔子花做主要味源,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試驗,做出了專屬于三歲的左曉天的記憶香水。
世鈞有些遲疑,質(zhì)疑地說:“我相信氣味的特殊作用,但次數(shù)非常少,這輩子只有過那么幾回。那樣精準,能讓人感覺時光倒流的氣味,不是找?guī)讉€生活中常常出現(xiàn)的氣味源就能做出來的。”
左曉天的眼神里透出一絲驚喜,“你說得對,僅僅依靠似曾相識的氣味是無法打破記憶壁壘的,還需要使用特殊的大腦掃描讀取特殊區(qū)域的信息,而掃描的方式只能逆向追溯。先取得嗅覺信號,再通過模擬這些信號喚起你的記憶,從中找出最重要的而且嗅覺原料也有相容度的三組信號,以此來制作香水?!?/p>
“沒有做出香水之前如何模擬信號?”
“直接刺激你大腦皮層的嗅覺皮層,不斷用神經(jīng)刺激來試錯。另外,即使在腦試驗階段找準了香味,但如果配不齊香味的原始材料,只能用替代品,那么在制作香水的環(huán)節(jié)也要反復(fù)依靠大腦刺激來定準,那個過程會更加痛苦。我媽其實不用再懷一次孩子,但她選擇了為難自己?!?/p>
“但你還是經(jīng)歷過第一個階段的腦試驗。”
“是,那個時候我特別恨她,但是記憶跟隨著各種氣味漸漸浮出水面后,我們的關(guān)系恢復(fù)了?!?/p>
“介意我問一句嗎?”世鈞不笑了,心事反而更重,“你賣出過多少瓶記憶香水?”
“只有兩個人,但中途都放棄了?!?/p>
“為什么?”
“被記憶香水的名字吸引來的人一般有兩種,一種求的是幸福的紀念,一種想要分手后的回憶。前一種快樂的人完全不必用這樣痛苦昂貴的方式來紀念,而后一種……”他微微一笑,“那兩個中途放棄的客人又都說,原來我沒有那么愛他(她)。”
“他還是她?”
“男女都有。”
“那你覺得我會中途放棄嗎?”
左曉天望著世鈞,然后他笑了,“我們可以試試?!?/p>
跟著電子地圖的導(dǎo)引,世鈞走到了曼楨宿舍的樓下。世鈞站在樓下,感受著地球另一端的真實生活。曼楨回杭州不久,申請到了卡城大學(xué)的研究生獎學(xué)金。那時他剛進入現(xiàn)在的公司不久,正在沒日沒夜地做第一個起步項目,如果丟掉這份工作,即便能到機場為她送行,也沒有什么意義。于是他咬緊牙關(guān)沒有去送行,他想用行動告訴她,這一次他會好好干下去,他會在北京扎下根,等她回來。
手表上的信息瘋跳個不停,他知道佳媛等不及了,新人即將出發(fā)。世鈞做了個深呼吸,走進宿舍樓,不等電梯直接沖上三樓,站在曼楨的房門口按下門鈴。開門的是佳媛,越過她如釋重負的臉,他看到了正在戴白色紗冠的曼楨。
世鈞幾步?jīng)_到曼楨面前單膝跪下,掏出黃色的水晶瓶在空中噴了三下,說:“曼楨,收下這份禮物,原諒我,和我一起回北京吧?!?/p>
“世鈞,我們回不去了?!彼尤粵]有哭。
“曼楨,要不你再聽他說說?大家說透了,免得以后后悔。”佳媛上來挽起她,這個隱藏在她身邊的“叛徒”還在幫世鈞做說客。也難怪,佳媛是他們兩人的中學(xué)同學(xué),她希望這份十多年的戀情能走下去。
“去年圣誕前夜,你跟我視頻的時候,是我同事接的電話,我們確實在K T V唱歌,當(dāng)時我走開了,手機留在桌上,她就幫我接了一下?!?/p>
“你別騙我!”曼楨猛然打斷他,“你敢說她對你沒意思?”
世鈞嘆了一口氣,“她對我是有點想法,但我對她沒意思?!彼^曼楨的手,把那只玲瓏的小瓶塞進她的手心。
曼楨遲疑地將瓶子湊到面前,剛剛噴灑過的瓶口氣息濃郁,那是一種混合的味道。而左手背上被灑上香水的位置與皮膚結(jié)合后,漸漸散發(fā)出另一層“中味”。若仔細聞,還有她曾經(jīng)愛用的某種護膚品的香味,淡淡地摻在一起。
“曼楨,我們真的能回去?!笔棱x上前一把將她摟進懷里,“跟我回去吧,我陪你一起去杭州見爸媽,我們……”
“我爸媽就在卡城?!甭鼧E迷糊的表情漸漸消散,眼神也聚焦了,“他們正在教堂里等著我呢。世鈞,是我對不起你?!彼崎_世鈞,坦誠地說,“雖然那天晚上的事讓我對你起了疑心,但后來一步步和你疏遠,實際上不只是這個原因。你知道我在經(jīng)濟上不愿牽累父母,我在卡大的獎學(xué)金只是半獎,還要到餐廳洗盤子才能維持生活。
當(dāng)然打工也沒什么,不止我一個人這么做,但卡城的冬天真的很冷,公交要好久才來一班……我也許只是想早點……找個依靠。”
世鈞退后幾步,近乎貪婪地多看了她幾眼,房間充滿了他們往日的氣息,混著曼楨新娘妝的脂粉味兒和白玫瑰花球的芬芳,與當(dāng)年的種種漸行漸遠。他知道,這種混合的氣息也會被自己的嗅葉捕捉,嵌入他深層的記憶。
“再見。”他努力對她笑了笑,“祝你幸福?!比缓髱缀跏强癖枷聵侨ァ?/p>
接新娘的花車沿著卡城的大道行駛。記憶香水已經(jīng)被收進新娘的小坤包,由伴娘佳媛保管起來。似乎有什么魔法也被一并收入籠中,讓曼楨松了口氣。
預(yù)定行禮的教堂只有十幾分鐘車程就到了,她們走進休息室做最后的準備。佳媛動作輕柔地為曼楨整理頭紗,加刷了點兒胭脂。她已不敢再提之前的話題,但目光中仍有疑惑之意。
曼楨垂下頭避開佳媛的目光,抬起手背在鼻頭上印了一下。這是她的習(xí)慣性動作,每到緊張時就會忍不住來一下。但這個輕輕的動作,又把她推了回去。
這一次,整整推回了十年。
那是初三上學(xué)期的秋天,她因為意外左腳骨折,老校舍沒有電梯,全班體重一百斤以上的男生每天輪流背她上下三樓的教室。
在此之前,班里的男孩子們對她來說沒有什么區(qū)別,但這一個和那一些從此就有了區(qū)別。他的汗味透過薄薄的T恤衫,有一點兒淡淡的青春期荷爾蒙氣息,和她少女的體息混在一起,還有桂花香和青草的味道。她記得這一個讓她感到最安全最熟悉的男生的脊背。那一刻她突然希望,能和這個人天長地久,一直走下去。
校園的秋葉落了,一陣風(fēng)吹來,簌簌的桂花滿地。那是她的初心。
曼楨陡然哭出聲來。我怎么可以忘記,一個曾經(jīng)那么純凈的自己?那時候不會為了尋找依靠,就放棄真正的感情。
這么多年的學(xué)習(xí)與努力,這么多年的成長與掙扎,難道不能讓我成為自己的依靠嗎?
她低頭,再嗅了一下手背上香水的“后味”。終于明白一個能依靠自己的女子,才有追求真情的自由,也才有真正屬于自己的人生。
她恍然大悟,指一下通向禮堂的門,對佳媛說:“你幫我解釋!”
然后她轉(zhuǎn)過身,拔腿就跑,一把推開后門,沖出教堂。她沒有跑出多遠,就看到教堂的大門外,有一個身影在徘徊,那正是她要尋找的人。
在他身后,遠遠的落基山脈上空白云浮動,露出一片雪峰,在陽光下光芒四射。
曼楨叫了一聲。
世鈞回過頭來。
她哭了。
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