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滄海
婆婆子說我那年才兩歲。
婆婆子說我那年才兩歲的時候,我剛剛過完四十二歲生日,盛宴的快樂似乎還沒宣告結束,像兩抹胭脂紅紅地掛在腮上。聽婆婆子這樣一講,我不由笑了起來,婆婆子認真地看著我,她說我笑起來的樣子,像極了兩歲的時候,嘴角上還是當年深深的小旋渦。
那么,為了四十年前的一個小故事,更或者是為了懷念一些親人,就讓我穿一雙當年母親親手為我做的紅絲絨小布鞋,輕輕巧巧地回到兩歲時候吧。而當時的親人,現(xiàn)在大多已故去,或者衰老的只剩下往事可追。
我爺爺有一副引以為傲的長胡子,穿堂風穿過中堂,爺爺半躺在藤編椅上,他的胡須隨風而擺,像楊柳依依。須發(fā)皆白,如玉,如瓊脂。
爺爺?shù)牧袈暀C里輕聲播放著老唱片兒,《柳毅傳書》里鼓樂陣陣,唱詞溫婉動人:霎時間千萬紅燈滿湖照,紫氣繚繞起波濤……
我搖搖擺擺地來中堂。對于我的那雙小小的紅絲絨布鞋來說,從東廂房里邁出來,走過雞柵欄,走過兩畦菜地,穿過兩棵石榴樹,這是一段很長的路。柵欄上有蝴蝶,蝴蝶的翅膀像五彩的葉子,一叢紫花地丁在有豁口的瓦盆里冒出來,母親掐了一把馬齒莧,我一概不理會。我趴在藤椅上,捋爺爺?shù)暮?,爺爺?shù)暮踊锪?。那努力裝睡的人,仰面朝天,這時刻開始打響小心翼翼的鼾聲,像水里的魚吐出一串串泡泡,像麥垅邊的黑天天結出一掛掛甜果,似乎告訴我不要擔心他會醒來,他睡得很熟。
誰也記不好這個畫面起于哪天。
暖暖的南風,還有燕子滴滴地歌唱,我趴在藤椅上睡著了,手里握著爺爺?shù)陌缀?。我爺爺悄悄睜開一只眼睛,他又睜開另一只眼睛,輕輕地笑了,他下巴上的白胡子,在我的手里,像一群小天鵝般在舞蹈。
那個春天,我兩歲,我爺爺七十九歲。
我熟睡的樣子安穩(wěn)極了,夢里的笑意盛滿了我嘴角上的小旋渦。我像第一只出現(xiàn)在春水里的魚兒,讓河水歡快,水流汩汩。雞柵欄生動起來,菜地和石榴樹生動起來。
院落里的老柳樹都抬起了頭,神清氣爽。
我爺爺不止一次,驕傲地站在老柳樹下,他說,老兄弟,來,咱比一比誰的胡子好看,誰的胡子長。
我再一次趴在藤椅上,握著爺爺?shù)陌缀铀恕?/p>
目光搖曳,石榴樹和柳樹的暗影撲進中堂,爬上爺爺?shù)哪?,我醒來了,爺爺卻沒有像往常那樣跟我一同張開眼睛。
我爺爺去世了。
我卻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只有兩歲。死亡和別離是天上的云,它會長了翅膀飛走,亦有可能變作一場小雨落下來,打濕我的紅絲絨小布鞋。屋子還在,雞鴨還在,吹跑蝴蝶的那陣風,正在菜畦里,搖晃著一朵油菜花的細梗,雨點,讓油菜花濕漉漉的。
這場雨過后,我輕車熟路來到中堂。
中堂里,只有空空的藤椅。
父親那時的下巴光禿禿的。他忽發(fā)奇想,借了隔壁婆婆子平日里作法用的長長的黃麻,一縷縷剪短串起來。父親穿起跟爺爺同樣的白褂兒,下巴上掛著編成簾子般的黃麻,飄飄地進了中堂。留聲機里的老唱片又唱起來:多謝人間傳書客,清光閣里賓主歡……父親半躺在那張?zhí)倬幰紊稀?/p>
那個白衫兒的長胡子老頭,又像往常一樣出現(xiàn)了。
我爬上藤椅,捋他的長胡子,然后開心地,脫掉我的小布鞋。
父親為我蓄起了胡須,剛開始還像鋼針兒,需要黃麻的假胡子繼續(xù)來遮掩,慢慢長至頜下,慢慢變得柔軟。到轉年的春天,父親就可以拿掉黃麻,他已真正擁有一副引以為傲、風吹飄飄的大胡子。只是他的胡須是黑色的??杉幢闼暮毷撬{色的,是綠色的,是五彩的,又何妨?
婆婆子說,那時的我,若一笑,就會像第一只出現(xiàn)在春水里的魚兒,讓河水歡快,水流汩汩。雞柵欄生動起來,菜地和石榴樹生動起來。
院落里的老柳樹都抬起了頭,神清氣爽。
婆婆子是村莊里會作法的婆婆子??墒?,她說,無論她施什么法術,那時的我都不愿笑,我重病纏身,雖求醫(yī)問藥,尋仙拜道,卻整日啼哭。
而世上,偏有一副美髯,可安神,可慰傷。
選自《天池》